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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燥冷的风迎面猛吹过来。几场秋霜后已经泛黄的草,被吹得紧紧地贴伏在山坡上。风势稍弱一点,草便趁势弓起来,不及变直就被一股更强烈的风压倒。每一棵草都摇晃着,发出唰唰的响声。很快,草中蕴蓄的那些水分,那些绿色在这唰唰声中迅速消退。风愈发啸得尖厉了,干枯了的草终于被拦腰扯断,打着旋儿飞快地升上天空,向很高很远的地方飞去。大半天来顺着山脊爬的尽是立陡的山路。现在,顶着风头人已很难迈开步子,就算人能走动也没用,牲口累了,不走了。驮脚汉没有鞭子,他们不是骑手。

蓄着长头发的汉子说:“歇下来吧。”

“歇。”光头的汉子应了一声。

把驮子卸下来,围成一个齐膝头高的小圈子。光头汉子的狐皮帽不时给风刮下来,戴上,又被刮下来。他干脆把帽子掖进怀里,一根根木棍被使劲楔进地里,用石头钉紧了,再把马缰绳穿过棍头的小铁环,系牢。一根棍子上拴好一匹马,牲口也围着驮子圈成一个大点的圆圈。这时,他才觉得头皮叫风吹得难忍,便狠狠地皱了几下头皮,口中喃喃地念着佛语。

长头发汉子头戴一顶帽檐耷拉着的蓝布棉帽,帽耳拉下来,紧紧地扣在下巴上。光头汉子从他微微抖动的胡须看出他暗暗地为自己的帽子得意,为自己的头发得意,而且还有话没有说出口:“唏!和尚。”

长发汉子胡须停止了抖动,说:“烧火吧。”

“烧火?”和尚哼了一声,“这风不光会叫你把胡子烧了,山烧起来怕连人也要像牛肉一样烧……”他赶紧掩住口,但不吉利的话已有大半溜出了口。听着尖厉的风声,心里不禁有些发毛。

长发汉子却一点儿也不计较这个:“那我先把你烧熟吃了。”

“阿弥陀佛,造孽。”

“啊!造孽。”长发汉子嘲讽着啊了一声,又恶声恶气地重复了一声:“造孽。”

马匹慌乱了一阵,这时已经安静下来了。两人都把头缩进皮袍襟里,一盘腿,靠着驮子蜷成了一团。已经被牲口圈减弱了的风势,让驮子圈一挡,变得更微弱了。满天飞旋的枯草败叶便降落在这平静的圈子中。皮袍里更是没有一点声响。沉默。沉默就是对严酷的自然最有力的抗争。

天空灰蒙蒙的。风正把那灰色大把大把地撕扯下来四处挥洒。整个世界似乎陷入一片混沌。而山脊上那些默然的牲口,犹如岩石岿然不动地昂首向天。似乎是山的精灵,正要生气勃发地嘶鸣。这时,要是有鹰能飞上天空,就可以看到,这些青色、白色、红色的马围成的圆圈在萧索的氛围中犹如一个怒放的花环。但看不见人,两个驮脚汉这时只是两块石头,两块不会风化的石头。

风已经把空旷的大山里一人一马踽踽而行的悠然情调一扫而光。那些自觉很是美妙的诗句不觉间都消失了。年轻的邮递员紧挽着马缰吃力地往前走。

第一次出来跑这条邮路,不想却遇上了这样的“好天气”。可不像在公路上骑着摩托神气地哒哒哒驰来驰去。这条路,来去五天,全靠马驮人背,通到一个僻远的十几户人家的村寨。不知是汽油味闻腻了,还是看着老邮递员僵手僵脚的样子有些不忍,他争取到了这趟远邮。现在不禁有些暗暗地后悔。也许还和这一向似通非通地读了几本惠特曼之类的书有些关系。

想到这里,脚步反倒添了些力量。年轻人觉得必须这样。必须有这风才更能显出自己的气度与胆量。遇到一个小小的岩洞他也没有停下来,却艰难地弓着背、挽着缰向山顶爬去。

山脊渐渐开阔,触目处尽是随风狂荡的草浪。风吹得十分猛烈,无遮无拦地横扫过来,发出饿狼似的嗥叫(只是一个比方罢了,他并没有听到过狼叫),他又感到惊慌了。步子迈得越来越艰难。渐渐,他心里便只想着一点,越迈不开步子越是想到这一点:停下不得。无论如何不能停下,老邮递员讲过。不然,不然……等到明天的太阳升起来,将会是这样一幅画面:干缩的嘴唇间露出紧咬的牙齿,叫人远远望见还以为是在嬉笑,实际上却是冻死了。那笑好惨,还不如哭。想到这里小伙子可怜巴巴地要流出眼泪来了,但他很快便控制住了自己。哭可不成样子,姑娘会掩口一笑:“嘻……男子汉。”当然,眼下不会有姑娘。有的只是正在陷入一片混沌的山。山藏起来了,但人还要往前走。马低下头,在还很新鲜的杂沓的脚印上嗅着,扇动几下鼻翼,像是受到了一种鼓舞,肩胛更有力地耸起。他手紧紧拉住一绺马鬃,把头靠在马脖子上艰难地走着。山脊渐渐升高,变陡,变阔,风更疯狂地迎面扑来,马的步子也更加有力了。风直往口里鼻里灌,噎得他喘不过气,嘴唇已经龟裂,流出的血又凝成了暗红的血块。他便干脆转到马屁股后躲过风势,揪住马尾,让马拽着往坡上走。

渐渐,接近了山顶。

年轻的邮递员情绪又变得高昂了。想到风,想到马,想到自己。手里还揪着马尾,觉得马匹身上那力量,那坚韧或许还有说不出的什么正通过十指、掌心进入自己的躯体。而这个躯体便可以无所顾忌地投入这总有风暴的大山。“真他妈的是匹好马!”他哼了一句,诗句应该粗鲁一点,才与这情景般配,他想。翻过山顶,下山道就轻松多了,他又想。

眼下这样的山顶,是完全超出他的想象的。放眼望去,山顶宽约里许,长度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无止境地延伸,只有无边的草浪在无规则地狂荡着,令人望而生畏。

他不禁沮丧地跌坐在地上。马也颓然卧倒在地,口里冒着白沫。路还很长。这时他才明白拽着马尾上坡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可以用写检查来弥补的错误。顶着风头,驮着邮件,又拽着一个男子汉攀那么久的山坡,马因而耗尽了气力。这就意味着,他将像老邮递员说过的那样木然地嬉笑,而感觉不到明天太阳的温暖。天哪!一个男子汉把自己的名字拴在马尾上而不是马缰上。连最好动感情的姑娘也不会洒一滴泪珠,而要掩口一笑:“嘻……男子汉。”

驮子歪斜在马背上。马褡口已经给风扯开,几页报纸的边和半截信封急剧地拍打着,就要给风拔出来,卷向天空。手指冻得很僵了,好不容易他才笨拙地系好了马褡口。他把挂在腰带上的风镜解下来,端端正正地戴上。把那个吓人的死字在心里对自己说出来,他反而变得镇静了。往前挪挪身子,紧紧抱着马脖子,马嘶哑地咴咴了两声,年轻人觉得泪水就要流出来,但他不要这样,便仰脸朝天望去。头顶,灰色的穹隆似乎马上就要崩塌。

和尚把皮袍襟敞开一点,露出一只耳朵。这时风的尖啸声已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低沉雄劲的呼呼声,横掠过耳边,听不出有一点间隙。“更大了。”他轻轻地碰碰长头发汉子。

“像是……”

“雪要下来。”

“好像是。”长发汉子探出头来,眯缝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想不到今年雪来得这么早。”

“没想到。”长头发汉子应了一声,接着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和尚又皱着眉头说:“那今天就下不了山了。”

“肯定?”

“你连这个还看不出来?”

“在山上过一夜就是了。”长头发汉子看着和尚那生气的样子,这才认真地问,“泥炭有吗?”

“有。”

“柴呢?”

“也有。”

长头发汉子整了整腰间的打火镰。火石、火绒都有。他站起来,把驮子圈内积起的枯草一齐揽到怀中。

和尚口里喃喃地念叨着。

“哼……佛祖,火就是佛祖。”长发汉子斜了和尚一眼,就把头又缩进了皮袍襟里。他已经快要在羊皮袍那带着腥膻味的温暖中睡着了,却又被和尚撞了一下。

“喂,我说后边有人马。”

“你看见了?”

“我觉得……”

“觉得……觉得,你真修成神仙了。”

“不是,邮递员去我们寨子,该是今天。难怪我觉得。”

“哼!那老头可比你强多了。”

“哦,善有善报。这老头可不像别的工作同志。”

“善报?像别的工作同志他就不会来钻这大山。”

“也是。”和尚闷闷地说,吸了一撮鼻烟。善有善报,这是他遵奉的唯一信条。很难说这是信仰坚定,或是他的认识就仅止于此。想到自己的一生,长发汉子的一生,都与这信条相悖逆。但他宁可以为那许多跌宕的经历是一场梦魇,如虚幻,如过眼的云烟。只有死才是真实的,才通往宁静,通往平安。

“命。”和尚寻思了一阵,又吐出了一个字。

“命?”

“像天一样,这么大的风也把他怎么不了。”

“空的你都怎么样不了。死了也就空了。”上句还在反诘和尚,下句就不禁流露出了沮丧。

“死也不容易。”一句话点到两人的伤心处。

“唉!”长发汉子叹道。

“唉……”和尚叹道。

插在马鬃里的手掌感到马颈上的肌腱渐渐绷紧。马又低低地咴儿咴儿两声,一扬脖子,摇晃一下便站了起来,瞅了主人一眼,亲昵地扇动一下宽大的鼻翼,又往前走了。

他口里莫名地发出“啊!啊”的叫声,抓住马缰走在了马前面。风把棉大衣的下摆高高扬起,他微微弓着身子往前走,脸上现出一股凶狠的神情。他相信,张开的大衣下摆是他矫健的双翼,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秃鹫,一只精灵,不!是一只无名的猛禽正在穿透风雪弥漫的天空。双翼搏击着,而且遮蔽着。遮蔽着忠诚的马匹,遮蔽着那辆绿色的摩托车,遮蔽着自己心中关于姑娘们的那点温柔,遮蔽着急欲啜饮生活的年轻的自己。

……往前走。走。还默念着一些不知怎么冒上来的句子。从鱼形的巴门诺克出来,这山背多像是一条大鱼背啊!走。从……呵,这真是有男子汉气势的诗句。这些断续的诗句都汇聚向心中那个主题:走。心是多么广阔!那些邮件也一件件栖息在心中。太阳穴上像是有一只活塞在敲。他相信自己糊涂了,不然怎么想到胸口是鸽窠,邮件带着哨音飞舞而去。

马又一次腿一软,趴下了。

他把邮包从马背上卸下,自己背起来。一个星期来国家、省、州三级的日报,寥寥的几封信件,并不会有这三四十斤的重量。马褡里尽是些零碎的日用百货,全是老邮递员给寨子上的人捎带的。老邮递员本不愿再麻烦别人,但他自告奋勇地捎带上了。这也使他有点暗暗后悔。

他把邮件背好,丢下马鞍,马终于又站了起来。

尖利的耳鸣刺得太阳穴阵阵剧痛。天空也一阵一阵发黑,许多飞舞狂荡的星星就在其中嚣叫着。他仍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了思想,只是机械地往前移动着双腿。当风停下时,他也随之颓然倒地了。

细细密密的雪花洒落下来。马也随之沉重地卧倒了。

饥渴烧灼着他。他大张着口,让嘴唇、舌尖沾上点那凉丝丝的雪花。气喘得平顺一点了,他掏出仅剩的两个冷馒头。大咬了一口,囫囵咽下,又咬了第二口,下咽的同时,似在寻思什么。他蹭到马头边,把馒头掰碎了,塞进牲口嘴里。吃了馒头,牲口似乎长了些气力,便舔食着已堆积起来的雪。小伙子嘴边不禁浮起一丝微笑。马的眼睛里慢慢浮上一层亮光,愈来愈亮。他把冻僵的手捂在马鼻孔上,让它呼出的气息温暖一下,盯着马眼。而马一眨大眼,几滴泪水便唰唰地滚落下来。小伙子嘴角那丝温柔的微笑立即僵住了。

他想要站起来。刚才那个疯狂的世界已在沙沙的细密的雪声中消失了。但他明白他站不起来了。这个神秘的世界就将这样叫人倒下。在无边的柔和,无边空旷的雪野中——他并不怕提到这个字眼——死去。不过他相信马会有力量站起来,这不,它正慢慢地啃着身边的草。他脱下大衣,盖在邮件上。再把马缰缠在手腕上,系紧。一旦马站起来,就任它拖着往前走。它认得路,老马识途。任它把自己的身体拖烂、拖光,只要手还在马缰上……

雪下了好一阵了。

长发汉子探出头来。雪更大了,简直是在成团成块地往下掉。揽在怀里的干草让雪浸湿了许多,他赶紧把剩下的几把塞进衣襟里,这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瓶,猛喝了一口。和尚在皮袍里骂了一句什么。

“什么?”他问。

和尚伸出头来,并不看他:“我闻着了。”

“老圆菇。”长发汉子解嘲似的骂了一句。这是四清运动时从干部口里捡来的。人家本来骂的是老顽固,让他这不通汉话的一念就念成了这样。又这样念着去问别人这句话的意思。人家当然是照着字音给他讲了,他还暗暗佩服那干部真会说话,打了这么好的比方。油腻的皮袍上转动着这么个光头,啧啧!不活脱脱就是一朵鲜蘑菇。

和尚没有搭理,半跪着把手支在地上,哼了一声才站了起来,把雪地蹬打干净一块。之后,便把皮袍下摆提起遮住那地方。长发汉子在下面把干草堆好,放上火绒,再盖上一点干草,正要打火,和尚却突然扭过身去。几团雪花立即落到干草上化掉了。

“站好!骚和尚。”

“马叫。”

“鬼叫!”

“是不是邮递员……”

“也许,”长发汉子说,“烧燃火再说。”他趴下身去正要打火镰,这时一声长长的凄惨的马嘶声撕开厚重的雪幕传来。“快!”不及收拾柴草,两人翻上马背,一夹腿,驰入了浓厚的雪幕里。

雪下着。

年轻的邮递员觉得自己就要沉沉睡去。

雪下得那么柔媚,又那么冷酷。简直就是那种美丽而又骄傲无情的姑娘。他觉得有些悲哀,合上双眼,自己感觉肢体正进入麻木状态。这样麻木到极端就是永恒?这个永恒可不怎么样,悠悠忽忽的,和生活,和理想都存在着距离。

牲口挣扎了几下,又站了起来。低低地咴儿咴儿两声,看到主人毫无动静,用鼻子蹭蹭主人冰冷的脸……一股温热,主人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热。是马,砰砰响的摩托车也这样热,阳光在反光镜上一闪,一闪。也许,姑娘的吻……但他不知道,他知道邮件用大衣盖好了,而马,红得像火的马也烤不热我了,我的身体不在了,我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检查检查这四肢吧,红色的,黑色的,或白色的,它们的肌肉和神经……”又是一句惠特曼,可惠特曼也救不了我……马却在空中飞腾起来,四蹄慢慢像翅膀一样展开,在嘶鸣。像一道闪电,把灰色的天空撕开,而温暖的雨滴闪闪烁烁……马昂首凄厉地嘶鸣起来……哦,那个快活的绿衣天使,骑红马的快乐的小伙子,也要把腿举起来,腾上天空,变为翅膀,而腿却不在身上了……马好像是知道主人不会再站起来了,便移动几步,用高大的身躯遮挡风雪。他隐约感到脸上没有雪花了。雪片,不,分明是一封封信飞旋如鸽群,嚣叫着,随即,嗡的一声,便振羽四散了。

世界变得不真实了,连人也有些不真实。更别说那些死呀活呀,纯粹变成了空洞的字眼。和尚使劲把身子往前探着,双脚擂鼓般地磕着马肚子,但马在积雪中还是不能快起来,而自己头上反而升起了缕缕汗气。给人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

和尚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打马!打!”

“别嚎得像只饿狼。”长发汉子冷冷地说道。他心里知道,和尚怕的是人死,但更怕那个死字。自己也怕过,他因此鄙视过自己,更鄙视和尚。哦,这风,这雪……雪花在无休止地沉沉坠落。没有声音:人声,马嘶声甚至风声。没有声音反而显得实在一点。没有什么痕迹反而显得真实一点,反正有点什么痕迹也会很快被抹去。

“别害怕。”长发汉子安慰和尚说。

和尚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点点头。

和尚不禁想起了许多,都围绕着那个他不敢说出来的字眼。不知是因为迷信还是真的害怕。雪下得极大极密,视野所及只是一个帐篷大小的圆圈,一盏灯碗就可以照亮。天空像一个小小的罩子,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们移动着。好多年前两人看过一场电影《白毛女》,悲苦的女人一出场就有一个光罩子罩着,也像现在一样大小。和尚那时就觉得十分神秘。一声不响地看完了,走在半路上,才叹了一声:“命啊。”

边看电影边喝酒已经半醉的长发汉子却说:“灯。”

“命!”和尚正言厉色地说。

进入眼前的东西也显得不很真实。

一匹红马在纷飞的雪花中静静地垂首站立着,用高大的身躯遮蔽着主人,一动也不动。漫天的雪花就在他们周围飞舞,无声息地悄悄坠落。马身上以及马身子没有遮住的人腿上已积起了雪。

两人在马背上呆了一阵,才“啊”了一声滚身下马。

一丝笑容还僵在小伙子脸上,不知他最后想到了什么。和尚禁不住颤抖了一下:“死了?”

“屁!”长发汉子一腔焦躁终于发泄出来了,“你才该死。”他从怀中掏出小酒瓶,喝一大口含在嘴里,扯开小伙子的衣服,喷在小伙子胸口上,由慢而快地搓揉起来。和尚赶紧把两条腿上的积雪扒拉掉,塞进自己怀里。

小伙子胸膛终于泛起了一片潮红,长发汉子把耳朵贴上他的左胸聆听着。和尚则从他笑容里也听出了心脏咚咚的跳动声,竟然忘记了祈诵佛语,一点亮光在睫毛下闪动几次,一闭眼泪水便滚了下来。

长发汉子抬起头来,寻视着,看见后边雪里还有一团东西:“妈的,我说那老头不在嘛……”走过去一扒雪堆,提起一件大衣,又提出一件邮包。“玩命!妈的,玩命……”长发汉子看着那衣服单薄的小伙子,鼻腔里阵阵发酸,但嘴上骂得更厉害了,“几张纸打什么紧,我们什么都不懂,报纸也不懂!”骂着,火气倒真的上来了,“全寨子哪个认得!”

和尚用大衣把小伙子裹好。

那红马又长长地嘶鸣起来,连帘幕似的下垂着的雪都颤抖了一下。

长发汉子从背上把还昏迷着的小伙子放了下来,“我嗓子要燃了。”边说便抓了一大团雪塞进口中。和尚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长发汉子扶抱着小伙子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烧火,烧!”和尚愣了一下,赶紧趴下身去。但刚才堆起的柴草全给雪浸湿了,只得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长发汉子掏出小酒瓶,倒一些洒在草上。碰碰火镰,没碰上。手已经冻得发木,寒气正在侵入脏腑,一身汗水马上就要在身上结成冰块。一急,再打一下,镰口铁撞在白石块上飞溅出一串火星,酒轰一下燃了起来。“啊!”他禁不住发出了快乐的叫喊,听起来又好似一直强忍着而未发出的**。“好酒,一点就燃了。好酒……”他微笑了。很快,酒烧光了。草只是烤干了,并未点燃。摇摇酒瓶,空了。和尚诵佛语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又哆哆嗦嗦地从邮包里抽出一张报纸:“试试这个。”长发汉子盯了和尚一眼,便漠然地走到小伙子身边坐了下来。和尚知道这意思:“你连这个小伙子都不如。”而以后,这事又会让他耻笑一辈子。当然,这首先得他们不被冻死,才有完完整整的一辈子。和尚团起报纸,放在草堆上。但火镰下溅出的那丁点儿火星根本无济于事,报纸太厚,和尚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那匹红马慢慢地靠过来,低低地咴儿咴儿两声,便在昏迷的主人身边躺下了。长发汉子把自己的皮袍脱下来,给小伙子裹上,让他斜倚着温暖的马腹躺好。自己则穿上那又轻又薄的大衣,靠在邮件上。和尚也默默地靠了过来,把小伙子的双腿揽进自己怀里。他知道,得听天由命了。这一来,脸上恐怖紧张的神情反倒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深沉的平静。

“我说……”和尚犹犹豫豫地说。

“嗯?”

在和尚听来,长发汉子这一“嗯”里,潜藏着那么多的看不起。但只要他肯吭气,自己心里也就好受一点儿。“我说。”他想要说出那个正在向他们逼近的东西,“我们俩是几次遇到这个了……”但他还是不敢说出来。

“这个?这个什么?”

“死。”他闭着双眼,深深的一口气从胸中提起来,提起来,一使劲,才冲开了双唇:“死。”吐出这个字,他感到轻松,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长发汉子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深深地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三次。”而雪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地坠落。天黑下来,看不见雪花,只有一片簌簌落落的冰冷的声音,犹如一群不吉祥的黑鸦在头顶盘旋,带来厄运与死亡,告诉命运的不可抗拒与试图抗拒者的必然命运。

长发汉子把小伙子的头抱在胸口上,缓缓地开了口:“不是今天,我还早忘了我也跟你一样是和尚。你交上女人我还讨厌你不守规矩,骂你。”

“骂是应该的。可那女人也真正好。”那温暖的感觉又从逝去的某个年代隐秘地复苏了。

“像梦一样,唉!”

“梦一样。”和尚思绪还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口里只是发出一点回音。

在两人的感觉里,那种面临死亡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两人重新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刚解放,人们便传说两个年轻和尚死了。不准念经,庙被封掉,老喇嘛烧了庙宇连自己也烧了。他俩跑了出来。许多和尚也大多跑出来了。他俩就这样赶驮帮,念经,守着和尚的规矩。给寨里驮去茶盐、布匹,其他零碎东西则由邮递员捎去。而人们却仍然传说那两个年轻和尚死了。

说到这里,长发汉子不禁轻轻地笑了。

“后来,六八年……”和尚提示说,“我也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地断了。”他又急忙表白似的插上一句。完了,又有些羞惭地一笑。

那时,在传说里他们又死了。和尚是有戒律的,而工作队破除迷信,叫他们上山打猎。去了。套索套上了獐子,但那眼珠还在可怜地转着。放他们是不敢的,就让它死得快一点,使它少受点罪。一棍敲下去,没敲中,再敲。天哪,这倒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于是,人们又传说他俩跳崖凄凄惨惨地死了,死得冤枉。

“可我害怕。”和尚一下变得十分坦白。

“打这以后,杀戒、酒戒都开了。头发也长了。”

和尚变得无所畏惧了。半跪起身子把刚才团皱的报纸抻平,小心地装进马褡里。之后,两人便沉默了。

横躺在地上的马不时地眨眨眼睛,用眼睫毛遮挡住眼眶里掉落的雪花。长发汉子耷拉下眼皮便没有再抬起来。和尚呆呆地和马对视着,从马眼里看到那灰蒙蒙的天空,看到无情飞舞的雪花。

背靠在温暖的马腹上,头在长发汉子怀里,脚在和尚怀里,小伙子渐渐暖和过来了……脚,扎着许多细细密密的小针,这些针闪闪烁烁的……一切都又消失了。小伙子动了一动。

“咦?活了。”小伙子发出了一声细微的**。

和尚悲切地说:“不如就死的好。”

“废话!他就一定要死?”

小伙子吸进几口冰冷的空气,渐渐清醒过来。白鸽群又驮着他回来了,然后又倏然飞散,剩下飘飘洒洒的白羽毛——雪花,多美的雪花。那么多蜂在腿上蜇着。长发汉子摇摇他:“嗯?”

“冷……”小伙子嗫嚅道。

“唉,没火,你还不如再睡。”和尚悲切地说。

“……火。火……”小伙子明白了,口齿也清晰了一些:“我有。”说完,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吃力地指指衣袋。长发汉子从中掏出一个打火机。但那堆草又让雪浸得潮湿了,打了几次火都没有点着。和尚又开始大声念佛。小伙子强撑着靠上来,拔出打火机下边的塞子,掏出浸满汽油的棉花,又让长发汉子从自己裤袋里掏出纸烟,撕下烟盒,堆在上面,再堆上草,一揿打火机,一串蓝色的火星欢悦地喷射出来。棉花团一下变成了一团淡蓝的火苗,火苗爬上香烟盒,厚厚的纸张变红,变白。火苗又爬上草堆,草堆哧哧地响了一阵。终于,一片红光升上三个人欣喜的脸膛。和尚赶紧放上小柴块,小柴块引燃了,又堆上大柴块,又压上草煤。长头发汉子让小伙子倚在自己腿上,拿起皮火筒一下一下打起来。三个人默默地烤了好久,又开始吃东西,吃饱了,仍然又吃下了许多东西。然后,便静听着雪花让火苗舔化的哧哧声。

“怎么老头子没来?”

“我想来一趟。”

“为什么?”

“我想写诗。”

“什么是诗?”长发汉子问。

“湿了没有?”和尚故作聪明地问。

“……”

“湿,没想到死吧?”长发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微笑,问。

“没有。但后来也知道了。”小伙子平静地说。而且,他相信他正在读着一首深沉的、雄伟的诗篇,他相信自己也许会变成一个壮歌的惠特曼。

“怕吗?”

和尚赶紧插了进来:“怕人家还用大衣盖那些报纸?”

“怕也没用了,也就不怕。”小伙子淡淡地一笑。

“你为什么那样?”

“那样死得也有价值了。”

“价值?”他们就像没听到过诗一样,也没有听到过这个东西。

“就是。”小伙子觉得很难解释,诗里总是很少解释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死得也光彩,像个人了。”对他们他不得不解释。

“哦。”

“那我们死了也像个人了。”和尚沉思着说。

“那两次可不算,不值得。”长发汉子说。

“守戒也不算?”难道过去那些日子就只换来三个字——不值得?和尚心里有些不甘。

“不算。”长发汉子回答得斩钉截铁。

“什么?”小伙子听不明白。

“没有什么。”和尚淡然一笑。

“真的没有什么。”长发汉子说。

没有什么。只有雪地上的篝火带着一股似乎是不可理喻的力量轰轰地燃烧。火苗应着人心跳的节律伸缩着,火光时明时暗。三张沉思的脸庞时而显得深奥莫测,时而显得更强健。除此之外就是雪,就是无边际的夜色。

在村外的高地上,野人把爷爷放了下来,脸上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雨水顺着她细绺的毛发淋漓而下,女野人张开双臂,想替爷爷遮住雨水。

——《野人》

一个听来的故事,却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不灭的暗影。

敏感而纤弱的男孩旦科,时常因野人的故事而梦魇。

竹巴村生活着一个孤独的女野人,

她特别喜欢亲近爷爷。

而作为村里最出色的猎人,

爷爷不得不受村人之托,杀死女野人。

当善良的女野人倒下,

泥石流伴随着大自然的怒气汹涌而至。

而谁也不会知道女野人内心的秘密。

传说中猎人临终时必然发出野人口中吐出的那种叫喊,

这是人类宽恕自己罪孽的一种独特的方式。

任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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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因为想要为好友出一口气,还有自己内心深处对花心男人不满的苏沐,与顾天宇初遇便已经恶交收场,让其当众难看。再度相遇,苏沐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公司神秘的总经理竟然是顾天宇。天哪!世界也太小了吧。她算是给他印象深刻了,他说:“是你开始的游戏,可由不得你说结束。”起先都互存敌意的对方,在命运的牵制下心生情愫。爱情才刚刚发芽,风雨便铺天盖地逼来……最终他们是否坚定不移,还是各自妥协……***新书《冤家,嫁不嫁?》求包养,求支持!人品保证,风雨无阻,绝不断更,请放心收藏与阅读!以上,为谢!你们的鼓励是我前进不至的动力!QQ:1323584381
  • 四夫临门:我好怕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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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是蠢毒恶女,害人不成,反被收拾。但蠢毒心肠,难掩她绝世美貌。美貌如她,怎堪忍受的悲惨命运?一场征服战,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她成功逃跑,逃离了三个男人的残酷统治。她松了一口气,以为逃出生天之时,三个男人却从天而降,她终是逃不出他们的手掌心。与此同时,她又多了一位夫君。四位夫君,都是冠绝当代的天之骄子。他们正义感十足,牺牲小我,拯救世间男儿。他们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誓要度化她这恶毒女子。她不堪重负,哭喊着求饶,“我再也不害人了!”夫君们笑而不语,缠绵吻去她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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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所有神仙都绕着走的洗仙潭上。一位头戴凤冠,身披火红色嫁衣,面容姣好的女子站在走向洗仙潭的台阶上,而她身后却空无一人,“淮墨,我不后悔遇见你,可也不愿再来一次了。”随后便纵身一跃,跳入了身后的洗仙潭……面对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她面无表情并没有害怕,更多的是对一个人的失望至极。三百年后……身为上神的凤族公主沅瑾正在院子里逗玩自己的坐骑雪梨,突然,一位身穿玄衣的公子找上门来,沅瑾起身朝门口走来,边走边问:“门外是何人?”等她看到是何人的时候,她只觉得这位仙友的模样好生俊俏,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一样。此时,这位身穿玄衣的天族太子哽咽地开口道:“沅瑾,三百年了,你可曾还记起过我……?”而沅瑾听到他开口说话,顿时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剜了一样疼。她是凤族公主,他是天族的太子,沅瑾到死还依然记得他说过的那句话,“从此缘定三生,此情不变。”
  • 灵幻志K

    灵幻志K

    欧阳新书<悬疑志>-集合逻辑思维战,心理战,和高推理战,慢慢解开团团迷雾。本书已被17k灵异频道独家买断,请未经授权的网站不要进行转载,本书绝不会出现扑街以及烂尾的情况,各位读者可放心阅读。http://520yd.com/book/520yd.com本书正文已经完结,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支持,大家请继续支持新书《悬疑志》--------------------------------------------------------以推理的方和结合现代化的高科技,捕捉灵魂破解各种离奇案件,未知的东西并非迷信,而是缺少去寻求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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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一次意外,地仙界修士杨峰身陨,元婴逃出至地球夺舍一位正要自杀的青年周扬,从此开始了他在人间的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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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一世,她不明真相,一场豪赌的背后,满盘皆输。曾许诺她一世荣华的少年郎,转眼却成了郡主的夫婿,蒙在鼓里十余年。身边亲朋好友纷纷离去,最后竟是从那娇纵郡主口中得知事情的真相。重活一次,她发誓一定要改变自己和身边人的命运,绝不会再让上一世的悲剧重演。谁料谋局的一步步里,也有人看透了她故作坚强背后的伪装,理解她的伤痛,于是牵起她的手,陪她走完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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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线上相遇,线下见面当江彻发现她就是他在游戏里嘲笑的那位,他就知道:他.完.了。–观看指南:?轻松/大学校园/游戏为辅 言情为主?本文宗旨:甜甜甜!and快乐你的一夏!!!—顾清乔在一局游戏结束之后被匹配到的队友举报了,原因在于她在决赛圈里扔雷撞到墙壁反弹回来把自己和队友一起炸了。她加上对方:为什么举报我?对方:我怀疑你蓄意报复。他上局刚开局就炸了她。顾清乔:......顾清乔:我说我不小心的你信不信?–他们跨过青春,也去尝生活的苦。有他在,他会尽力护着她。有她在,让他的世界都明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