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八医院的肿瘤病区,静悄悄的。
叶小眉和叶大明守在母亲的病床边,叶母面露安慰地叹了口气,抓住小眉的手道:“小眉,你要好好感谢小周啊!”她说着满面笑意地转向周斌,周斌适时地赶紧走过来,叫了一声“阿姨”。
叶母宽慰地对他笑笑:“哎…小周啊,多亏你多担待,这次全靠你了,我一个农村老太太,什么世面都没见过,没有你,我真不知怎么办才好呢……”说着,她的头转向叶小眉:“小眉啊,你一个女孩子家,早晚是要嫁人的,你看看,你都多大了,就算和张哲分手了,你也不能再这样整天漂着了,你看,小周这孩子多好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呢?”
“妈!”叶小眉嗔怪地叫了一声。
“哦,对对对,小周那么帅人又聪明,看着衣着打扮也是富裕人家出来的,哎,哪家姑娘跟了你啊,可真是好福气呢!……”
“阿姨,”周斌走近坐在床边,故意甜甜地说道:”我没有女朋友呢,您要是有合适的,给我介绍介绍啊……”说完,故意眨了眨眼。
“哦,哈哈,”叶母眉开眼笑的,赶紧抓着他们俩的手放在一起,“那我可作主了啊,我家小眉,就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管着她啊!”叶小眉抬眼看着周斌,心中滋起一股暖意,这是第一次,她感到了一种依靠的幸福。
“小眉啊,小周来接我的时候,说你在什么协会什么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哦,没事了,帮他们查一个项目,已经结束了。”叶小眉宽慰道。好几天了,她终于结束了律协的调查。陈向明的那一组人不断地在事务所里宣传她被调查的新闻,搞得亚太区其他办公室的合伙人都知道了,今年想要升资深律师估计难了。
正想得出神,周斌安慰叶母道:“放心吧,我都问过了,他们是随机找几个专业律师问问一个案子的情况,小眉是去帮忙的。”
叶大明恰到好处地插上一句:“有姐夫在,不用担心姐!”
“哎!”周斌很受用地急忙答应。
“你要好好照顾我姐哦!这样,我也放心了……”叶大明的神情有些黯淡,但病房里的气氛如此温馨,似乎没有人注意到。
“什么姐夫?我还没到呢!”随着张哲洪亮的声音传来,病房的氛围一下子冷却了下来。
张哲直直地站在叶母的床边,“妈,你来了也不说一声,你看,我派人去接你啊。”所有人都听出了冠冕堂皇的虚伪,不过难为他今天还能摆些冠冕堂皇的礼节。
“张哲,我们出去说吧,”叶小眉冷静而沉稳地说。
医院楼梯间,张哲再三缄默不敢开口。
“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们已经分手了。”
两人同时蹦出一句话。叶小眉看着眼前这个人:曾经的锐气成为了他如今的妥协与现实。10年的感情,她面对世界理智的面具,在提分手的那个深夜崩塌。失眠中她无奈地流泪苦笑——她从没想到:他们也将走到今天、走到尽头。她知道:他没有出轨、没有对不起她,但他在事业的无尽追逐中,已经埋葬了“他们”,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自己,他的名、他的利、他的未来。还没有结婚,他已经累了,那之后婚姻的漫漫长路,他们该如何走下去?
周斌匆匆地推开楼梯门,他掩饰住内心的紧张不安,直视张哲。
“你是为了他对吗?那个周斌,我就知道!这么久了,这个公子哥一直在你的身边晃荡……”张哲提高了嗓门,指着张哲咆哮。
周斌刚要开口,叶小眉已经铿锵有力地回答了张哲:“张哲!我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说了,我们已经结束了,结束之后我有接受任何人的自由,与你无关,你听明白了吗?”叶小眉冷静地说。
周斌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欣赏,见惯了那些喜欢探讨“你为什么不爱我”或者“我和你妈谁重要”之类的女人,面前这个果断清晰的女人让他的心踏实了下来,面对人生没有淋漓的纠缠不休,轻装上阵为了目标而共同努力,这是他向往的人生方式。
嘴角的一丝微笑随着他的畅想浮现在脸上,却又忽然被张哲洪亮的嗓门打断。张哲说:“小眉,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是有你的自由,但你的选择是你的本性,你就是爱有钱人对吧?我懂,在KC Capital做投资的,每年薪水分红上千万的收入,的确是我这个诉讼律师望尘莫及的。所以,你得承认你就是爱有钱人!你也听好了,”他手又指向周斌,“她今天为了你离开我,这世上会有千千万万比你有钱的人,她早晚也会为了他们离开你!”
叶小眉没有想到,他会变得如此恶毒与现实,面对他得不到的,宁愿洒下怀疑的种子。她缓缓地开口,眼中带着酸楚凝视着张哲,“我不喜欢钱本身,但我喜欢钱给男人带来的勇气、承担和自信。你知道,不是所有的有钱人都有这些的。但张哲,你要记得:你没有这些,不是因为没钱。”
之后的话,她没有说下去,但这两句话已让张哲无地自容。是的,她的理解、想法、感受于他而言,已是一根担不起也不愿担的枷锁。感情是无比脆弱的,只需要一次逃避和放手,他就能尝到轻松的快乐、无需经营和维系的快乐。他突然发现自己所谓的爱,早已经只是心中的一个幻想。他有些羞惭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夺门而去。
缅因湖畔,楼天宇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狭长而孤独。红村,这片土地,在他的面前如今显得如此陌生和熟悉。他的幼年,陪着母亲在这条湖边走过无数次,也残存着无数和廖一凡林予初一起嬉戏的画面。如今想来,当时兵荒马乱的日子却是他最开心的岁月。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向过往告别。几个警察走向他,后面是裹着毛毯的刘珍妮。“珍妮!”他如释重负地叫了一声,后者有些迷茫和绝然地冲他一笑。
“珍妮!你还好吗?”楼天宇的声音有些焦急和痛心,他看着这张脸,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他能感觉她的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压抑的哭声让他无地自容。一个瘦长身形的警察走过来,声音低沉干脆:
“是游走在边境的几个闲散缅甸人,没有什么记录,交给当地警方了。你们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们收队了,可以顺便带你们过去,再录个笔录。”
刘珍妮感激地冲警察点点头,然后转向楼天宇轻声说:“我很好——会很好的。”她伸出一只手,楼天宇赶紧握住她。她的脸上梨花带雨的笑容凄惨而带着决然的深情:“我想我该走了,天宇,对不起,我没有勇气再呆在这里……”
“是我该说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你,珍妮。”
“带我去见我的父亲吧,刚才两位警官说他来了申城?”
楼天宇沉默半晌,不知该如何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向刘珍妮解释这段机缘交错的过往与未来,最后终于漠然地应承:“好的,我带你去。”
市八医院国际部的ICU病房,寥寥数位医生,空旷而安静,和熙熙攘攘的本院形成鲜明的对比。Steven的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他的身体插着各类管,身旁装满了各式各样的仪器,指针、仪表平稳却毫无生气地运行,仿佛一个空虚无望的生命体。突然,心脏监控仪发出不规律的“嘀嘀”声,指针随之快速地跳动起来。
刘珍妮一身白色防菌服慢慢地走向他,趴在他的床边:“Daddy,他们跟我说,你在这里,你别担心,我来了,我回来了,等你好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好吗?”
Steven说不出话来,他艰难地大喘着气,用眼神示意“好”,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刘珍妮,眼中闪着安慰的光。他的视线移向窗口,楼天宇默然地笔直站立在那里,他的眼睛无波无澜地望着眼前这一幕,Steven看着他,神情仿佛像在乞求,他的眼睛来回看着他和刘珍妮。随着楼天宇平静地转身离去,一滴混浊的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同一时间的市郊第一看守所里,两双眼睛也一样地沉默相望着。苏绵衡与郝明蕾面对面地坐着。“说点什么吧,绵衡?时间剩的不多了……”郝明蕾轻言道,边看着房间墙上的一面钟。
他们都是见过风浪的人了,过去的这么多年,被骗、被抢、勾心斗角、暗度陈仓,所有资本的原罪他们都背负过。到了还债的时候了,郝明蕾的心里反而变得轻松——终于不再需要做选择了,命运已经由不得他们选择。
“蕾蕾,你回去吧,赶紧出去,加拿大、英国、哪怕马耳他、加勒比,任何地方……我会认罪,非法集资、扰乱金融市场秩序……这些都是我应当承担的。但你不同,你一直呆在香港,也没有犯过罪,不能因为你的身份受牵连,衡泰是我们打下的,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排,但它已经慢慢地在被KC Capital蚕食,被孙董和克盾他们争抢。可是无论怎样,它不能被外资抢去!你懂我的,对不对?”
郝明蕾安慰地静静展颜,她握住苏绵衡的手,将它们从他的额头放下来,像是要请他放下焦虑和绝望。她说:“我当然懂。苏原一直在废寝忘食地准备资产重组和抵抗恶意收购的方案,我会全力以赴地帮她,我在董事会这么多年,有几个靠得住的董事会站在我们这边的。我们会想办法将衡泰私有化,拿回中国来。你放心,公司我们一起创,责任我们一起担!”
“你们?”苏绵衡仿佛不相信似的呆呆望着她——“苏苏原谅你了?”
郝明蕾笑着点点头,宽慰地捋了捋他的发际,仿佛他寻求的是一个再合理不过的答案:“你知道的,苏原是一个理性的女孩子。她能处理好的,你有一个能干的女儿,放心吧,我们都在。”
短短几日,苏绵衡的面孔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沧桑和老态,脸上的皱纹烙下深刻的印记,一瞬间,郝明蕾仿佛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老人,仿佛下一刻就可以和她一起逛逛超市准备一顿普通的晚餐,静静地看报看电视,度过平凡的每一天。
她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的这个老人,心里充满了悲伤:人生无法重来,不知多少人向往的名誉、地位、财富、爱情,他们都有。但此刻,他们四目相望,却无比地向往布衣粗食的生活,拥有一个小而温馨的客厅、每一个饭菜飘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