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阴风吹得刺骨。楼天宇走出汇通大厦,黑色宾利已经停在他面前。他向后瞥了一眼,脸色阴沉地坐进了车。王新迅速坐直启动车。平日素来话少的他,今天好奇地轻声嘀咕了一句:“嘿,后面的奥迪,中午见过一次,也到了这里,巧了。”
“嗯,”楼天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皱了皱眉。
王新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表情,立刻噤了声。
汇通大厦56楼American Club(美国会)的落地窗前,Charles默默地看着两辆车陆续离去,眼神慢慢飘远。夜幕即将到来前的暗红色天空,飘来Catherine的影子,还有多年前的声音:“Kent,慢点跑,Slow down sweetheart……(亲爱的慢点)”
“Hurry up, Mommy!(快点妈妈)”这是一个小孩子稚嫩的童声。
Charles贪恋地放任着想像中的画面:纽约的近郊、布鲁克林大桥、大都会博物馆、中央公园、郊外的草坪……一幕幕的快乐画面,他们和小Kent一起奔跑、一起在车里唱歌、一起看书看画册;忽然,他们的小Kent长大了,穿上了军装,兴奋地向他们敬礼,依依不舍地告别;停机坪,几个军人抬着他的棺木走下飞机;Catherine崩溃的哭声;她的双眼充满晶莹剔透的亮光,爱抚地看着楼天宇沉睡的脸,轻轻地叫他:”Hey Kent,my little darling……”楼天宇在病床上醒来,他在迷惑的安静中,冲他们呢喃出“爸爸、妈妈”,三个人抱在一起时Catherine幸福的眼泪,和他自己转过头望向St. Stephenson 医院窗外远方落日处的霞光……
他脸上的笑意,正冲着窗外他遥远回转过来的面容,那时当年的自己,那是历劫之后重回平静生活的模样,他如此贪恋地沉浸在这一幕中,直到他惊恐地发现,窗外落霞映衬下他的那张脸,慢慢变成了柏大卫那张面露神秘笑容的脸。他突然收住自己的遥想,定了定神,转过身来。
柏大卫高深莫测的笑意更浓。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偌大的包间里顿时有了一股弥漫在空气中拘束紧绷的气氛。Charles气度仍在,他解开自己的上衣扣子,看着柏大卫的目光凌厉,口气却十分谦和:“请坐吧。”
“我想,你很快就会回去了吧?”柏大卫习惯了单刀直入,并无任何寒暄的意思。Charles低头苦笑了一下,想来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可以寒暄的。
“是的,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你知道的,Catherine需要人照顾,我也没有离开过这么久。对了,还没来的及恭喜你呢,David,祝贺你高升,前途无量。”Charles机械般平静无澜。
柏大卫爽朗地哈哈一笑:“高升谈不上,你知道的,这些个金主可不是好伺候的,我感觉自己的前途渺茫的很呢,从前什么都有Steven,现在……”他顺势耸了耸肩,一幅“不提也罢”的意思。
Charles知道,早晚会谈到正题,他拉了拉衣角,问:“你今天找我,应该不是来为我饯行的吧?”
“爽快人!“神秘莫测的笑容又回到了柏大卫的脸上。他说:”我想,Catherine应该还在盼着她的儿子回家?“看到Charles的眉毛抖动了一下,他心领神会地继续说:”我想,盼着他回去的,应该还有很多人,放心,我负责安全地将他送回来,怎么样?“
Charles有些怀疑地问道:“送回来?你有什么办法?他……可不是你认识的他。恐怕,没那么简单。“
柏大卫自信地笑了,“Charles,你离开系统太久了,你应该回来。“
Charles翘起脚,若有所思地将脸转向窗外,黯淡的光线里,他的眼神愈发地迷离。
此刻的第一看守所会见室,苏原和郝明蕾并排坐着。苏绵衡努力地宽慰式地轻笑了一下,却显得格外凄凉。苏原递了一张照片过去,苏绵衡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着,似乎在强忍着内心的感情起伏。这么多天了,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苏原第一次到这里来,又或者是她终于能够把自己调整好,来面对他。
照片上,是母亲的墓地,她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苏绵衡的手指抚摸过照片的墓碑上方映入他眼帘的“爱妻”的字样,神情恸绝。郝明蕾淡淡地坐着,理解似地抚摸他的手。苏绵衡抬起眼紧握住她,嘴里喃喃地说:“你知道…… 我欠她的太多了……”郝明蕾轻轻地宽慰点头,冲他笑笑,一句话都没有说。苏绵衡愈发神伤,老泪纵横。苏原克制了许久,终于泪流满面。
仿佛见多了这样的场面,看守所民警在门口敲了敲示意,几个人顿时忍住了情绪,克制地平静了下来。
“原原,”苏绵衡回到了一贯的冷静,对苏原说道:“听你蕾蕾阿姨说,你要结婚了?和那个叫楼天宇的人?”
“是。”苏原平静地答道,随即觉察出了自己的冷淡,莞尔一笑说:“他,现在已经离开KC Capital了,对于衡泰我们都在想办法……”苏原似乎不想过多地解释其中的来龙去脉,干脆而直截了当。
苏绵衡沉吟许久,不知如何开口。最终,他表情严肃地抬起头,视线对着窗外,但他的眼中闪现出了凛冽冷峻的目光——这样的目光从来没有对准过她,他从来舍不得用这样的目光对着她。所以他不看她。
“原原,”他缓缓道,语调甚至听不出一丝哀伤与恼怒:“苏原,你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我理解。你也应该清楚,我从来都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对你,我保留了最大限度的尊重。你不愿接手我的事业,我不勉强你;你要念法律,我们支持你;你一个人跑到港大去念博士,我们全力地供你;你要去那么辛苦的国际事务所,我们不拦着你……你说你不想结婚,不要家庭不要孩子,这对所有天下的父母而言,都是几乎无法接受的,但我们最终还是不勉强你……你的人生,是不是太顺利了,顺利得以为一个学位上百万的学费是如此容易,以为无数人羡慕的好工作可以手到擒来?以为生活里的一切都任你随性妄为?!”
他顿住了,缓缓地低下了头,似乎在尽力地平复心情。苏原感到了父亲的失望,平心而论,他说的一点没错,是父母一直在为她无忧的生活买单,虽然她现在的一切也是她努力工作换来的,但却是他们铺垫了这一前提,给了她根基。有梦想的人很多,而梦想不需要向现实妥协的幸运儿却没有多少。作为父亲,他的确向她提供了最大的尊重与容忍。她耐心地听着,不发一言。
“你的身边不乏优秀青年。吴以民,知根知底,对你死心塌地,等了你多少年……现在你的母亲不在了,我也理解你,不会请你完成你母亲生前唯一的心愿……你说你有了心爱的人,我当时也为你高兴!可是,你知不知道他的过去,知不知道现在面临的是什么?”
苏原抬起了头,郝明蕾敏锐地转过脸,安慰苏原道:“原原,你知道的,即便不是我,也会有人为你父亲调查清楚。”
“这个我懂。”苏原没有要怪她的意思。
“你懂?!”苏绵衡突然激动起来,“你说他是个孤儿,我当时就告诉过你:每个孤儿都可能有一段难以接受的过去,真相会很残忍!”
“他不是孤儿,真相既然清楚了,不过就是去面对而已!”
“面对?你有几次人生能够面对?你现在知道了,他不是孤儿!可他的父亲是个毒枭,他的母亲是个疯子!我宁愿他是个孤儿!”
“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你说的都是过去了。”
“一句不在了就能解决所有的事情吗?你知不知道疯子有多大的概率会遗传?他是个吸毒成瘾的人,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复吸?他是个做过两次开颅手术的人,你又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后遗症?每天都生活在提心吊胆中,你觉得你的生活还能幸福吗?!”
“这些只是概率,不是吗?我的人生,为什么要活在对概率的恐惧里?”
“可他还是个被中情局控制着的人!所谓的特殊证人保护计划,失败后的结局就是消失,你可能根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失的,他本身就是个不存在的人!”苏绵衡忍不住了,他哀声地说道:“这不是概率,这是现实!这些人我们惹不起!他不是你世界里的人,你懂不懂?!我希望你过安稳的人生,这是我最低的要求。哪怕你不要家庭,我们也认了。我就是再尊重你,再迁就你,也不可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跟这样一个人生活在一起,将今后的整个人生都陷在危险中!”
郝明蕾感到了一触即发的紧张,她用眼神止住了苏绵衡的激动,柔声对苏原说:“原原,我们都老了,你父亲也承受不起,没有办法每天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他什么时候能回家还不知道,我和吴以民也会为你天天担心,相信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一起是无法幸福的,你看到了,我和你吴叔叔,还有……你的父母亲,不是吗?……”
苏原呆呆地坐在那里,她不知道如何面对,哪怕几句勉强的辩驳,她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这些话就像一把匕首直捅心脏。她一直生活在逻辑中,只要情有可原,她都有把握说服他们。唯有这一次,她无话可说,他的世界,他的人生,他们全力地找了回来。但这样的人生,离她太遥远了,对她太重了,她承担不起,这一切已然超越了她的预期。她踮着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是因为明知前路是万丈深渊。她不怕深渊,但她知道,自己一旦迈步,从此将无法回头。
她的思维有些混乱,她觉得自己陷入的是一场永远无法理清的乱局。她好想回到那一晚,手术的前一晚。那时,她和楼天宇并排坐在医院的长凳上,清冷明亮的月色和四周散发着的青草的气息。如果那时没有作这样的决定,他们是不是就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过着每一个平凡而悠然的夜晚。
真相,如果可以隐藏一辈子,居然也可以是个不错的结局。
苏原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是的,哪怕她自认为她的理智可以战胜一切,她甚至认为:哪怕楼天宇做完手术就将她遗忘,她也能承担,她本就不是需要家庭的人,这段经历和爱情于她的人生已经足够。
她面对父亲有愧疚,他即将面对的已是难以承担,而她不该如此自私而陷他于这样的境地。但此刻的她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她要想办法——只要想做,办法一定有,她只是需要时间。她环顾四周,慢慢地说道:“爸,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但我现在没有办法决定,更没有办法给你们许诺,请给我些时间,我会有办法的,一定会的,不要逼我。”
她轻轻地却坚定地推门出去,苏绵衡的声音在一声急切的“苏原“之后,陷入沉沉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