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前的一个星期,总是最忙碌的时候,赶着完成项目进度。几个律师在KC Capital的办公室,正忙着和领狮生物的肖总谈判修改协议文件。大型基地的所有尽职调查文件、几十个版本的财务模型、好几版的文件修改稿,几乎堆满了整个会议室。
午休时间,大部分人都下楼去吃饭了,楼天宇还在会议室看一个财务模型。他突然地放下手中的材料,嘀咕了一声,“怎么搞的”,随即摁下会议室的电话问道:“周斌呢?叫他进来!”
“老板?”周斌衬衫敞开,有些凌乱,满脸倦意,看上去像两天没睡了。
“旭日乳业的这个财务模型怎么做的?这么粗糙!”楼天宇眉头紧蹙。
“这还粗糙?!”周斌像不信似的接过来看,“很细啊,农场那边已经精确到每一头牛,每一天的产量了啊。”
“不够。”
“嗯?”
“每一头牛每一天的产奶量有不同,那影响产量的最大因素是什么?不同牛的产奶量为什么不同?哪一批牛的产奶量高?公司要上市,只有一次机会,我们当然得做足准备。”
“明白了。”周斌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迎面一头撞上正边走边看文件的廖一凡,他有些惊讶,“哎,你脸色不好,昨晚睡了没?”他来回打量了下周斌的样子。
“跑那个青海的能源项目,刚在井下做了三天的矿工,好容易昨晚回来了又加班做了个模型,可是楼总不满意啊,我得再去趟内蒙……”
“注意身体。”
“知道了”,周斌说着,冲到他秘书前面,“Lucy,快,订张飞呼和浩特的机票,越快越好,再给我弄颗止痛片,我的头要爆了。”
Lucy瞟了他一眼,打开抽屉就递了一盒过去,“我这里,就是个小型护士站,各种类药物齐全。”
周斌做个“牛逼”的手势,转身进办公室文件一丢,长叹一声,随即又飞快地埋头进电脑。
又是一天的谈判结束,桌上的文件似乎又多了一层。近黄昏了,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迷离。楼天宇同时忙着旭日乳业的各项上市材料,廖一凡在看新风速递的借壳上市进度报告,陈晓又送来一叠新风速递的最新财务报表。他指指电话,“把周斌接进来。”
会议室的电话接通周斌,廖一凡问道:“你在忙什么呢?什么时候能回来?这次的借壳怎么才能避免触发香港联交所的反收购规则我们得赶紧讨论一下!”
“哎,老板们,”周斌那里听上去一团乱糟糟的样子,“很快啊,马上数完了!”
“数什么?”
“数奶牛的乳头啊,感谢楼总的教导,下一个版本的财务模型,将精确到每只奶牛的乳头数量以及它们各自的产奶能力,我正在做最后的清点!妈的,我这辈子第一次知道,原来奶牛的乳头都是多过两只的!”
整个会议室的人,看上去都在憋着笑,“这需要你亲自数?牧场的管理人呢?”廖一凡皱皱眉。
“我得把关啊,还有几只奶管堵塞的,几只乳腺炎的……几只来着我看看……”
“好了好了,”廖一凡似乎对患乳腺炎的奶牛这件事情完全不甚兴趣,“总之,这样的活儿,你得分派下去!Leadership,就两条最重要。第一条,合理分配工作!”
“是!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到了适当的时机,我会告诉你的。”
第三天的深夜,周斌终于风风火火地冲进会议室,一叠文件“啪”地放在楼天宇面前,大家伙儿都惊讶地看着他面带着疲倦和兴奋说道:“飞机上刚做完,进门刚打印的,还是热烘烘的,您趁热享用!”然后长舒一口气,一屁股找了张会议室的椅子就仰面瘫坐下来。
楼天宇拿着文件暗自笑笑,边看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数奶牛的乳头,辛苦了啊……你知道吗?我刚跟着Steven做的第一个项目,是收购LA的一个鱼类连锁养殖场。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穿着潜水服潜在水下的饲养处数鱼……奶牛的乳头,数过一遍就不会错了,鱼是要来回游的哦,这个项目做完后的整整一个月,我看人都有两个叠影……”
“啊!”周斌大吼一声,随即做了个“爷爷我服你”的手势。会议室的人有憋笑的,有面面相觑的,有同情的。几个律师轻轻耳语道:呵,这么看来,原来律师已经是很好的工作了。
正在满屋子的人窃窃私语中,周斌的电话又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匆匆推门出去。走廊上传来他迅速远去的声音——“好,知道了,我马上和他们一起过来。”
二中院的民二庭寂静无声,每个旁听的人都正襟危坐。黄丽轩今天有些声嘶力竭地企图重新上演一段感人至深的情与法的互动展示。无奈徐慎明毕竟是经验老道的诉讼律师,每一句话都在法言法语和充满逻辑的对话中占领上风——
“只要被撞了,就要获得赔偿是吗?”“我穷社会就应该对我无底线地容忍对吗?”“我请问:判断对与错、判断是否违法,是不是要以谁可怜为前提?对违法的容忍,就是对守法的惩罚。”……
黄丽轩在一句句的驳斥和追问下,渐渐地失了强悍的声调,有一些尴尬地强言抗争。年过四十的法官面无表情,偶尔看一下双方律师和当事人,询问是否已经全部完成证据质疑和辩论,很果断地表示“事实已清晰、证据已明了”。
随着二审判决的宣读,一声“休庭”后,赵婶儿的哭声响彻整个法庭。庭外,周斌和叶小眉在感谢徐慎明。毫无防备的,叶小眉被冲过来的赵婶儿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你们很得意对吧!啊?我的老公快要死了!我和儿子要没有房子住了!你们……”她已经疯了似的指着她和徐慎明嘶吼,“你们抢走了我们的赔偿金!你们逼死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她已经失去了理智,也许输了一审的时候她会认命,而现在她已经理所当然地认为赔偿是她该得的,到手的鸭子飞了,一定是被无良律师抢了。叶小眉瞪着她看了足足半分钟,也明白她无论如何对她解释不通。每个人的生活背景已经牢固地树立了他们的思考方式,而这一点如果不同,便决定了他们不在一个世界而无法沟通。
黄丽轩在安慰她,轻声引导着她“那些律师是蚂蝗,对社会没有任何益处,这些人就是专吸人血的,这次是栽在他们手里了……”赵婶儿抓着她的手,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无力地呼喊着“怎么办啊?我们怎么办啊?能不能再上诉啊……”
叶小眉心里仍是有些愧疚的,不是她的错,却是因她起,因他们的缘由。她走到赵婶儿的面前,赵婶儿已经失了所有的力气,迷离的面对着她,面对着她那句“我有办法。”
起诉新风速递!工作中受的伤,因履行职务是受的伤是工伤,新风速递应该承担他治疗的所有费用,应该提供基本保障。赵婶儿的眼中出现了一丝希望,她和黄丽轩面面相觑,黄丽轩对她点点头——意思是:可以试试。
不到一小时,一群人看着吴远征翘着二郎腿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双手环抱在胸前,满脸不耐烦却强忍着听完赵婶儿的哭诉和黄丽轩的诉求。在确定了所有人已经说完以后,他沉着气宣布“新风速递是没有义务去赔偿的”。像一段充满自信的表演一般,他踱着步走到办公桌前面,拿起电话叫了一声“把小曹的合同拿进来”。
一个前凸后翘的女秘书进来了,带着一份两张纸的文件递给吴远征。他扫了一眼第二页,得意地冲一群人抖了抖——“看一看,都看一看,员工违反法律法规造成的一切后果自负!这也是律师写的,对吧?你们不是律师吗?都看清楚哦!你们不是刚输了官司么?这场官司,应该就叫——无比清晰地恰好证明了小曹违反法律法规的事实,对吧?都清楚了吧?嗯?!”
叶小眉第一次觉得无言以对,她也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感到怀疑——真理、规则,就真的如此重要吗?在生命面前,在这样的家庭面前?
黄丽轩扶着赵婶儿走出新风速递的大楼,周斌跟着叶小眉出来。叶小眉望着赵婶儿无助的身影,眼神充满悲伤。周斌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他们共同坚持的“原则”,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溃败到如果可以重来,他们都觉得自己当初不该坚持。叶小眉无声地向周斌告别,周斌的心里充满怜惜。他突然地掰过叶小眉的双肩,一字一顿地向她承诺:“我一定会想出办法,你要相信我,一定会得到解决的。别难过,别自责,别放弃!”
叶小眉虚弱地冲他笑笑,点了点头。她离去的背影如此瘦小单薄,周斌的眼中蒙上了一层坚毅的决心——他刚才对她承诺了,他不能辜负。
KC Capital的会议室里,几个人热烈地争论着,窗外的风景仿佛是摆设,谁也没有闲情逸致去观赏。楼天宇坚持认为人就是要尊重规则,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否则要规则要法律做什么?廖一凡眉头紧蹙地看着他,高高在上的他对底层老百姓的生活的关注和理解太过浅薄——“你什么时候开始发表些‘何不食肉糜’的评论了?”
“什么什么时候?我从来都是这样的人,你又了解我多少!”楼天宇的一句抢白让廖一凡顿时怔在原地。
什么时候?在少时的军营里,那时的凌峰,从来不会淡漠至此。他印象中的这个人,飞扬跋扈义薄云天,从来见不得不平。倒是自己,是个冷静理性的硬汉子,一是一二是二,与他而言军令如山可不是一句空话,规则——那是需要用生命捍卫的。可是十多年过去了,他经历了噩梦般的底层生活,内心懂得艰难与不易,不再像从前那样冷漠,当依赖着规则而无处容身的时候,人必然会选择生存为先。而楼天宇在美国多年的锦衣玉食,是不是磨灭了他本性中的叛逆,为人处世变得平和从容,秩序为上?
“你要知道,”廖一凡似乎下定了坚持到底的决心,对楼天宇缓缓地说道:“新风速递就快要上市了,任何未决诉讼,都将是致命的。不要以为我在跟你谈原则,我在跟你谈利益。是个投资人,你就该懂——孰轻孰重。”
楼天宇默默地盯着他许久,转过身去,窗外已经华灯初上,他当然懂,将一场诉讼——哪怕是没有根基的诉讼——遏制在萌芽阶段,是此刻的投资人必须要做的事情。的确,这无关乎正义、无关乎原则,而关乎利益。而面对利益,做决定似乎就更轻松一些。
“周斌,告诉吴远征,去了结,最高的数——”他伸出五个手指举了举。
周斌心领神会,面露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