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静夜师太拜师的事情,暂算是铩羽而归了。
苏锦音并不会轻言放弃。
她只是想了几日也不能想明白兰安郡主这个人。
从出现开始,这位郡主就未有多少对静夜师太的尊重。任由侍女趾高气扬中伤师太,也从未表示过静夜师太的推崇,那堂堂郡主,何必跋山涉水来此?
前世,静夜师太是没有徒弟的。
苏锦音领着捧月在清泉庵外的小道上漫步,不自觉又走到了那桃林中。
轻风撩起苏锦音的秀发,那发扬的发丝遮挡了她的视线。
苏锦音闭上双眼,用手捋发到耳后,静静感受着桃林中的淡淡芬芳。
即便未睁眼,桃林是何种旖旎的情景,苏锦音了然于心。她重生以后,常不自觉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若说痛楚,也总会伴随一些过去的美好。恰恰是美好之后就是撕裂才让人痛苦。
想一想,人与花又有什么不同,无非是绽放、坠落、化为泥土。但能重生枝头,定要恣意绽放一次,才不枉费再来人间走一遭。
苏锦音在这瞬间想通了一些事情,再睁眼看桃林,心情就平静了许多。她目光向上,未留心脚下。
捧月则在旁惊呼出声:“小姐,你看!”
苏锦音顺着捧月所指,目光往下看去,只见那桃林中间,竟还夹杂着另一种颜色。鹅黄色的小草在微润的泥土里探出了身子,一排一排的黄色齐整得好像是小栏杆,护住了这些桃树。
捧月蹲下身戳了戳那草,又折了一小段在手心搓揉,她话语中很是不解:“上次来,分明都没有的,怎么会长得这样快。可我没有瞧错啊,这就是解蛇毒的草。”
“我不会认错的。”捧月用手指点了一点草揉出的汁液放到口中,她更加确定了,“我没有认错。”
苏锦音转过身,看向来路。她走过的那条小道,两侧也有着齐整的黄色小草。那一左一右的两排黄色,笔直得好像是兵营里的士卒。
规矩得让人有些想发笑。
苏锦音轻笑了一声。
捧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她同苏锦音道:“小姐,是我大惊小怪了。”
“没有,你没有看错。”苏锦音再回转过来,看向那桃林的深处,她嘴角轻扬,与捧月解释,“这些草并不是突然长出来的,而是被人临时移了过来。”
“啊?”捧月再次蹲下身,用手扯了一株草出来,真的发现了端倪,她说道,“小姐这根部确实不太齐整,有被人移植的痕迹。”
“种回去吧。”苏锦音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愉悦。她走在捧月的前方,将那些小草细致地看了一遍。透过那些明耀的小草,她能看到种草的人是如何地在这里细心叮嘱。
救了我的人应当是这附近的人,精通蛇毒想来也是常遇到蛇的。寻不到恩人,那就为这条路都种上解毒草药吧,总能帮到恩人的。
那个少年,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
苏锦音想到这些,脚步就变得轻快起来。她领着捧月走回去的路上,也是眉眼中噙了笑意。
直到走到清泉庵外,那庵子的琴笛合奏声音传来。
前一刻,才感受到了真诚报恩的心意,下一刻,却感觉到了恩将仇报的人就在附近。这是怎么一种心情?
苏锦音觉得,这种心情就像是炎炎夏日里,突然被人浇了一盆冷水,那凉意从头顶直接到了脚底。又像是未有遮挡地直接去用手抚摸那冬日的冰块,冻得人发抖。
秦子言的笛声,苏锦音听了两年时间,她能光听声音就想象出对方此时的神态。细长白皙的手指握在笛身,薄唇靠在笛孔,音韵从笛中发出,情意却全在他那双明亮的眼眸。
“小姐。小姐。”捧月的声音把苏锦音从这种可怕的感觉中拖了出来。
苏锦音扬起嘴角,回了她一个笑。但这种笑容,比先前在桃林不自觉的笑不知道要勉强多少倍。
门口的小尼姑见到苏锦音主动走了过来,她同苏锦音道:“苏施主,兰安郡主和三皇子过来找师太请教音韵了,师太问您要不要一起去品鉴?”
苏锦音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嘶哑。
她心里想了很长一段话,多谢师太厚爱,小女子感激不尽。但师太既有贵客,小女子还是改日再叨扰。
但她实际上,只说了两个字:“不了。”
这两个字用了她很大的力气。苏锦音握住捧月的手,半靠着她又半拖着她,迅速回了自己休息的禅房。
进了那房中,苏锦音倒出冰冷的茶水,连着灌了好几杯入腹。
捧月在耳边说了些什么,她全没有听见。此刻她心里在想什么,她自己也全然不知道。
苏锦音只知道,她方才在桃林想的、抚平的涟漪,全部被重新掀起来了。
波涛汹涌,一发不可收拾。
情深似海、恨意滔天。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遭已经很是安静。
苏锦音又重新听清楚了捧月说的话。
捧月问:“小姐,您要不要抚琴?”
往日这个时辰,她是会抚一曲的。
不了。苏锦音想。
“好。”苏锦音却说了这一个字。
她手指落在琴音上,选了一首《桃夭》来弹。那满天遍地的粉色花瓣中,一颗黄色的小草在风中生意盎然。小草逐渐变动,一排一排,齐整让人想起少年的浓密睫毛。
同样是又长又顺。还有那双干净的葡萄眼,就像那草一样,不含半点恶意。
反复用少年的善意提醒着自己,苏锦音的心终于逐渐平静。她手下音韵一变,换弹了往日惯弹的曲子。
一曲终毕,门外有掌声响起。
捧月打开门,欣喜的声音传进房中:“小姐,是静夜师太!”
苏锦音也忙站起身,目光中有喜悦。
静夜师太看向苏锦音,又再看向她手下的琴,点头肯定道:“你的琴技,很是不错。”
苏锦音望着静夜师太,昔日的镇定终于找了回来。
她与静夜师太谦虚答道:“小女子更仰慕师太的医道。”
似乎是一时嘴快,苏锦音就将心底的话说了出来。
这话,收获了静夜师太更加认真的审视目光。
静夜师太仔细端详了苏锦音的神态,说道:“你的悟性,也很好。”
“你若想拜我为师,有三条规矩必须谨记,可否?”静夜师太迈进了房中,她坐在苏锦音的位置,轻拨了一声琴弦。
旁边的捧月已经替自家主子高兴疯了,她握着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想奉给静夜师太,却走到一半又忙折回来,将那茶杯塞进苏锦音手中。
她紧张得说话都有些饶舌:“小、小姐,拜师茶。”
“不对,奴婢立刻去烧壶热的。”捧月又忙往门口跑。
才到门口的位置,捧月就听到她家小姐回答静夜师太:“锦音愿闻其详。虽不能剃发为尼,但愿做俗家弟子。”
捧月僵硬地转过身,不知道什么好。俗家弟子有的要守清规戒律,有的不用,但大部分是要的。
庵子里的,就更加是了。一般做了尼姑庵俗家弟子的,莫不是在家开了佛堂,长居其中。
静夜师太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愿意自梳不嫁?”
捧月的心顿时提到了喉口,看向她家小姐,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苏锦音看着静夜师太,没有半点犹豫地点头,回答道:“是。”
经历过了那样的事情,她对嫁人实在再没有任何期许。
房中的气氛一下僵硬得不行。
一声笑声打破了这种沉静。
居然是静夜师太。
只见这位传闻中不苟言笑的师太笑眯眯地看向苏锦音,说道:“原以为你聪慧如此,定是什么都懂我。原来也有不懂我的地方。”
苏锦音顿时有些紧张。
静夜师太笑意更深、更真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苏锦音的肩膀,安抚道:“你与我初识,不能尽懂我,是正常的。我说完那三条,你便明白了。”
“一,不得媚上。二,广施医道。三,莫要自弃。”静夜师太言简意赅,说完就看向苏锦音,不再细解。
原来,前世自己是败在第一条。
苏锦音重生以后,仔细想过如何打动静夜师太收自己为徒。她猜测静夜师太视琴音不为琴道,而为医道。却没有想到静夜师太走此道如此彻底。
“我愿为师太发扬光大此道。”苏锦音一言以答之。
三条规矩,只一句承诺,却是足以。
要发扬光大静夜师太琴音之人一道,自然不能媚上欺下,否则何谈发扬?同样,广施方能发扬。一直坚持本心,相信自己,才能走到光大这一天。
毕竟琴音治人,若不是苏锦音重活一世亲眼见过,又哪里能真正相信它的作用?
静夜师太看着门口仍僵在那里不肯离去的捧月,笑道:“此道我花费半生时间,才初见曙光。要到发扬,我自知年岁需长。所以,你以后成家后,传子侄收徒弟,都可。”
捧月终于舒出了一口气。
苏锦音同静夜师太却认真道:“锦音愿意一辈子传授此道,无意困于内宅。”
“不必如此。”静夜师太摇头道。
见苏锦音还要答,静夜师太指着捧月背影,戏谑道:“你再不应了,这拜师茶今日是要端不过来了。”
苏锦音反应过来,看向捧月。
捧月也正回过头,一脸担忧地看着她。
明白这丫鬟对自己的关心从不作假,苏锦音终不忍驳她心意,就答了:“是。”
“小姐,奴婢这就去烧茶!”捧月顿时语气上扬,跑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