嘀嗒嘀嗒……
耳畔水滴声旷远持久,顾以彦慢慢睁开双眼,意识恢复过来发现自己匍匐于一片水面之上,惊起抬头四顾,漫无边际的黑色水域一同挤入视线,可奇怪身处这样的黑暗空间里,顾以彦双眼仍可清晰视物。
“汝终于醒了……”就在顾以彦茫然之际,黑暗中亮起两盏红色灯火,一点点的,裹着黑色龙羽的轮廓逐渐成形。
“你是谁?这里又是何处?”顾以彦撑起身体,立足之地如同虚幻的水镜。
“吾乃雪狱山圣兽涻汮,此处正是汝心崖幻境。”
顾以彦未听得明白,见涻汮朝旁摆了摆头,才见不远处一方石坪上一袭紫衣赫然入目,孜维?!
“汝等坠入子魂同泉脉之力相割的缝隙里,若非吾保汝周全,汝早已消亡殒灭。”
“……她没有活下来?”顾以彦听出涻汮话中所含之意,看了看紫衣女子问道。
“有灵狐保护,自然活着,可虽然活着,如此重伤之下,亦活不过数日。”
顾以彦心中一凛,问道:“为何偏偏只救我?”
“哈哈哈!”涻汮大笑,身体不过轻轻扭动便激起层层黑色焰浪,笑声将歇,涻汮探出一爪指着顾以彦道:“吾留于庙宇祭台之上的龙髓化入汝体内,汝身上亦携带雪狱冥华之气,吾自当借助汝之体魄作为吾容身之所用以寻找素殇剑,更何况,汝身携寒魄之毒,若非吾助汝护住心脉,汝早已体僵而亡。”
“雪狱冥华?”顾以彦记得此物雪儿也曾提起过一次,当时正是在烛阴路上,难道那段失掉的记忆便跟它有关?
“没错,雪狱冥华乃素殇剑残落碎片,吾寻素殇之任自然由汝代劳。”涻汮仔细看着他,复又长叹:“只可惜少年郎,不知汝可有幸躲得过这宿哀之诅的命运呢?哈哈哈!”
顾以彦浑身一抖,追问:“你说的素殇可是能克制子魂剑的另一柄上古之剑?”
涻汮动了动龙尾,开口:“难道世间还有第二柄剑能与子魂相抗衡?”
顾以彦低下头,想到子魂即将突破封印,而邪教欲借助子魂之力卷土重来,藏剑山庄灭门惨案与这一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下咬牙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涻汮看着他良久不言,半晌道:“少年郎,汝可要仔细想明白了。”
“浮霜殿残忍屠戮藏剑山庄,一夜之间我所有亲人全部殒命于邪教之手,若再让邪教得了子魂剑,到时候不只我的亲人,恐怕天下都将迎来一场劫难,绝不能让他们得逞!”顾以彦湛蓝的眸子里冷光泛泛,涻汮盯着他肃然:“可汝曾想过邪教为何要从藏剑山庄灭门开始?”
顾以彦一时哑语,一直探寻答案的路上,始终只道是邪教之人嗜杀成性,虽偶尔也有猜测但终究未能将所有环节扣上。
见他沉默,涻汮继续道:“汝身上既有雪狱冥华之气,想必汝与素殇剑之间存在某些联系,汝不妨在醒来之后多去打听素殇剑下落,或许能够找到答案。”
“醒来?”顾以彦怔住,未及多问,涻汮盘旋于高空的身体突然腾起,本凝固的空间极速扭曲,墨色烟尘般的雾气朝顾以彦笼罩过来,顾以彦下意识双手护住头部,再睁眼时一股剧痛之感传遍全身,之前一直萦绕在耳边的水滴声依旧在持续,顾以彦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一处断崖之下,涻汮早已不知去向,身旁不远处,孜维还是浮在水面上昏厥过去,顾以彦忍着疼痛蹒跚走过去,将她从水中拉到岸边,幽暗的空间里忽然亮起一团莹白的光,从孜维摊开的掌心亮起蹿到顾以彦手上。
顾以彦这才看清是一团狐型的光芒,甚至看着它开口说话:“我要等的人,终于找到了。”
“啊?”顾以彦讷住,不知它话为何意。
“我们灵狐一族遵守承诺帮一个人世代守护迷墙,至今已有二十载。他的名字叫清则,而你身上,有跟他一样的气息,看来你便是我要等的人。”
顾以彦再听到这个名字如同摸索在幽暗长廊里看见了一盏微亮的灯,问道:“能否告知迷墙之后埋葬的又是谁?”
“剑痴潇煜亭。”
“……怎会如此?!”顾以彦惶然结舌,喃喃:“我听师父提起过,当年的正是这位清则师叔用素殇剑平息了殇魂之战,他和剑痴潇煜亭不应该是正邪两道吗,为何他帮苍生封印了子魂剑却又去帮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邪魔立一处魂冢?”
“这其中原由我也无从知晓,我们灵狐一族只负责守护迷墙,至于迷墙之后发生过什么我们灵狐一族不会妄自窥探。”
顾以彦先是沉默若有所思,然后将孜维扶起,对灵狐说:“她去过埋骨魂冢才将你带来这里?”
“没错,她带着开启迷墙的信物,青莲簪。”
顾以彦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注视孜维,失去了那份锐气后,眼前昏厥之人竟平添数分柔媚,但到底她依然是魔教之人,到底救还是不救?
犹豫间,臂间之人右手轻轻一动,柳眉紧蹙,却见一条极细的蛇形状印记在她摊开的掌心隐现。顾以彦突然想起来两人初次见面时的情景,原来她寻找黑玲珑也是为解自身的毒么?
顾以彦再不迟疑,掏出两粒清心丸给她服下,很快孜维便有了反应,她悠悠转醒,看到顾以彦既不惊也不讶:“是你救了我?”
顾以彦松开扶她的手,不说话走到一旁。孜维只是无声一笑,继续道:“看来是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好像被吸入了一道裂缝当中?”
“如果我没猜错,我们应该是在烛阴路上。”顾以彦看着熟悉的青砖长石,同样毫无波澜的黑色水域,但路面尽头却翻腾着一团发光的泉涌。
“烛阴路?”孜维站起身来,发现他肩头坐着一只灵狐,再瞧瞧袖口,似乎明白过来:“原来你才是灵狐真正找寻之人。”
顾以彦没有回答她,转身欲朝那团发光的泉涌走去,谁知孜维刚准备迈腿却一个踉跄,剧痛从脚踝处传来,顾以彦赶忙停下伸手扶了她一把,但又匆忙松开了手,好在这一扶已不至跌倒,孜维顺势坐下,才清楚从那条裂缝里坠落进来已然伤及了筋骨。
“你我正邪不两立,公子没杀我反而救我一命小女子已经很感激了,公子如果知道这个地方能找到出处,大可先行离开。”孜维看着他,脸色苍白难见血色。
顾以彦踟躇良久,忽然从怀中拿出那本柯盛业交给他的古籍,将其中固定页篇的竹条都抽了出来,然而蹲下身直接将孜维右脚轻轻抬起,在她脚踝处把竹条绑成一圈固定住,开口道:“你再慢慢站起来试试。”
孜维依言而行,经他处理后的确减轻了不少痛楚,可疑惑也来了:“公子狠不下心?”
“有些事情我还没弄明白。”顾以彦看着她,直言。
“原来公子是想在我这里知道答案……”孜维为之一哂,继续道:“也罢,看在公子救命之恩的份上,小女子知无不言,你问吧。”
顾以彦扶着她缓缓朝泉涌走去,也将藏于内心已久的最大疑惑道出:“浮霜殿为何要血洗藏剑山庄?”
话音刚落孜维就感知到他搀扶的手上微微一抖,显然内心掀起了极大波澜,但她还是如实回答道:“为了取一枚簪子。”
“穿过迷墙的信物——青莲簪?”
孜维点点头:“青莲簪是剑痴潇煜亭夫人夏语秦所有,也是我们得知的关于潇家仅存于世的重要信物,这其中因果繁复,总之这枚簪子本来是转交给了剑圣三弟子的夫人薛漓嫣手上,殇魂之战后,潇家被四大门派以铲灭魔种为由赶尽杀绝,剑圣的三弟子和其夫人也不知所踪,江湖上只清楚他们失踪前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藏剑山庄,门主想尽办法打听到青莲簪最后由你母亲保管,才……”
“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将藏剑山庄上下除了我和一名侍女侥幸逃脱外的七十二口人尽数杀害?!”顾以彦猛然停住脚步,胸口因愤怒剧烈起伏,但最终扬天长吁一口气,慢慢冷静下来。
孜维知他对邪教仇深似海,良久方才继续道:“其实藏剑山庄还有两人活着……”
“什么?谁?!”顾以彦死死盯着他,眼中有了一丝柔和。
“你当真想知道?”这一问却反而令顾以彦诧然。
孜维见他脸上执意之色,松口:“藏剑山庄还有两人活了下来,也就是公子的两位哥哥。”
“二哥三哥?”顾以彦这才猛然反应过来,之后赶回去埋葬尸首时的确未见二哥和三哥的遗体。
“那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他们如今在浮霜殿如座上宾,毕竟偷袭藏剑山庄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如果没有你两位哥哥跟我们里应外合,我们又如何能轻易得手?”
这句话仿若一道晴天霹雳,顾以彦再难隐忍,柔岚剑应声而出抵住孜维颈项,轻吼:“我凭什么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
孜维也不紧张,即便剑尖抖动已划破了肌肤,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公子想知道答案,小女子给公子答案便是,至于公子信与不信可自行斟酌,说实话,我早已厌倦了杀戮,不然那晚在藏剑山庄,公子以为为何最后还有一名侍女逃出?而你大哥的贴身信物又怎会交到我手上?”
顾以彦看着她眼中闪动的光,缓缓收起手中的剑。
“我知道有些事情的答案并非都如人所愿,人心叵测,是非善恶都不过人一念之间,好比你两位哥哥,他们也怎么都想不到他们还会有一位弟弟幸存下来。”孜维一席话彻底戳垮他与两位哥哥间的手足之情,令他仰天长笑不止。
孜维也忽然很想像他这般放声大笑,可人生大抵如此,不是没有奋力挣扎过,只是终究没有了办法。
“说到底你已比别人幸运许多,至少出身在一个亲情圆满的家族,我生来不知父母,又谈何仇恨……”孜维头一回吐露藏于心底的思绪,却原来比想象中凄凉许多啊。
顾以彦闭上眼微微抖动,最后睁开眼,脸上竟只剩下出人意料的沉静,他重新扶着孜维,沉默地朝泉涌而去。
发光的泉涌是在青砖长石的尽头处,借着光芒才看清泉底还有几道厚重的石壁竖立在它四周,石壁之上是一条腾跃之龙,雕刻得栩栩如生,而一道极粗的锁链从壁间穿过,顾以彦看着眼熟,之前和雪儿从烛阴路到空怜山也是于水底顺着一条锁链才找到出口,难道这条锁链在烛阴路里都是通往某处的指引么?
孜维自然不懂,但看他皱眉沉思,想必自有猜测,只好顺势坐下等他想出结果。
顾以彦仔细端详着那片刻在石壁上的纹路,似乎在哪里见过,联想起近些时日到过的地方猛然意识过来,连忙将那卷晓花婆婆交给他的羊皮图拿出,一点点对照那石壁上的图案查看,眼中逐渐溢满欣喜若狂的光。
“原来是这样!”顾以彦不禁脱口喜呼,卷收之际,突然发现羊皮图右下角不起眼的地方有模糊的字迹,依稀认出是‘图渊’二字,未及多想,顾以彦将羊皮图卷好收起,抬头正好迎上孜维看他的目光,不禁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孜维就是向他询问黑玲珑的事,想不过最后知道黑玲珑的下落了,依然还是他们二人,晓花婆婆说的有缘当真是命运使然么……
“我知道怎么走出这里了。”顾以彦平静下来,轻轻开口。
“是么,那恭喜啊,其实我倒没公子这么乐观,一直以来我都受制于人,有时候想想,其实这样突然死去也未必不是一场解脱。”孜维看着满眼无边无际的水域,内心缓缓释然。
顾以彦没有将出路道破,只是强行拉起她,丢下一句:“不管怎样,先跟我走再说。”
孜维也随他折腾,两人走到泉涌旁边,顾以彦又问:“你会闭气潜行吗?”
“嗯。”孜维点头,见他随即撕掉衣角一段布条,一头系到她腰间,另一头则捆到自己手臂处,不消分说直接潜入水里,孜维被他一拉也跟着下了水,脑中对这位公子也有了难以言明的心绪。
顾以彦沿着石壁下潜,拉到那根粗重铁链后,果然看到其他分链枝杈一般纵横分布在水底,顾以彦不敢耽搁,凭刚刚在羊皮图上看到的路线细心分辨,一直攀附着铁链不断前行,如此寂寥的黑色水域里,除了耳畔水流声,孜维眼中便只能看见那段白色的布条时紧时松以及前头忽闪忽灭的白色背影那么坚毅地奔向希望。
就在她即将再次失去意识之前,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力量带起,睁开眼发现依旧是无尽黑暗,只是恍恍中看到几点闪烁的光。
“我们到了!”顾以彦的声音在她耳边欣然响起。
孜维咳嗽一阵,声音已是极细:“到了哪里?”
“东渺灵岛!”
孜维没大听清,只觉这个名字异常熟悉,但还来不及回忆,一片无尽的黑暗沉沉压下,她又一次晕厥过去。
顾以彦伸手给她探脉,发现经过一路潜行,她的身体已经消耗到了极致,如果再不想办法,恐怕连这个长夜都熬不过,顾以彦将灵狐召出,恳请它帮忙护住孜维心脉,自己则捡来树枝及草叶临时搭出简单的容身之所,并生出一团火来烘干两人身上的湿气。
放眼望去,东渺灵岛四处都是参天大树,而自己出来的那片静湖是在一大片草坡之下,头顶是静谧无声的夜空,疏星淡月下游走着轻微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