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总是一片同样的白色——白色的墙、天花板、床、被单。
楼天宇感到有些渴,有些累。他在爬山,爬得很累,生平第一次觉得爬山快要让他虚脱了。哦,他的身上背着一个女人!那是谁?他看不清她的脸。他想要动一动自己的身体,而每一次的尝试都化作一种难以名状的牵扯痛。他俯下身,看到了腹部流出的鲜红的血……
“Kent!”一个声音在叫他。
是谁?他的眼前出现了几张西方东方的面孔,那个女人呢?
他使劲挪动他的腿,腹部一阵疼痛将他从梦里惊醒。四周一片白色。对了,是他要求叫的救护车!他在医院里!可是……这四周的陌生让他疑惑——他问道:“我在哪里?”
“医院,my dear。”一个有些苍老而平和的声音。
他望去,惊异地看着她:“妈,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里是St. Stevenson Hospital,你回来了,你还好吗?”
“天宇!” Jenny艳丽的脸上浮现出焦急和紧张,“怎么回事?我刚回来几天你就发生这样的事,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哪里不舒服?”
他楞了一下,随即望向落地窗外,阳台外面的草坪齐整、绿树成荫,病房里的家具都是美式造型,这里……明显不是香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苏原呢?”
“谁是苏原?”
“在我病房里的那个人,你们告诉她了吗?她也来了吗?”
“负责转运的人说,你的病房里没有人。”
没有人?他明明感觉到自己沉睡的时候,有一双冰凉的手握着他,轻拂过他的额头、他的脸。他甚至感觉到她的气息,她的脸离他这么近……可是,她不在?那她会在哪里?还在香港吗?她知道自己回了美国吗?
他想坐起来,刚一起身,就不由自主地被伤口扯得差点低声叫出来。
“别动,你刚刚做完手术!不过不用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他有些认命般地沮丧,“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Just relax – you’ll be discharged in 3 weeks(放轻松,三周你应该就可以出院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护士安慰他道。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慢慢从窗前回过来。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Steven,”楼天宇看到他面部松弛了一下,开口道:“Good to see you again(很高心再见到你)。”
Steven没有回答,仍然看着他,点了点头。缓缓地,他将视线转向Charles。一个眼神,Charles便已领悟,跟着他的轮椅,悄悄地走出门去。
医院顶楼的平台,放眼望去郁郁葱葱。纽约春日的阳光,在清晨时分将地上一长一短两个影子拉得黯淡狭长。Steven的眼睛如深流一般,静得使人恐慌。
“Charles,你不需要那么紧张的,在这样的情况下将他带回美国,这个举动本身才叫人怀疑。”
“我承认,我考虑的不周全。但James说了,他在昏迷。昏迷就意味着医院可能做各种检查,检查就免不了会有暴露的风险。”
Steven一道鄙视的目光射来,“我已经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一切都很安全!哪怕检查医生也会认为它是未被完全吸收的血块。这种技术,除了我们没有地方可以做到。中国?哼,我打赌再过50年也不可能有中国的医生能搞明白这件事情!”
Charles沉吟半晌喃喃道,“我知道……但是我和Catherine都很担心,他毕竟和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了。我们还是有感情的。你也希望一切平稳,那为什么还会让他去中国呢?我们只希望他能平安地在我们身边……你好歹还有个女儿,我们现在只有他了,我们毕竟是中国人的心啊,我们还指望他养老送终……”
“Charles,”Steven凌厉地看他一眼,“当年第一课,开口之前先考虑立场!他是你的儿子,但于我而言,他是我的投资,投资是要讲求回报的!对此,你有什么意见吗?他有天赋我当然要利用,你扪心自问,你收养这个儿子,指望他养老送终,难道不是投资回报的一种?”
Charles沉默不语。
“好了,”Steven无奈道,“你也知道,我们原来的那个中国区合伙人,当地招的,不是自己人,差点就弄成无法收拾的局面。我需要一个在中国人眼里冠冕堂皇、背景干净、又长着一张中国面孔的自己人,去顶一段时间,如果你们实在担心……那等我们把衡泰的案子做完,就叫他回来吧。你知道……他现在和衡泰的关系,对我们总部出手的时机很重要。”
平台另一头的Jenny正在发呆伤心,一颗担着的心因为楼天宇醒来而放了下来,但是这个该死的楼天宇,醒来看到她连句基本的问候都没有,就想着苏原,她很伤心。而现在她,却没有精力再伤心发呆了——这几句的对白传入她的耳中,就如同惊雷一般,将她钉在原地。“一切都很安全”是什么意思?
她的双眼迷离,困惑地回想起她刚认识楼天宇的时候。
15年前的她还是一个才念中学的孩子,就读于全美最顶尖的私立高中Trinity School。那天她拿到一个全A的期末成绩,兴奋地去找父亲,得知他去了医院。她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还以为父亲出了什么事,到了才知道:一群人在为这个叫Kent Lou的人商量他的康复计划——据说他刚刚经历了严重车祸做了开颅手术。
要是换了平日,父亲一定会满心喜悦地狠狠赞赏她,满足她想要的任何礼物,再顺带捎上全家一起去佛罗里达度个长假。而这一次,最宠爱她的父亲,在医生办公室里听到她的好消息,居然只对她点了一下头叫她回家,随即又陷入一份又一份的报告里去了。她惊异地发现父亲紧锁的眉头,和眉宇间阴郁的神色。
她不明所以地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坐到了他病床旁的沙发上百思不得其解。在她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这么近地躺在她面前。他和那些学校里吵闹聒噪、浑身臭汗、自以为是的男人多么不同。
她小时候知道,Charles叔叔家里有个叫Kent的哥哥和自己的哥哥一起战死在了中缅边境,虽然这件事情在两家是禁区,从来不提及,但两家说不清是旧日渊源还是因为这份感同身受的缘分,变得格外亲。Kent的母亲Catherine,失去独子,一度崩溃。但自从收养了一个中国孤儿后,几近疯狂的人变得温暖起来,她给他起了和她孩子一样的名字,抑郁症也渐渐康复。她也曾好奇甚至质疑过过这场没有新闻没有记录没有勋章的战争,也一直对这个中国孤儿充满疑问。可同样的,父亲和Charles叔叔从来闭口不谈这个Kent的一切,据说他们将他送去了一所寄宿制学校上学,每次都是Charles带上Catherine去看他。她根本没有机会见到他,直到现在。
她藉着他身世可怜,又借着暑期无事可做的名义到医院来做义工。而那些医院里的护工和护士背地里都偷偷乐着。他们都知道:这个所谓的义工可只肯呆在Kent Lou的病房里。这一次的车祸像是很严重。他虽然醒了过来,但身体遭受毁灭性的影响,丧失了所有的记忆。父亲破天荒地没有从他身边赶她走,甚至默许了她经常来到他的身边和他聊天,还招募美国顶尖的医疗团队为他进行康复治疗。
同样的医院,同样的场景,她慢慢地伸出手,仿佛想穿越这时间空间,去触摸15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切。阳台上,就坐着楼天宇——孤独沉默的身影。醒来时的他不记得一切,她推着他到顶楼的这个平台聊天晒太阳。那时的楼天宇因为失忆混乱而看上去平静安详,经常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在那里给他大声念书、讲笑话、唱歌,岁月如此美好。那时的他看着她的眼光无比温柔静美。
他是第一个闯入她生命中的男人,他的一切都令她着迷。他是刘珍妮的初恋。除了他,她再也没有爱过其他人。同样的阳台,没有了他的微笑,早春的清冷让刘珍妮伤心难耐。
Catherine慢慢走过来,拥抱了她。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刘珍妮轻轻地张开嘴,想问问Catherine是否知道发生的一切。
凉爽透明的眼睛望向彼此,Catherine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含笑望着她,慈祥的微笑让刘珍妮的心一下被温情填满:“孩子,不用难过,来……”她牵着她的手,缓缓第走向顶楼的祷告室:
“上帝爱着我们每一个人,我们爱,是因为神先爱我们,将他的爱注入我们里面,并且在我们里面产生出爱来,使我们能爱神,爱众弟兄……”
刘珍妮的视线慢慢地收回,伴着空灵的圣乐,她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两个静美的妇人,神圣闪耀的光从七彩的窗棱中将她们包围起来,空无一人的尖顶阁楼里,温暖圣洁的光芒闪现在她们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