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人声鼎沸、临近中午的时候。
叶小眉来到大会议室的时候,申城律师协会纪律部的工作人员和颜悦色地请她坐,“叶律师,这是当时制备的所有上市文件资料,看来……当时的律师,在凯德就只剩你了,我们就先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吧。别介意、别紧张,就是随便聊聊。”
“好的,”叶小眉平静地回答,“我会好好配合。任何问题,只要我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她回头看了一眼苏原,苏原给她展示了一个“放心”的笑容,伸了伸手给她加油。叶小眉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以示回应。
苏原看着她走进会议室,边走边拨通了张哲的电话,毕竟他是诉讼律师,商量一下去看叶大明,应该他最有办法。苏原知道,小眉对自己没能帮助叶大明一直深有愧疚,眼下,先把叶大明欠的债还了再说。她的家里已经不如从前,但不管怎样,这么多年国际律师行的收入不菲,她也从不铺张,拿个十几万还是轻松的。
张哲热情地接起电话,忙不迭地招呼着,可是一听说要去看叶大明,态度立刻就冷了下来,“苏律师,你能想起我我很开心。可是你知道的,小眉的这个弟弟,我真的已经帮了无数次了,他不能一辈子靠着别人呐。”
“这不是救急嘛,”苏原有些不痛快,语气也冷了下来,不过还是循循善诱地开导着:“小眉的妈妈马上就要搬到申城来治病,叶大明之前无论有过任何种种,先把人取保候审出来吧,你不是诉讼律师嘛?总得帮着办一下,老岳母到时也记得你的好,你说是吧?”
“你说什么?她要搬到申城来?为什么?”张哲有些烦躁,“你帮我劝劝小眉,晚期癌症搞不好都是人财两空的事情,她跑来跑去地折腾,我们那么忙也没有时间照顾她,留在老家好歹有多点亲朋好友帮衬着点……”
“张哲,你说什么呢!”苏原没想到张哲会在第一时间反应的是“人财两空”这个词,也许最终他是对的,但面对这么直白现实、动则言利的男人,苏原开始替小眉担心。话不投机半句多,她默默地挂上电话。
刚放下电话,周斌的电话催命似地响了起来,“苏原,我把小眉妈妈接过来了,她在问小眉和大明,小眉下班就过来,张哲那边办的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把他带过来?”
苏原默默地叹了口气,她不是没看出周斌的热情,和对小眉的上心。沉思半晌,她说道:“我不方便多说什么,大明的事,我们去办吧。”周斌在那头沉默了一下,想来猜测出了缘由,“行,”他简洁地回复。
该来的,早晚会来。
上午,楼天宇刚走进他办公室,陈晓就跟他汇报:“有两位客人,在办公室等你。”
他略一沉思,说道:“好,我知道了。另外,所有人出去,包括你!”
见到Charles和Steven的时候,楼天宇甚至有了一种略微轻松的感觉。毕竟,面对面的交谈,总比难防的冷箭要好些。至少,有了场面,他就有了控制场面的机会。他整了整衣角,随即推门而入。
“我没有想到,在中国,居然有人能办成这样的事。”Steven从轮椅上努力地抬起头,阴着面孔慢慢地道出这句话,“你能告诉我,这是哪一位医生做的吗?”他的面孔有些抽搐,看得出来,是在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呵,这个很简单啊,就像你们十年前也轻松简单地给我做了个小手术,不是吗?”楼天宇和颜悦色,彬彬有礼。
Steven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连带Charles都面露惊慌的神色。楼天宇嘴角有一丝幸灾乐祸,他直面地告知他们,甚至没有一丝想要隐瞒的态度,心中有种报复的快感。
“你!”Steven不知何时突然艰难地站了起来,手杖不停地颤抖着。他一步一步地用尽全力挪向楼天宇,面部的肌肉透露着狠绝,浑身上下的痛楚,让Charles作为多年的老友,忍不住的心酸。他伸出手扶住Steven,也扶住了伸向楼天宇的那根手杖。
“所以,你是在报复我?珍妮呢?嗯?你答应过我的,会好好照顾她。我们纵然千错万错,她是无辜的啊,她一心一意地想要和你在一起,你!”这些话出口,Steven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胜券在握的模样,就像一个普通的年逾古稀的老人,老泪纵横甚而控制不住地呜咽起来。
楼天宇发现:Steven的头发彻底地全白了,浑身憔悴,像被抽离了所有的精气神。而珍妮这个名字在他刻意回避了那么久之后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瞬间心脏收缩了一下,顿时噤声。他对珍妮的亏欠,是永远的,他无话可说无从辩驳。这么久了,那么多边境的刑警、国际刑警,都没能找到她,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天宇,”Charles开口道,他的语气,是不是有一种痛心,楼天宇不愿意去细想。“你明知道,这么多年,我们并没有薄待你,十年前所做的一切,都是逼不得已。你懂不懂:在‘特殊证人保护计划’中,不知道真相才是对你最大的保护?!是你逼我们只有这条路可选的,我们只是不想失去你!”
“不想失去我?你们给我喂毒,又不让我死,就是因为不想失去我?我没有那么重要吧?”他依旧和颜悦色,但话语却已听出了一丝挑战的意味:“我的一切已经被毒品摧毁了,你们留着我干什么?不就是为了有一天需要的时候,用我来向世界证明:你们善待了我,善待了一个毒枭的人质儿子,好在今后能明正言顺、义正严辞地,本着维护人权与和平的善意驻兵全世界吗?”
“楼天宇,你忘了十年前你做过什么了吗?”Steven目光凛冽地扫过去,“当年让你进军校,是为了让你进中情局工作的!结果呢?你父亲去世的消息公布了你的照片,你不分青红皂白拿枪对着我们逼问你的过去,你疯狂地冲到学校差点杀了人!你知不知道负责你保护计划的人已经启动了个案分析程序?一旦报告上交你会立刻被中情局下令清除!我是在救你,你究竟知不知道为了救你我花了多大代价?!”
“代价?”楼天宇想起那些片段,心中的悲凉忽然就淹没了现实。他冷笑一声:“是哦,你们中情局的地下室价格不菲,按时按量地供应我毒品,也一定花了不少钱,以至于居然没有人知道我是个瘾君子……感谢你们,在那些生不如死的日子里,给予我的无微不至的照料。”
“我知道你恨我们让你吸毒成瘾,”Charles忍不住叫到,“所以我们给你戒了,用最好的药物最优秀的医疗团队。你车祸之后恢复的那两年,最先做的就是给你戒毒!做血液净化,你全身的血液都换了个遍,你所说的小手术,同时为你进行了最先进的脑神经修复!你以为美国的天价医疗团队是用来干什么的?护工吗?……你自己看看,现在的你不是一切都好吗?你已经是一个崭新的人了!”
“崭新的人?学经济、做投资,然后用来帮你们把毒资洗白吗?你们对外界一直不公布你们背后的投资人,不就是因为那些钱,都是没办法披露的吗?” 楼天宇感觉自己像一只困兽——15年了,他仍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刚想起一切的时候他想过一走了之,但苏原现在需要他,已经有两个善良单纯的女孩子为他而陷入万劫不复,他如此迫切地要抓紧他最爱的人。他不愿也不能失去她,但却不知道她会不会再次因自己而陷入险境。
“楼天宇!”Steven阴沉着吼道:“别以为,你念了几年书,就看懂了世界。你知道这些钱的背后有多少人的利益?进入这个利益集团的人,没有一双手是干净的!这世上,又有哪一次的资本原始积累,没有沾满鲜血?洗钱,我们需要你吗?你太高估自己了吧。世界的银行每年洗钱的金额高达上万亿美金,有些银行本来就是靠毒资起家的,有的是人做!就算被查到了,汇富银行前不久前才付了19亿美金豁免了被刑事起诉,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这是告诉全世界,我们是不会坐牢的!”
楼天宇只感到背脊发凉,他清楚这些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Charles走上前来看着他:“你的痛苦、委屈、怨恨,我都理解。但你仔细想一想,我和你母亲这么多年,是真心实意地在对待你,不是吗?过去的十多年,你不是一直都很快乐吗?你不愿意做现在的事,你可以做任何你想要做的事情,我和你母亲,只想你回家。”
“回家?怎么回?!我已然知道了真相。保护计划既然失败,我面临的不就是被清除吗?我只是好奇:为什么十年前你要花那么大的代价阻止我被清除呢?名正言顺地让我彻底失去和你们抗争的可能,不再有任何的风险……”
“因为我到今天才知道:感情,原来也是投资的一种,也期待回报。”Charles的视线落在很远的地方,他不得不承认:他害怕失去他。他更不能想象:他善良的妻子Catherine,如果再一次失去儿子又会怎样。
“所以你觉得,我就应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过掩耳盗铃的生活?你觉得你们当年在红村做的事,可以这样简单的一笔勾销?”
“你父亲是自食其果,你应该不会指望替他开拖。至于你的朋友……”Charles沉下声音,“孩子们当年不懂事,犯了大错。但是现在,你要为了他们的行为向我们索偿吗?你的母亲,到现在都以为她的儿子当年是在战斗中英勇牺牲的。请你,体谅一下一个做母亲的心,好吗?”
楼天宇无语地抬起头。是啊,他的养母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是个善良的女人,真的没有对不起他。要不是她坚持要救他,又细心地照顾他那么久,他早已活不到今天。可是,这凌乱的世界,黑暗笼罩的森林,究竟哪里是出口?
“我体谅,”楼天宇从最初的怨愤转到了悲凉:“但是现在,此时此刻,我生母的骨灰盒,就放在我的床头。这一生,谁又能体谅她呢?”他沉沉地看了他们一眼,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对待这两个人,恩人?仇人?路人?
房间里默默无语许久,楼天宇夺门而去。Charles在他身后大喊了一声“天宇”,痛彻心扉地追了上去。
Steven心力交瘁地倒在他的轮椅上,有些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柏大卫面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站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