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云堇大陆起了大雾,轻渺如丝的白仿佛混沌了眼前的世界,顾以彦出了院落站在青砖长街上,竟有恍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错觉。
昨日因醉酒,初安与潇云归依然熟睡正酣,巷陌内,阳光没能穿透大雾只留下一团黄晕,看了一眼天边辨认方向,顾以彦径直走入青石巷子,可没走多远,大雾中便响起一阵马蹄“嘚嘚”声,更伴有粗哑嗓子的喋喋抱怨,顾以彦驻足辨认,很快,数名红束腰黑短衫的人马上出现在视线里。
鹊林门的弟子!因昨日的误会,顾以彦自知不便于此时跟他们照面,只是这些人既已赶回南疆却又何故折返?
“真是晦气!昨日才在慈云剑派一个愣头小子手上碰一鼻子灰,今日又遇道桥塌陷,方师弟,你放个屁看看能不能砸到脚后跟,真是倒霉透了。”说这话的,正是昨日折在顾以彦手上的那位粗壮弟子。
此言一出,跟在他身后其余几名年轻弟子忍不住偷笑,只有一名面色微白的少年哀叹一声:“郭师兄,你就别拿我消遣了,这两日也不知吃坏了什么东西,肚子到现在还疼着呢。”刚说完,肚中又是一串“咕咕”声,方平面露苦色,赶紧勒紧缰绳让马停了:“师父,我又……”
见他如此模样,众人皆是一阵嘲笑,唯有缓辔徐行在众人之前的铁木鹰闻声转过头来,眼神一沉:“不成器的东西!若不是你一路上耽误这许多时间,我们至于撞上这道桥塌陷的晦气事么?如今泉脉大……”
“师兄!”铁木鹰身侧的徐仁川见他差点说漏嘴,当即出言截断!
铁木鹰自知失言,闷声下马,径直进了路边刚开门的茶铺,其他人再不敢多说话,跟着翻身下马,方平按捺不住腹中翻涌之势,一溜烟窜去屋后。
“泉脉?”顾以彦不解这二字何意,但看铁木鹰脸上神色已然知晓非比寻常,只是如今听他们口中所言,大陆以南道桥塌陷,若要不耽误跟师父所说返还门派的时间,恐怕不得不去打听一下烛阴路了。
顾以彦避过鹊林门众人,身形很快融入大雾迷朦里。
此刻的桥西方向好像是被混沌的所在,雾气翻卷像浪潮一样涌向二十四桥的河水里。
“这天气也是越来越怪了,往年的雾可没今年这么大过……”桥西当铺的木门板被人一块块取下,年轻的伙计打着呵欠瞧了一眼二十四桥。
“是呀,我还听说离得不远的千药村最近也出了怪事,家里有老婆孩子的都被自己丈夫赶了出来。”另外一个伙计拍了拍双手,随口应了一句坐在门槛上。
“千药村?”
“嗯,听那边的女人们讲自家丈夫连夜采药回来,性情突然大变,稍有不顺就暴跳如雷,更有甚之失手掐死了自家亲人。”
年轻伙计从怀里掏出一个黑珠把玩,取了长椅坐在门口长伸懒腰:“那些药农每年都结伴来大陆售卖草药,向来本分老实,听你这么一说,莫非这些人是中了什么邪?”
“那就拿不准了,反正最近这段时间邪乎的事情多得很,总之,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两人又自猜测一番,一人一条长椅坐在门内低声谈笑。
“请问,桥西当铺可是这里?”这一声来得突然,两伙计只顾说话全然不觉有人近旁,吓得一个翻滚从长椅上跌落在地,半晌看清来人才缓过气来。
“哎哟,我说公子,您这走路没半点声响,真是被您吓得够呛。”年轻伙计赶紧从地上爬起,难得一早便有客人上门。
“对不住了,实在是外面雾太大,我想打听下这间当铺可有位姓柯的掌柜?”
“柯掌柜?没有,我们掌柜的姓木,公子找错地方了吧?”伙计瞧着眼前面如冠玉的少年摇了摇头。
“这样啊……那打扰了。”顾以彦略感意外,迟疑了一下便欲离开。
“公子请留步!”另一位年纪较长的伙计却叫住他,“不知公子找这位柯掌柜有什么事?”
顾以彦瞧他表情严肃,正色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向柯掌柜打听这大陆上的一条路而已。”
“公子要问路那还不简单,我对这云堇大陆上的路那是再熟悉不过,问我就行了!”年轻伙计拍着自己胸脯接过话。
“烛阴路可知道?”顾以彦直接开口。
“烛阴路?”年轻伙计面色一滞,显然头一次听闻这个名字。
“公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另一位伙计却将手中黑珠收入怀中,转身掀开帘子进了后堂。半盏茶的功夫去而复返,招呼小伙计先将铺门关上才开口:“公子,掌柜有请。”
伙计引着顾以彦穿了一条长廊进了后院,竹柏掩映下的小屋前停下了脚步,一躬身:“公子,掌柜就住这梓欣屋,小的不便入内,只能送到这里了。”
“多谢。”顾以彦轻叩青木小门,跨过门槛便闻到一股奇异香味,门外伙计阖上房门,厅内两排灯烛一一燃起,四周高窗落下的光束正在落入大厅正中央,气氛有些诡异,想不到外面看着的小屋到了里面才知道别有洞天。顾以彦沿布毯走了一段,大厅阒静异常,疑惑间听得一声呼啸,数支短箭迎着面门便来,不及多想,顾以彦回身拔剑,身形一撤,柔岚剑白光微闪,已将短箭一一击落。
“想不到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我柯某,年轻人,你是谁?”一道嘶哑的声音突然回荡在大厅内,分不清声出何处。
顾以彦持剑站定,开口:“晚辈顾以彦,得一位旗三哥的朋友关照,特地来桥西当铺找柯掌柜帮个忙。”
厅内一下子安静下来,那声音也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半晌才听见前方有木轮滚动的声响渐近,顾以彦屏气凝神,借助烛火的光才慢慢看清是位白发集束的干瘦老者,身体倚坐在特制的木轮椅上,双腿处只剩空荡荡的衣摆。
“原来是旗兄弟的朋友,适才多有得罪,少侠勿怪。”高窗落下的光束里,柯盛业脸上只抬开了一只眼睛,唇未启,却是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
顾以彦见他形同枯槁的模样心下微微一惊,收了手中长剑拱手:“叨扰前辈了。”
“哈哈,柯某一生没少干有损阴德的事,能苟延残喘活到现在,全赖旗兄弟当年舍身相救,既然少侠是旗兄弟的朋友,能帮到的地方柯某自当竭尽所能,少侠这边请。”柯盛业转过木轮椅,向后院深处行去。
“恕柯某眼拙,少侠刚刚那几式剑法实在是生平仅见,然而似乎陌生中又莫名熟悉,不知少侠师从何派?”
“慈云剑派。”顾以彦简单回应。
柯盛业听到这四个字却是停下手上动作回过头来,最后忍不住摇头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当年跑阴货的时候,这双腿正是伤在贵派南莲长老的剑下,不过,也算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只可惜懂得这些的时候,已是太晚。”
顾以彦见他提及师父,不便多言,只是一路在亭廊交错的木道上跟随,直到一处山后亭台前才止步。
“听铺里伙计说少侠这次是为了打听烛阴路而来?”亭台内熏香缭绕,柯盛业沏好一杯茶递给顾以彦,茶具古朴,入手便有丝丝凉意侵入掌心。
“正是。”顾以彦点头,随即感觉手中茶杯凉意太盛,又匆匆放下。
“少侠体寒?”柯盛业微微诧异,“这茶具是当年我跑阴货时从地底带出来的,体寒者触及茶杯会觉得寒意更盛,这属于体内阴火太旺,莫非少侠身中寒毒?”
“实不相瞒,晚辈体内确实有一股寒魄弥留不散,时间紧迫,需要尽早穿过云堇大陆去到漓源郡寻医问药。”
“烛阴路的确是穿越云堇大陆的最快捷径,但其凶险也非比寻常,我这张脸变成如今这般样子便拜烛阴路上的雾瘴所赐。”柯盛业苦笑一声,单眼看向顾以彦:“烛阴路相传是劫苦渊出来的阴匠所建,以血为引,让禁锢在大陆下的冥灵通往永生的轮回之道。但,这些毕竟都只是传言,掩人耳目而已,其实这条路不过是古都遗迹的祭祀之道罢了,至于祭祀什么,无人知晓,只是因为常年埋于地底不见天日,又有宛月湖和梦云湖湖底毒藻与日俱增释放出来的瘴气囤积在内,所以很少为人所知,最近又不知为何,云堇大陆出现了百年难遇的地动,如今烛阴路是否依然完好都难以保证,少侠何必冒生命之危前往?”
顾以彦沉默半晌,想必大陆以南道桥塌陷多半也与此次地动有关,但念及寒毒之苦深种其心,凭此病疾之躯何以报灭门之仇?如今世间尚存希望可以治愈寒毒,怎可遇难则轻言放弃?
见他眼中光芒冷聚,柯掌柜似也猜出几分:“若少侠确有不得已的理由执意前往,柯某自当知无不言,只是需要少侠先到千药村取一味特殊的草药制成烛火,点燃木佛寺的长明灯,等上半个时辰烛阴路的路口自然就出现了。”
“不知那味特殊药草又是什么?”虽然不明其中缘由,但顾以彦还是立定心意找到这条路。
“‘茉茵’草,它燃烧散发的独特气味会唤醒沉眠在古壁里的‘黑蛳’虫,而古道路口的榫卯机关就设置在壁内,全靠这些虫子来行动触发,若不是机缘巧合被发现,恐怕这条路永远埋藏在地底深处无人知晓”,说完这些,柯盛业眼里也是一阵闪烁,显然那时候眼见的情形实在颠覆了他们的想象。“另外,烛阴路的雾瘴也有它的变化之处,等宛月、梦云二湖发生月汐之时进入便可安全通过。但月汐时间有长有短全凭天定,所以烛阴路上决不能有丝毫犹豫,一旦踏进去就再没有回头路,换句话说,进入烛阴路的人,一只脚便已经踏在了阴都之上。”
顾以彦听完在旁良久沉默,心中也已了然:倘若幸运碰到月汐时间够长还好说,如果不够幸运,怕是半路就可能葬身在雾瘴迷毒之中,那么这条路决计是不能让初安陪着走了。
“言已至此,少侠可要考虑清楚了。”柯盛业似乎很久没再忆起那段年月,此刻一一道出连持杯之手也跟着微微颤抖,那样一着不慎头点地的行当,依然在血液里翻滚如潮。
“多谢柯前辈,话我都记下了。”顾以彦点头,同柯盛业喝了数杯热茶后才起身告辞。
然而走了几丈后柯盛业声音传入耳际:“顾少侠,这大陆上曾今差点毁于一旦,全因一人而重获生机,这个人是剑圣门下,我在刚刚才明白为什么少侠的剑法看着如此陌生而又熟悉,你和他实在有点像啊……”
顾以彦自然知道他所言为谁,之前师父虽有所提及,可是除了知道父亲是剑圣门下大弟子外,自己对另外两位从未谋面的叔父知之甚少。
“柯前辈所说,不知是个如何的人?”顾以彦顿足,其实一直以来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从小到大父母从未提及剑圣一门,在他们心中,究竟隐藏了多少不能说的秘密。
柯盛业举起茶杯如同祭奠某人般将茶水洒向大地,轻声回应:“一个百年难遇的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在剑术方面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可惜一场‘殇魂之战’令天下人为之唏嘘不已,海外剑圣一脉也就此从江湖上隐没,那样飘渺绝伦的剑法怕是再难见到了……”
殇魂之战……虽然没有历经这场前辈们常挂嘴边的绝世之战,但顾以彦隐隐觉得自身与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离开当铺,见日光已拨开云雾,顾以彦这才意识到另外一件事,重回当铺谁知伙计听了直摇头:“当铺最近一段时间生意萧条得紧,门可罗雀,并没有公子描述的物件流经这里。”
“没关系,并不碍事,多谢。”顾以彦转头一阵苦笑,心想这个消息多半又要让潇大哥为酒钱伤脑筋了。
“驾~!借过借过!”才过二十四桥,顾以彦就看到一行人马纷沓而至,瞧衣衫多半是流云阁弟子,行色匆匆赶往的方向同昨日其他两派一样,看来怀亦大哥的木苛令已传至各派,不知道到时候四派齐聚一堂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回到住处,顾以彦叫醒初安,没想到醉酒醒来头痛欲裂,梳妆后初安气鼓鼓地要找潇云归呵斥一番,却发现他早已不见踪影。
“这该死的酒鬼,居然一早就开溜!”
顾以彦脸上却无惊色,轻声道:“潇大哥生性不羁,多半不拘这些小节,等下吃过东西我们赶去一个村子。”
“村子?以彦哥已经打听到了去烛阴路的方法吗?”初安喜形于色,仿佛多走一个地方都是一个新奇发现。
“嗯,差不多吧,这一次去的村子叫千药村,为寻一味名为茉茵的药草。”说明此行目的,两人出门雇了车马便轻装上路。
而森森后院里,一道目光看着二人离开后便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