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香,几更天了?”
长安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向外问道。
晚香捧了一盏烛火进来,悄声道,“主子,已经二更天了,您还没歇下呢?”
长安轻轻叹一口气,略有倦意地闭着双眼,“他们方才说王爷病重,虽是故意设计本宫,但本宫总是觉得,王爷像是不大好。”
晚香微微一怔,“主子的意思是……”
“不去看看他,我总是放心不下。”
“主子!”晚香霍然出声道,“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咱们呢,主子可千万别落了旁人圈套啊。”
长安拧一拧眉,“王爷现在这样,总归也是本宫的错,本宫无论如何,也应该去看他一眼。”
“主子……”
长安温然握一握晚香的手,沉声道,“放心,我一个人去,你就在这里守着。”
晚香握紧长安的手,却也知道无法再劝,只能含泪点一点头。
方才那小太监说的没错,从桃夭宫的角门出去,的确有一条近路可以直通宫外。长安换了一身便装,按着记忆的路线避开了宫殿,往外走去。她记得方才那个位置,再往前走一点便是宫门,只要能出宫门,一切便好办了。只要等到明天宫门开启时,顺着人流混进来,便可以做到人不知鬼不觉了。
到了三更的时候,宫门会打开一次,迎接来往的大臣们。长安看了看天色,约莫着也差不多到时辰了,便只身躲在宫道边。不过多时,宫门便敞开了,眼看着大臣们排成正列,顺序进门时,长安心中忽然犯了难。
她为了楚瀛这般以身犯险,为的也不过就是见他一面。可她什么时候真的对楚瀛动情了呢?她这么做,也不过是对他心怀愧疚罢了。他都要死了,她还不能见他一面,那么以后再想起来,她也必然是不会安心的。
这样想着,长安忽然看见前方宫门处起了争执,几个侍卫团团围住一个朝臣,不知在为什么事情争论不休。心念只在转瞬间便落定了。长安悄悄跟在官员一侧,趁着混乱偷偷溜出了宫门,刚一出宫门,她便转身闪进了一侧的隐蔽处。待到吵闹声静止,官员依次入了皇宫,长安清晰地听见宫门重重关上的声音,便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这是多少年,长安没有再出过皇宫了。
她眼前所呈现出的,是她在宫内看不到的景象。隐隐约约的,她竟觉得,这才是她的心之所向。
江陵王府离皇宫只隔了两条街道,长安乘了车,很快便到了王府跟前。王府内人丁稀少,三更天时,居然没有人守夜,府内府外一片萧索。长安大抵也猜得到,因着王爷感染瘟疫,众人皆怕染病上身,都不敢靠的府里太近。也是在这个时候,留在府里的下人都睡熟了。长安摸索着走进了府内正院,她试探着想要打开一扇门,刚一动作,屋内便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谁?”
泪水在一瞬间无可遏制地落下来,长安走进屋内,在身后轻轻关上门扇,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得耳边一声轻唤。
“长安。”
长安映着满眼的泪水,沉沉开口道,“你怎知道是我?”
她听见楚瀛轻轻一笑,倏然道,“单单闻到桃花香的味道,我也知道是你来了。”
长安笑而不语,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却发现房间正中央还竖了一展巨大的屏风。
“别过来。”长安听到楚瀛轻轻开口,“我染病了,怕过给你,他们平常都是站在后面的,你也不要过来。”
长安停下脚步,却还是踌躇着道,“可是我来了,就是为了见你一面。”
屏风内侧的楚瀛倏然一笑,极是满足道,“你来了,我便好了。”
长安的脸上生出一丝凄微的笑意,笑着笑着,泪水却漫了出来,“你还没说,你是怎么被贬到岭南去的。”
楚瀛蓦然笑笑,只作不觉,“皇兄的脾气难测,我带的军队训练不得当,皇兄一生气,就把我贬到岭南去看守禁军了。”
“你骗我。”
“我怎么会骗你呢?”
“楚洛不可能这么对你,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那边忽然静默了。良久,长安才听得楚瀛轻轻出声道,“不是,是我跟皇兄之间的矛盾,不要瞎猜了。”
长安听得楚瀛说话时,气息仍是忽断忽续,虽然没有见到他的样子,她必然也知道外界说的没错,他是病得很重了,想到这里,她的眼里又蒙上了一层泪意。
“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有。”长安抹一把眼泪,镇定了心绪道,“我听说你病得厉害,所以……”
说没说完,长安忽然听到里面干笑了几声,她静了声,忽然问道,“你笑什么?”
“你是觉得我快要死了,所以才来看看我是吗?”
长安想否认,可是又无可厚非。
正当她思绪波动之时,却听得里面传出一个邈远而又沉着的声音。
“长安,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长安刚想说“会”,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稳妥,只得道,“有最好的太医给你治病,你不会死的。”
楚瀛却并不为这个回答所满意,坚持着道,“回答我。”
长安只好点了点头,默然道,“如果你不在了,我大抵会很难过。”
楚瀛澹然一笑,似是有无限满足,“那我就放心了。”
长安悄悄蹲在屏风的边上,向内出声道,“可是你不能死。”
楚瀛身上触痛,脸上却挂着止不住的笑容,“我是将军,死也是要死在战场上的,这个病怎么能要了我的命?”
长安听着,心里却大知瘟病的可怕,一想到这层,心中积蓄多年的感动温然漫上心头,“可我不希望你为了我死。”
“我是得了病,与你有什么关系?”楚瀛支起身来,透过烛光看着屏风下的身影,温润一笑,“如果我真是死了,你可要跟皇兄好好的过下去。”
长安嘴角含着冷漠的笑容,不动声色道,“我早就对皇上失望了,我们只不过是相伴夫妻,又有一个孩子,仅此而已。”
楚瀛苍白的面容被烛火照亮,他轻声问道,“可是你还爱他吧?”
对面是一片的静默。
长安紧紧咬了下唇,带了一丝慌乱道,“早就不爱了。”
“那你喜欢我吗?”
长安倏然一怔,一时竟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过了半晌,里面忽然安然一笑。
“是本王唐突了。”
“等等。”长安忽然站起身来,透着屏风望过去,温声道,“楚瀛,你到底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们明明才……”
“因为你是沈长安,这还算数吗?”
长安微微叹一口气,“楚瀛,我……”
“你是一个很温暖的人,像我的母妃一样,你感受不到,可你身边的人,总会感受得到。”
长安目光沉重,她对着屏风凝视了一会儿,不觉触动了眼底的泪光,“可你若是知道我曾经做的那些事,你会怕我的。”
“无论你做过什么,那都不是你的本意。”楚瀛以一漾温和的目光相对,眉目之间,尽是温柔相许,“后宫里的那些事,每朝每代,总是如此。那不是你想做的,所以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能算错。”
长安眼底忍了泪,有一句话,她一直想问,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楚瀛了,她不知道过了今夜,她还会不会有机会和他这样独处,可这一句,错过了今夜,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长安思虑再三,还是问出了口,”楚瀛,如果我说,我对你的感情,完全是因为你像年轻时的楚洛,你会怨我吗?”
对面有良久的沉默。当长安以为她再也听不到答复,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忽然听得楚瀛坚定的声音从屏风内传来,“长安,你本来就是皇兄的人,你喜欢他是应该的。你不必对我感到愧疚,是我越矩了,不该喜欢你。我又能怨你什么。”
“楚瀛……”
楚瀛泪眼蒙蒙,沉了声道,“你可以喜欢他,可是他不能欺负你。”
长安微微一怔,“什么?”
“皇兄先娶了宋燕姬,现在把你妹妹纳进后宫,就是对你不公。”说到此处,他长长的叹一口气,那叹息里,有无奈,也有沉痛,“长安,我可能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活下去。”
长安正要说话,楚瀛先打断她道,“我知道重华殿的那把火是你自己放的,可是你答应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至少不为了我,不为了皇兄,也要为了云璟。”
长安沉痛的闭上双眼,此时此刻,她突然很感激这面屏风把她和楚瀛隔开,这样他才看不到她软弱的样子。
过了半晌,她坚定了答道,“我答应你。”
楚瀛的唇角抿起一抹笑意,眸中却是清泪长流,“我知道你偷偷跑出宫来有多不容易,你为了我这般,我也是心满意足了。”
长安隔着屏风轻轻一笑,在默然中却以泪眼相对,“临安禾城是你,冷鹊宫是你,冷宫里是你,现在还是你,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做的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对不起,你在重华殿的时候,为了不引皇兄的疑心,我只能让宛滢去打点,我……”
长安沉沉闭目,“我都知道。”
楚瀛微微撑起身子,看着天边熹微的日光照进了窗子,轻轻开口道,“天亮了。”
长安望着天边的微光,薄薄的笑意却温柔如常,“我该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