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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隐瞒

譬如一场春雨后,顾析拉了她蹲在泉林边,看那一颗颗圆润的蘑菇从草丛中慢慢地冒出白点来,撑起身子,然后打开了上面雪白的小伞面。云言徵觉得他们此时此刻就似两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在做着些别人眼中觉得很无聊的事,但似乎只要是与顾析在一起,什么样的事都会变得充满说不清的乐趣。

尽管他们在草丛旁蹲坐了很长的时光,却一直能聊点什么,你一言,我一语,总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事。即便只是静静的相对坐在竹椅上撑住纸伞,听取着雨声,淋浇着雨水,看向对方的表情,也是一种其乐无穷的事。仿佛只要是和他在一起,任何事都会变得盈然有趣,就连那时光也似可以倒流重回顽劣的孩提之时,也不怕被对方嘲笑,而去做那些看起来很傻、很傻,却又很想去干一干试试看的事。

看住蘑菇长出来后,自然是要把它们摘了。然后让竹笙去打来山鸡野兔回来,小兰勤快地剖涤干净,顾析烹调一顿美味佳肴来祭一祭她的五脏庙。

鉴于她脸上的伤疤还没有长好,顾析这一顿做得全是素炖煮清汤,虽然略有遗憾,有些意犹未尽,却还是让她饱食果腹了一餐美味。

顾析望住她狼狈的吃相,嗤然低声笑起。云言徵抬眼望过去时,却依稀觉得他那样的笑容里面有些幸福的意味存在。她的心里不是不疑惑,照例说,此时此刻感到幸福满足的人,应该是她才对。为什么他看起来似乎会比她更得意?难道是说,能煮一顿慰劳她的五脏庙这一件事,竟会让顾析感到满足。如果这个想法是真的话,那么,她心里感到的是满满的甜蜜。

月上中天,已圆如玉盘,是日十五。

在远处山间的一个隐秘的山洞里,顾析将乌黑如墨的长发高高地扎成髻用木簪固定好,垫了蒲团盘膝而坐。面前摆了一个色泽质朴的木盘,一袭宽广的白衣显得他的脊背有些单薄而孤寂,若是仔细的再看他此刻完全洗去伪装的脸色,就会发觉如碎玉般苍白和憔悴。光洁圆润的下巴也变得尖削如刀,原本细腻莹润的肌肤也变得越发的干燥黯淡,眼角的弧度也因为消瘦而越发地变得细长,只有那清澈中透露出稳定从容的眼神从未变更过,秀雅精致的容颜仍然一如既往的一脸平静地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清凉的春风微微地拂动过洁白的荼蘼,洞外的满月缓缓地偏移向黑蓝的夜空西侧,照映出漂浮的流云,显出特别的皎洁。

子时已到,素书安静地守在被一株曲折的荼蘼遮蔽好的洞外,静静地望向天上美好得引人无限遐思的月色,心中却已波澜汹涌。

这样的月色里静悄悄的,那边山间醉酒的人是否已然安然入睡?

而这边山洞中的人,苦难才刚刚要开始——

火光绰约的山洞内传来一声低低地闷哼般的咽哽,紧接着淅淅沥沥地响起了液体滴落木盘水中的嘀嗒微响。

洞中宛如星棋罗列的灯盏里火光昏黄,映照出木盘中半满的水如朱红色的铜镜。他的脸倒映在水面上,显得模糊而血腥,鲜红的颜色将清澈的净水氤氲,似有谁将新鲜红色的染料不断地细长地倾入这一盘水中,一团一团的化作了红云将整盘水晕染至再无清澄,乃至全然是深红的颜色。

水中的颜色越来越深,朱红、深红、绯红、绛红,最后水中浓稠得再也看不清原本的色泽,已是近乎黑紫。

他口中的鲜血还是不断地溢出,纵然医术高明,却也不能阻止这些血液的流淌。不然蛊毒攻心,他的身体也会腐朽残败得更快。

眼瞳依然秾墨乌沉,此刻微微润了水光,显得特别的温软柔和。微微上挑而单薄如结了霜的双唇,因为鲜血的晕染宛如鲜花开到了极致时的妖娆明妍。灯光下,脸容越发苍白如瓷器,似乎只要轻轻摔落就会破碎成了千万片,此时此刻却单衣如雪倾身悠闲自若地静静坐于木盘前溢血的顾析,显得华丽而又孤寂,却又不见一丝的颓委与不耐。

黑夜一刻刻地流逝,体内的鲜血也一刻刻地流逝,他微温的身体渐渐变得冰凉,手指渐渐如冻僵的冰块,渐渐失去了平常的敏感和灵活,全身一阵麻痹的痛楚由心脏深处颤栗出来,传递到了身体的每一条神经,每一道经脉,每一根血管,每一个脏腑,每一处角落。

洞内十七八个火炉散落在各个角落里,围绕在他身边成圆形炙烧出橘红的火焰来,坚硬的山石不断地升温,却仍然温热不了他因失去了太多的血气而逐渐冰冷的身体。

身体渐渐变得僵硬,清逸的面容此刻似被人摔碎裂开的瓷器,上面布满了细小的淡黑的花叶,但脸上的笑容依然柔和得宛如三月的春风。柔软蚕丝织就的莹白单衣上已是血迹斑斑,仿佛从他苍白得几若透明的肌肤里开出了这些艳丽无比的花朵来,藤蔓迤逦漫延开来,从这轻薄的衣物间冒出来长遍了他的全身。

这一年多来,每一个月的月圆夜,他都必须经历这么一场子夜到寅晨的血殇。

寅时已过,血气终于不再肆虐溢出。

顾析从衣袖里抽出白帕,轻轻地拭干唇角和下巴。然后用最后的一点元气将身上的血衣脱掉,换上了早已准备在一旁的衣物,扶住一旁的石壁,危危颤颤地躺倒在洁净熏香的温软布垫上,静静地睁眼看住山洞顶上起伏不定的石纹。

不久,洞外响起呼唤声。

他低低应了声,“好了,进来罢。”

素书拨开浓密的花枝,脚步轻若无声地走了进来,恭敬地远远立于洞门前。他已不是第一次瞧见这样的情景,这一年多来,几乎是他在侍奉公子的起居饮食。公子身上遭受的血蛊反噬之事,他必须十分谨慎地处理掉,不能让内外探到一点儿风声,不能让别人猜测到一丝儿端倪。

这一年多来,公子大隐隐于市,消匿行藏,就是要避免别人的窥视。

“公子还有别的吩咐吗?”素书轻声问,看着今夜比往昔更浓艳的血水,心中暗暗责怪自家公子昨日不该饮酒。这些蛊毒最是好借助酒气仗势上行发作,自从当年与那个人一战,公子的身体受损后便已彻底地戒了黄汤。

如今却好,喜欢上了一个好酒贪杯的女子,公子竟然自己也不爱惜身体,还要时时陪着她畅饮消愁。

“就如往日一样将东西处理好,不要留下让人猜疑的端倪。”他声音冷静的吩咐,没有半丝起伏。仿佛对身上蛊毒的事一点也不曾放在心上,也不曾因为不扫了云言徵饮酒的兴致以致今夜的蛊毒越加猛烈的事放在心上。

素书敛眸望向木盘中的鲜血和地上艳红的血衣,心中踯躅不已:“公子,你不打算告知凤舞长公主?若不是你动用血气来养血蛊为她解除傀儡蛊,就不会遭受泣血珠的反噬,就不用每月受到如今这种的罪了。”

“不必让她知晓,选择为她解蛊的人是我,而解蛊后所要承担的后果我也早已知晓。”他语气慢条斯理地道,话语里满不在乎又似带了一丝无尽的温柔,清透的眸里仿佛出现了她那洒脱微笑的容颜。“她一介女子辗转在风云幻变的战场上,劳心劳力也得不到兄长与皇帝的信任,已是心伤疲惫。无需再因我的事让她担忧愁苦,背负愧疚,增加负担。”

“公子不担心,日后凤舞长公主会与公子为敌吗?”素书不解地问,眼眸中尽是对顾析的关怀。

“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一些事让你觉得幸福,真心地想要去为她做一些事,想要她平安喜乐、得偿所愿。自然也会期盼她的真诚回报,却并非要将自己所做的事情当做一种凭仗,强迫别人去付出感情。更何况想要去改变她的心意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样做反而会将原本珍贵的感情弄得面目全非、甚至是支离破碎,有些时候我也必须要坦然地去面对自己的得失。”他淡淡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通透世情后的圆融犀利。

顾析唇角却带了丝微笑,仿佛有一丝寂寞而幸福的味道在脸颊上延展,慢慢地蔓延进了眼睛里,又似带了丝骄傲。说到心中的那人时,神情宠溺而爱惜,语气里满是似水柔情:“更何况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有些人若是去摧毁了她的信念还不如杀了她。”

此刻皎皎清辉盈满夜空,云言徵却如何也睡不着。翻起身来在泉林边漫步而行,却意外地发现了小兰和竹笙两人在河岸边悄声抱怨着什么。

她并没有特意地要去倾听他们在说些什么,而是无意间的走近,让他们的话语硬生生的飘进了她过分敏锐的耳朵里。他们前面说的是什么,她倒没有留意,倒是竹笙其中说的一句话,初听下,她不以为然,却随了脚步的渐行渐远,才终于回味过来了那是怎么样的一句话。

“公子当年兴起了品酒,并且喜欢以酒入馔,本就是为了投取那个女子的喜好,你又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当年,那个女子,投其所好?意思就是说,顾析本并不喜欢也不在意饮酒,而后来是为了某个人,某个女子而习得的?那个女子,是指他欲送她“凤翔清音”而没有送出去,他为了她酿了桃花酒却深埋在了茶花树下的那个女子?

她是故去了?还是活着?抑或是身在漠国的慕绮?

云言徵在黑黢黢的花树暗影里懵然站住,一袭白衣在风中曼飞,背脊上却慢慢地被自己臆想出来的念头泌出了一股冰凉的冷汗。这个念头让她备受打击了,心里蓦然的一阵疼痛来回辗转,难道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幸福皆借助于某个已然远去的人而偷来的么?这些幸福和心悦并不真正的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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