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路有一个比她长三岁的哥哥,从小到大,最喜欢欺负满路的人是他,最怕满路受欺负的人也是他。
满路的爸爸给他取名林舜禹。那时候还不知道史书上有尧舜禹,满路还时常夸他名字特别,搁哪儿也不会重名。后来学了历史,满路却真心实意认为,爸爸给他取错了名字。因为林舜禹根本就是一个现实中的暴君。
还记得刚上小学那会儿,她适应能力特别差。不管调多少个闹钟,吵醒的都绝不是她。
她的拖延症,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而林舜禹,她的同胞哥哥,自上学第一天起就自带学霸气质。拖延症这种病,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遥远。
那时候满路的妈妈还曾明确下达过命令,要求林舜禹绝不可以丢下满路一个人先去学校,否则一个月的零花钱直接归零。林舜禹心里不情不愿,但又不忍跟钱作对,因此每天叫满路起床便成了他的头号任务。
刚开始林舜禹还会使用正常手段,大声喊几喊,又或者温柔推几推。后来发现这种方法完全不奏效。林舜禹一直自诩绝顶聪明第一人,果然不错,在旁门左道这种事上,满路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智商超群。
满路想起那一次,林舜禹将一把盐塞进她嘴里的时候,她正做着香甜的梦。谁也没她的经历丰富吧,大清早含着满嘴的盐醒来,面对亲哥那张胜利在望的脸却毫无办法,那天早上她就那样顶着哭肿了的眼睛屁颠屁颠地跟着林舜禹上学。
后来林舜禹自创了不少能让满路起床的方法,比如把切碎的辣椒直接放进她嘴里,特意留着前一天穿过的袜子给她醒脑提神……满路被他折磨得身心俱疲,恐惧又难过,只得乖乖早睡早起,再不敢拖慢三好学生的日程进度。
这都是她很小很小那时候的事了。
满路刚上中学的时候,舜禹就要离开家去上他们市里最好的高中,全家人都很高兴,只有满路,哭着吵着不让林舜禹走。林舜禹开学报道那天,满路早早起了床,但没有去送他,只是一个人藏在被窝里哭。妈妈敲门的时候问:“满路,你不想去哥哥的学校看看么?”满路没有搭理。她不想,她一点儿也不想。可时间长着翅膀,不管她如何逃避他们终将长大的事实,他们始终是要分离。
“喂,哥?”
电话那头传来嘿嘿的笑声:“林妹妹,哥过两天去看你啊。”
满路不屑:“像你这种大忙人怎么会有空过来。”
林舜禹才心虚:“我出差。”
“就知道你没那么好。”满路啐他,“原来是顺路。”
“哎林满路,你这抓重点的能力是跟谁学的?”
满路还击:“有其兄必有其妹!”也不给机会舜禹还嘴,“行了行了,上班呢,不说了!”
“行啊,你先挂!”舜禹使坏。
满路对着手机屏幕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然后贴在耳朵:“你先挂!”
“你先!”
“你先!”
“一起挂!”
“三二一!”
满路简直想吐血,她和舜禹在一起就是两个幼稚鬼。挂了电话看了看手上的表,还有十分钟就十二点整了。满路怔怔地盯着那只表,听着滴答滴答的转动声,清晰又深刻。原来这几年,时间就是这样从她耳际走过的。
“满路,想什么呢!”何晓打断她的思绪,“下班了!”
“不是说约了客户吗?”何晓又问。
满路回过神:“嗯。”
秋日的太阳在这个钟点才算有些热辣,满路撑起了遮阳伞,隐约看见车窗里那道灼灼的目光。他艰难地推开车门,立在窗旁远远地看着她走来。她不敢相信,当年那个一身痞子气的大男孩就是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成熟男子。
似乎瞥见他深深吸了口气,在目光相触的一瞬从容地向她走近,最后挡在了她的身前。
他沉默。她也沉默。
对面的人接过她手中的伞,只是稳稳地撑起,然后安静地凝望她。她一下子暴露在他眼前,条件反射地回望他,眼底大概也盈满了水雾,因为她瞧见面前的人眼眶悄然红了大半。
过了很久他才说,颤抖着语调说:“好久不见。”
鼻子很酸。
梦了很久的人忽然就到了眼前,不再是午夜梦回那抹抓不住的幻影,她才发现她如此企望重逢,又如此害怕重逢。竟然挤不出笑容,低着声音:“好久不见。”
又是一阵默契的无语。
“走吧,去吃饭。”静了一会儿他说。
她也不问去哪里:“嗯。”
坐在车里的时候,满路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问题,是该叫他许先生,还是......洛阳?走过很多个红绿灯,她才察觉似乎有点远:“就在这附近可以了,我只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许洛阳转过头:“我已经替你请了假。”说着又笑,“放心,不会扣工资。”
放心。以前他最喜欢说的两个字,就是放心。
许洛阳第一次带满路去见他的朋友时,满路中途打起了散堂鼓,紧张到手心冒汗。许洛阳只摸摸她的头:“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欺负你。”于是她才真的放心不少,忽然就有了不知哪里来的许多力量。那时候,他呵护她,她信任他。
又有一次,满路气馁:“洛阳,你说我这辈子能看到雪吗?”
许洛阳安慰:“放心,烟台时常会下雪。”
满路抱怨:“我去哪儿,哪儿不下。”
许洛阳坏笑:“跟我回烟台,我陪你看雪。”
车子停下来。满路定神仔细打量窗外,熟悉的大榕树,熟悉的许愿墙,熟悉的老招牌。这里,还是没变。这里,居然没变。
“还记得这里吗?”许洛阳问。
满路点头。怎么会不记得?她当然记得。这里,是他们每周都会来的地方。只是这几年,她一个人,不再敢来。
开店的还是那对年轻的夫妇,只是老板比几年前略微发福,老板娘也越来越丰腴。看见他们进门,先是老板娘惊讶:“哎哟,是你们!”老板也瞅了瞅,难以相信:“洛阳,满路?”
满路垂下头,掌心潮湿。
许洛阳笑笑:“莫哥,莫嫂。”
“还知道叫哥!毕业几年也不常来坐坐!”莫哥掌着勺,嘴里骂道。
莫嫂拉着满路,还是和当年一样热情:“满路,来来来,快坐!”
“谢谢莫嫂。”满路缓了缓。
“还是和当年一样吧?”看得出来莫哥很高兴,“姜葱鸡,多姜少葱。一个爆炒牛肉,一个青椒炒鱿鱼。”
许洛阳夸赞:“莫哥记性真好。”
满路看了看莫哥,有点伤感:“莫哥,我想吃麻婆豆腐,再要一个水灼青菜。”
“好嘞!”
许洛阳瞥了瞥,静默不语。
莫嫂端菜上来的时候,满路还认得这个味儿。太熟悉。以前许洛阳总会赞不绝口:“莫哥真是天生的大厨,做个菜都十里飘香。”满路总骂他嘴馋。
可是今天,两个人却默契的一声不吭。许洛阳习惯性地把第一筷夹到满路碗里。是姜葱鸡。满路顿了顿,夹回去:“我不吃肉。”
轮到许洛阳呆滞。上大学那会儿,满路最爱吃姜葱鸡,每每还义正言辞:“人生就该无肉不欢啊!这世上居然真的有人不吃肉?可怕可怕!真可怕!”
许洛阳不由发愕看着对面的人,还是那张稚嫩的脸,比之以前却无故多了几分寡淡和惆怅。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临走的时候,莫嫂打趣:“你们两个家伙,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呀?”
莫哥则在一旁推波助澜:“说好了啊,要真结婚可少不了我跟你莫嫂!”
连空气都是尴尬的味道。满路只能不自然地一笑过去。许洛阳瞧见也不大敢搭腔。
午后的太阳特别容易叫人目眩,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漏在满路的脸上,她后悔今天没有多涂一点防晒霜。
“你住哪儿?”许洛阳开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满路浅笑,“我自己可以。”
许洛阳似乎预料到了她会拒绝,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满路离他很远:“谢谢你。有件事我想和你说,国内市场这边一直不在外贸部的工作范围,所以如果你对我们的产品感兴趣,可能国贸部的同事会比我清楚得多。我觉得……”
“满路,”他粗暴地打断她,“除了工作,你难道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么?”
满路愣住。别的话?别的什么话?在重遇他之前,她的确在心里上演过千万遍他们重逢的画面。她以为她有很多话想说,可是见了他,她才后察后觉,她和他,原来早已无话可说了。她以为,她对他的想念是因为不甘,因为爱。就连她自己也猜想不到,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她以为。
“没有了。”她坦承。
面前的人眸光当即黯淡下来,低了低头,他最终还是坚持送她回家,直到目送她进了公寓,又驾车离开。她每一次都这样,总是舍得先转身离开,留他一个人傻傻伫立在原地,愚痴地将她的背影望穿。
马上又到周末,满路想起林舜禹说这周要过来,一下子好像又有了许多期待。快下班的时候意外接到陆园林的电话,不知陆园林说了些什么,满路满口应承。仔细想想,自打和陆园林认识以来,满路好像多了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他完全不像一个新朋友,倒更像故知。
第二天一早,林舜禹拎着一大袋蔬菜和水果,准时按响门铃。满路还没有起床,听到铃声迷迷糊糊爬起来,胡乱裹上被子便走出大厅。
满路从里面探出脑袋:“哥,怎么这么早啊。”
林舜禹敲了敲她的脑壳:“谁叫你哥我人帅心善,过来给你做饭呗。”
满路嘻嘻笑,识趣地让道。
“再睡一会儿吧,做好了我叫你。”林舜禹瞥见满路一脸憔悴,大发慈悲。
谁料满路忽然上前挨在他肩上:“哥,你真好。”
林舜禹满脸嫌弃:“哎哎哎,得了得了,离我远点儿!”
吃饭的时候林舜禹几次三番偷瞄满路。满路放下筷子:“说吧,什么事?”
林舜禹也搁下碗,小心翼翼:“许洛阳回来了,你知道吗?”
满路的表情瞬间凝住:“知道。”
“见过了?”林舜禹问。
“嗯。”
林舜禹犹豫,最终还是不愿隐瞒:“那你知不知道,他离了婚?”
满路震了一下。
林舜禹屏住呼吸。
满路问:“你说什么?”
“他离婚了。”林舜禹果断。
满路用手挡住了脸,很快泪流满面。许洛阳,原来这三年,是我自己画地为牢了。
林舜禹站起身,像安慰一个孩子:“满路,让它过去吧。好吗?”
他没有听到满路的回答。
那天晚上,满路彻夜难眠。林舜禹进来过很多次,他知道她其实并没有睡着。最后一次,满路说:“哥,我没事。”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快去睡吧。”
“遇见你之前,我没想过结婚,遇见你,结婚这事我没想过和别人。”这是钱钟书先生写给他夫人杨绛的一句情话。许洛阳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路不会记错,很郑重,很动情。
她很难过。许洛阳,终于可以和你说再见了。虽然,从来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和你告别。
半梦半醒到天亮,第二天早晨推开房门看到两个大男人正在客厅里喝茶,满路啊的一声惊叫。
林舜禹则淡定得多:“早上好!”
“早。”看了她一眼,陆园林同样波澜不惊。
满路脑子飞快运转,啪地关上房门,洗漱完毕换上衣服才敢出来见人。
林舜禹扭过头看见满路懵头懵脑的样子,摇头:“我去给你热一下面包。”经过的时候还顺手将她往茶几的方向推了一把。
“你打算穿成这样去打球?”陆园林察看几眼,镇静,“在楼下等不到你,所以就上来了。”
满路惊愕,扫了扫陆园林。该死,忘了。
“对不起,我……一时没想起。”满路咬着唇,无地自容。
陆园林却看得开:“没关系。”晃了晃手中的茶,他说,“来日方长。”
满路今天精神不大好,吃早餐的时候接连几个喷嚏,要是只有陆园林在还好,偏偏林舜禹也在。林舜禹严肃地瞅了瞅,严厉批评:“明知道自己抵抗力差,睡觉还总不老实!”狠狠白了她一眼,“赶紧给我穿鞋,上医院!”
满路嘴硬:“哎哟哥,不用!我……”
“阿嚏!阿嚏!”
林舜禹无奈摊手,耸耸肩。
满路突然想到一个完美的理由:“我今天约了园林打球。”求助地看了看陆园林,“是吧,园林?”
陆园林冷着一张脸,见死不救:“上医院。”
果然还是在劫难逃。她林满路何德何能啊,要惊动两个大老爷儿们送她上医院。从家里出来陆园林脸色就难看得很,比林舜禹更让她不敢直视。满路低着头,除了断续的喷嚏声,车上没有人开口说话。
身后林舜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满路扭头瞄了瞄陆园林,疲倦地合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