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霜降时节,笃笃马蹄声踏着十月凋落如雨的桂子沿着山间小道慢行,莺歌婉转,小溪穿流叮咚声不绝于耳,牵着缰绳模样清俊的公子静心聆听,闭上眼仿佛又回到那个高木环抱清幽淡雅的后院书房,在他身后,马车的窗帘被掀开一角,一道皎如秋月的目光探出,被这尽收眼底的秋景吸引忍不住轻声呢喃:“真美啊!”
“这一路过来,唯独这条小道上的两侧植株品类繁多,看来前面不远就该到千药村了。”顾引彦勒紧缰绳止住马蹄,看了一眼已经越走越小的道路,回过头道:“初安,前面的路马车没法过去了,从这里能看见远处的一些屋舍,不过得先穿过眼前这片林子才行。”
两人下了马车循着小路前行,半晌看见几棵高树间乍亮的天光,一座横跨河流的石木小桥沉默等在林子尽头处,静谧的空气里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娘,我不走,妹妹还在林子里没出来,我得回去找她!”
一个粗布衣衫的少妇提着大包裹神色匆忙,听到身后孩子的话气不打一处来,低喝道:“犯什么傻劲!你爹马上从仙鹤山回来,到时候别说你妹妹,连我们娘俩也别想讨了好去!”
妇人一把揪住孩子肩膀强行拉他走,没想到小男孩却异常执倔,双手抱住身旁树干任凭母亲怎么用力都不撒手:“不行,不找到妹妹我也不走!”
“当真不走?!”妇人扔下手中包裹,慢慢卷起袖子。
小男孩见她如此知道母亲要使蛮,反而将树干抱得更紧了,嘴里嘟囔:“要走你走,我自己去找妹妹就是。”
妇人脸色气得一阵发白,抬起手便要一个巴掌下去,可没等耳光落到小男孩身上却被人挡下,“婶婶莫急!也许我能帮上忙。”
妇人转眼一瞧,却是位清俊的翩翩公子,眉宇间英气逼人,本来也只是气头上,并非真要打自己孩子,只好放下手来:“公子若是江湖人士自然好说,如果不是,我还是劝二位早些离开这村子为好。”
“这是何故?”顾以彦想起桥西当铺两位伙计的对话,心中隐隐猜到几分。
“公子难道都未听说?千药村的村民祖祖辈辈靠采摘仙鹤山药草为生,可如今这无节制的采摘惹得山神动怒开始惩罚村里人了。”妇人拾起包裹,眼睛不时打探着村子里的动静。
“……之前确实从未耳闻。”顾以彦自不相信鬼神之说,可身后初安却是心下一惊,赶紧朝他站近了些,微微扯住他袖口一角不说话。
“我丈夫和村里其他各家的男人一样靠采药维持生计,可自从他们前些时日结伴去了仙鹤山回来就性情大变,以前进山采药数日回来还知道问问家里,脾气向来温和,可现在稍不顺他意轻则咒骂,重则动手毒打。”言讫撩起长发露出后颈道道淤青的伤痕,继续道:“我丈夫还算好的,有的人家妻子都被自己男人打死了,别人都说这是因为触怒了山神,给自家男人施了咒,我实在是没了法子才想趁丈夫不在家带着儿女离开。”
顾以彦看了一眼身旁的小男孩,他也点点头:“我娘说得没错……大哥哥真的可以帮我找回妹妹么?我答应了她一定要带她玩遍天下最好玩的地方,男子汉不可以言而无信的。”
事已至此,不先弄清楚怎么回事,更别说打听莱茵草的下落了,顾以彦笑着拍了拍他的头,轻声答应:“放心,哥哥一定帮你找到妹妹,你把她名字告诉我然后跟你娘先离开这里。”
“嗯!谢谢大哥哥, 我妹妹叫小瞒,只比我矮一点点,我和她是在仙鹤山脚的林子里遇到野兽袭击慌乱中走散的。”
“小瞒?”顾以彦失声低呼,莫非小瞒说的二叔便是这个小男孩的爹爹?
“是的,大哥哥,她其实是我大伯的女儿,可惜大伯家遭遇不幸,她实在可怜,我说过一定会保护好她,可现在……”小男孩咬紧唇角说不下去,抬手偷偷抹了抹眼角。
顾以彦笑着蹲下身来,从怀中掏出一柄木质匕首递给他:“这个送给你,等找到你妹妹,还是要靠你来保护她。”
而后又站起身来,将一瓶伤药交给妇人:“婶婶,我这里有一些治疗瘀伤的药丸,你可拿着服用,另外,出了这林子就能看到一辆马车,你们可以先在车上等候,如果两个时辰内我们没有回来,你就驾着马车离开。”说完又取出两张银票开口:“等找到小瞒,希望你能将她当自己亲生女儿看待。”
“这……”妇人不明所以,可见他眼中热切,只好讷讷收下:“公子大恩大德,妾身记下了。”
目送母子二人离开后,两人进了村子才发现屋舍多是闭门窗黑,鲜有人出入,而且空气中也飘散着一股奇特香味。顾以彦见身旁初安异常安静,从进村开始便未说过一句话,便淡淡问道:“怎么了?”
初安始终跟他离得很近,脸色也有些发白:“总觉得这个村子怪怪的,那边有人还一动不动盯着咱们。”
顾以彦瞥了一眼她说的方向,发现只是寻常人家植药地里竖的稻草人而已,心中突然明白怎么回事,转念大惊出声:“哎呀,那人眼珠子怎么还是白色的?!”
“以彦哥,你可不要胡说!”初安一个机灵,紧闭双眼一把抱住他的手臂不敢再多看一眼。
顾以彦摇头失笑,摘了脚边一株薄荷放在她鼻下,随着辛辣气息钻鼻而进,初安顿感精神一震,脸色恢复大半。
“其实哪有什么人盯着我们,不过是药地里竖的稻草人罢了,这村子四周大都种植了朝颜花,估计为防鸟兽所种,花虽美却也容易令初次接触的人产生轻微幻觉。所以你才错将草人看成了活人。”
初安长舒一口气,再一看果真如此,不免羞红了脸,娇嗔道:“以彦哥,你故意吓我!”
“我以为你武功这么高,天不怕地不怕呢。”
“哼,这跟武功高低哪有什么关系?”虽然不如之前那般害怕,初安却依旧抓着他的手不敢放。
“行了,不用这么紧张,我去找人问问看怎么去仙鹤山。”顾以彦任由她紧跟着,却也不敢完全大意,毕竟外边传言四起,千药村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暂不知晓,何况眼下先找到小瞒要紧。
两人穿了几条巷子看见七八个浣衣的女子,然而不等顾以彦开口,她们一见有陌生人纷纷收了未洗尽的衣物匆忙走开。
“请问……”
“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头巾裹头的女人脚步匆匆,甚至看都未看两人一眼。
“她们撞邪了?”初安疑惑顿生。“还是我们撞邪了?”
顾以彦摇头同样不解,两人只好在村里继续走了一段,最后在一间木屋前见到一位闭目养神的鬓白老人。
“打扰老伯清闲了,初来此地,想请教一下仙鹤山方向怎么走?”
听到声音老人动了动臃肿的身子,双眼只是睁开一条细缝,颤颤回答:“噢……你们是从外边来的吧?”
“是的,老伯,还望您能告知一二。”
老人似乎行动不便,努力抬起手指着自己眼睛道:“年纪大了,眼睛早就看不清东西了,不过你只要朝远处看一下,如果有一座山树木花草长得特别繁茂,就准是仙鹤山了。”
顾以彦远眺四周,确实有一座两峰突起的大山比旁边几座依附的小山挺拔,树木也更为苍翠,当下谢过老伯,和初安认定方向急忙前往。
穿越几片林子和麦地,仙鹤山的轮廓逐渐清晰,阔叶乔木掩映下伸出山体的巨岩攀附着众多青藤野花,更高处的松柏枝若霹雳直插天际,顾以彦自小读过一些医书,然而沿途所见药草之盛实在超乎想象。
“千万当心一些,这里有些荆棘植物的利刺含有剧毒,你就跟在我身后走。”顾以彦轻声提醒,眉间暗藏隐忧却一时难以言明。
“嗯……”初安微微点头,眼睛仔细盯着足下小径。
两人继续走了一段,可这样陌生的环境除了纵横交错在身旁的树木繁枝,实在罕见人迹,看来千药村采药之人是有他们自己独特进山的方法。
“以彦哥,有些奇怪,为什么我看这些植物的叶子都微微泛红,难道是我又出现幻觉了吗?”
经她一提醒,顾以彦豁然想起什么,随即停下脚步摘了身旁一片叶子查看,从叶茎开始,整个叶脉都呈现暗红之色,莫非问题在于脚下的土壤?
“嗷!”踌躇间安静的林子猛然爆发出一声厉吠,正前方茎藤崩断的声音不绝于耳,有什么东西正疯狂冲过来!
顾以彦目光一冷,柔岚剑已经出鞘在手。等到看清来物两人均是一惊,一头似狼非狼似狗非狗的野兽露出尖牙和他们冷冷对峙,全身灰白的毛发有一指之长,然而四肢的发毛却又极短,不足半指。
“以彦哥,你看它的眼睛。”初安在他背后低声开口,眼前的野兽同样有着腥红如血的瞳!
“嗯,看见了,本来我以为是土壤有什么问题导致植物变得如此,现在看到它我才终于明白过来。植物需土动物却不需要,这样的野兽也不像是食草类,所以极可能是仙鹤山的水出现了问题。”顾以彦说出自己的猜测,但山间的水质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不得而知。
初安也恍然大悟:“是了,植物吸收土里的水分,而动物每天需要饮水。”
“这也解释得通为什么仙鹤村的村民变得易怒暴躁了,他们一定是入山采药误喝了山里的水解渴,跟这野兽一样被水体侵蚀了神智。”话音刚落,野兽咆哮一声直接朝两人冲过来,样子虽凶却无急攻猛势,看来只是寻常兽类,顾以彦手腕一翻,剑尖抵地直直上挑,剑锋处冷芒拔地而起,那野兽尚未近身便呜咽一声萎顿在地,发出几声‘哧哧’声响便没了动静。
“得赶快找到小瞒才行,时间太久我担心她也难免误饮这山中之水。”收了剑顾以彦面色沉重,脚下步伐也加快许多。
山间气色清冷,两人寻一圈下来毫无所获,顾以彦心急如焚,毕竟时间越久就意味着小瞒的处境越危险,正自愁恼之间,初安在旁道:“会不会这孩子碰到了进山采药的村民?”
顾以彦沉吟片刻,定了定神:“必须进山找到这些人,但愿她叔父不要失去理智才好。”
两人同时展开身法奔赴山腹深处,最后在一座横跨深涧的吊桥前停下了脚步。
“这些药草还很鲜嫩,应该掉落不久,想必这些村民通过吊桥去了山的另一端。”拾起散落在桥上的几株草药,顾以彦抬头看着桥对面满目黑石浓雾的巍峨山体隐隐生出不安来。
“是猿攀峰。”初安一眼看见远处石碣上醒目的字迹,耳边风声渐大,感觉深谷幽涧下生出的风带着格外刺骨的寒意。她看着顾以彦,默默走到他前面挡住直击身体的风,然而脚下深不见底的黑渊让初安一阵剧烈晕眩,脸色霎时苍白若纸。
顾以彦明白她的意图,可见她面色不对,忙将她拉到身后:“放心,我体内寒魄无恙,这吊桥摇摆不稳,你有畏高症状不可多瞧桥下,现在你闭上眼睛我背你过去。”
“以彦哥,我……”初安两眼泛红,可终究抵不过身体对高处的恐惧,一时站在原地踌躇不前。
“我们可没有时间耽搁了,不然一会儿我体内寒魄发作,到时候别说救人,恐怕我们两个人都自身难保。”顾以彦故作深沉,有意吓她一吓。没想到初安念及此马上紧闭双眼摇了摇头,“好好好,我听你的便是……”
顾以彦将她背起后长吸一口气,紧紧盯着对面桥头的石碣平稳前行。
初安在他背后安心下来,但身前传来的淡淡体温还是让她心跳加快,吊桥中央风声鹤唳势如刀割,下意识的,她将脸微微贴着顾以彦颈项,睁开一线光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侧脸俊秀深致,嘴角扬起无声的浅笑轻轻闭上了双眼,而她胸前,那块温润无暇的翡莲之玉发出一层微白的光,寂寂闪动后重归静默。
“好了,睁开眼睛吧。”顾以彦轻声提醒,环顾四下,发现这一边的山体尽是人工凿琢的痕迹。
初安同样诧异,没想到穿越浓雾,背后竟藏着完全不同的天地:“这村子里的人真是厉害,竟然有办法在这么陡峭的山壁上凿出这么多石阶来。”
“嗯……我想,沿着石阶上去应该很快能找到他们,不过这石阶比那吊桥更难走,我担心你身体吃不消,你就在这里等我回来。”
“可是……”初安看了一眼那些盘绕山体而上的窄小台阶,也明白强行跟去容易成为负累,可她性子要强又不肯轻易屈服。顾以彦知她心思,笑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我也担心你啊,万一你有什么危险,我怕我一辈子难辞其咎,刚刚在山下你也看到了,那似狼非狼的野兽在我手上还走不过一招,即使遇到那群普通村民发难,难不成他们还能厉害过野兽?”
初安美目流转,想想他说的不无道理,只好撇嘴点头,从胸前拿出那块翡莲之玉交给他:“没有遇到你之前,这块玉就一直维系着我们,现在我重新交给你,这样我也安心些。”
顾以彦接过玉端详片刻,然后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庄主大礼,在下没齿难忘,谢了!”当下也不耽搁,收好古玉沿着石阶很快融入浓雾之中,只留下初安轻蹙柳眉踮足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