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陈玉书的担忧是多余的。有哪位老人家会嫌弃小一辈吃得多的,不一个劲往碗里夹,已经算是好的了。所以,惹得驾驶座上的李叔都笑了,寡言少语的人都讲,不用担心这些的,吃得就尽量吃。这认真的神态的语气,使得陈玉书更想找块豆腐一头撞进去了。
现在开往医院的方向,宋惜日出院,几人过去接。进了医院,洁白的墙面光亮耀眼,明媚温暖的阳光欢悦地跳动,在窗口撒下一片炽热。高大笔挺的柳树条儿随风飘曳,迎着一阵清暖的微风荡来空气中的宁静。风吹动扉页,书墨香气隐约可闻。推门声响起,半侧在床靠上的人丝毫没有察觉,专心致志埋头于书卷。
宋井桐站在门口,久久地遥望。几天不见,她竟然发觉,那个曾经把她扛在肩膀上,意气风发的男人,如今鬓角遍布白发,眼角皱纹滋生,有力的大手已是褶皱,她为这一发现心生苍凉。几年以来,宋井桐一直跟他怄气,气他当年犯的错误,却不曾问过他原因,不曾体谅过,一晃眼,她长大了,他老了,这一篇章,也该翻过去了。如何翻,又是一个问题。
她犹豫着走过去,步履维艰,改变有时候需要巨大的勇气,迈出的第一步需要克服千百种磨难。
修长的阴影投射聚拢,聚焦在纸张面上,宋惜日抬头,闪过的惊喜取代了错愕,说着口不对心的话,“不是跟李婶说让你不用来了,怎么过来了?”
“周末没课,不耽误。”一如既往的淡漠,习惯使然,即便想柔和一些、甜美一些、软糯一些,姿态放不下去,一时半会改不了。她看了眼堆积在桌上的文件,宋惜日触及她的目光所在,想解释,毕竟他知道她心存芥蒂。宋井桐率先开口了,态度别扭地说道,“光线太晃眼了对眼睛不好,下回批阅文件的时候可以拉上点儿窗帘,遮挡太阳。记不得的话交代李婶,李婶事先调好光度。”
宋惜日捏着报纸的手死死地握住,布了一层白雾的眼透过眼镜框看过来,炯炯有神。他心里翻腾着情绪,翻滚着莫以言表的话语,哽咽在心口说不出。多年来,自妻子离逝后,她第一次直白地明面地表达对他的关心,即使别扭生硬,听起来是世界上最动听的话语。
门口打开一条缝隙,一张甜美可爱的脸出现,大大的微笑绽开。宋惜日正对着门,最先看到,宋井桐同样看过去,人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三个人。陈玉书是真的性格外放,“叔叔你好。我是桐桐的朋友兼舍友陈玉书,小名书书,书书不介意可以叫我叔叔。”完后,陈玉书在桌面找了个空处,把水果篮子腾在上边。
到了医院门口,她们三个觉得空手而来实在过意不去,不管宋井桐的劝阻,去外边水果店挑了水果。怕宋井桐不让,便催促宋井桐先上来,故而迟了几分钟。
陈玉书介绍完自己,“这两位也是我们一个宿舍的。”听声,俞雯站上前,笑道,“叔叔您好,我叫俞雯。”
宋惜日点头,不轻不重地动了动唇角,露出一个弧度。李兮凑过来,笑容恰到好处,“叔叔好,我是李兮。听桐桐说叔叔出院了,我们过来探望一下,祝叔叔身体健康。”李兮取出卡片,递了过去。翻开,是祝福的话语,字迹秀丽工整,大小适中。
“有心了,坐,别拘束。”宋惜日随手将卡片合上,放在文件上边。李叔过来接过,连同桌面上的全部文件收齐了。
陈玉书窜过去,坐在最靠近宋惜日右手边的座椅上,宋井桐在旁边收拾衣服,俞雯和李兮帮忙整理进箱子里。“叔叔,其实我早想过来看你了,就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这不今天桐桐说要来接你回去, 才有的机会。叔叔,你比我想象中的帅多了。”整理的活儿陈玉书帮不上忙,聊天她最在行了,坐着凳子能聊上一天。
宋惜日被她夸张的话逗乐,自嘲道,“糟老头子一个,哪儿有半点帅气的样子?”
宋井桐在话音落下的一瞬,偏头看了一眼,之后默声整理衣物。与同龄人相比,宋惜日是帅的,他没有圆鼓鼓的啤酒肚,更没有一脸的横肉,刚毅的脸轮廓分明,身形瘦得精神奕奕,从他现在的状态足以看出当年的英俊的容貌。
陈玉书连忙否决,发自肺腑之言,“不不不,叔叔你特别帅。”夸起人来,功夫也是一套一套的,“我没来荥川市是已经听过有关叔叔的传闻了,外边人都说叔叔是难得一见的好领导,工作尽心竭力,全心全意为人民谋福利,这些可比外在的样貌帅多了。”
李叔搬了文件到车上,顺便把手续办好走了上来,听后,暗自笑了,支开轮椅安在地面上,轻声提醒,“先生,手续办齐了,可以走了。”
宋惜日在李叔和宋井桐的帮助下顺利坐上轮椅,陈玉书自告奋勇提出推轮椅,自然而然便把这项任务交给了她。宋惜日用到的换洗衣物之类的并不多,杂物倒是多得很,几盒的补品,一看品牌特别的昂贵。除了补品以外,更有一些可以存放很久的食物,土鸡蛋和菜干,零零散散地从桌子底下的柜子里掏出来。
到了车旁,陈玉书顺理成章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她和李叔合力把宋惜日搀扶到位置上。手触碰到宋惜日胳膊的那一刻,宋井桐惊了,心瞬间刺痛了,鼻头发酸。她手完全触摸不到多余的肉,如果让她用一个词形容:瘦骨嶙峋。真的很瘦,瘦得让人心疼。
宋井桐手上的力度悄然紧了,一如曾经他把她扛在肩膀上时的小心翼翼。往事过去了便过去了,最该珍惜的是眼前,她想,她会学着接纳他,尝试着理解他,或许在这些年里,他的痛苦从不比她少,只是,他从不肯吭声。
李叔把宋惜日扶到位置做好后,下车,绕到后备箱,接过东西一一堆放好。上车坐定后,陈玉书好奇地问,“怎么有这么多的补品,叔叔能吃完吗?”靠的位置近,李叔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颇感骄傲,“开了那盒是小姐买的以外,剩下的都是别人送给先生的,鸡蛋和一些菜干是一些大爷大妈们送的,他们听说先生受伤了,拿过来给先生的。”
宋惜日眉头一皱,仅一秒不到的时间,细微的动作宋井桐还是捕捉到了。她清楚宋惜日,清楚他皱眉的原因。宋惜日一向秉承不拿不要的原则,即使是一针一线,他坚决不要,而这一次住院意外而来的物品成了他的负担。
陈玉书欢悦,钦佩的目光,“这样很赚耶。”她是没有恶意的,说话口误遮拦,宋惜日眉头一紧,表情沉寂,眼角的纹路深邃。俞雯伸手掐了陈玉书一下,眼神示意她这话不能随便乱说,陈玉书没理解过来,天真无邪地补充,“真的很赚啊,如果每一天都有人送东西过来,那样就不用自己买,不用自己花钱了啊。”
俞雯扶额哀叹,这智商,没救了。
宋惜日平和地一笑,并不是在讲大道理,而是实事求是,有些事情,他必须要说,尤其在价值观尚未定型之前,有必要灌输正向价值。“天底下没有天上掉馅饼,不劳而获的事情,所有的一切,如果不是经过自己的努力,拿了也不长久。任何东西都是一样,属于自己的才能要,不属于自己的,半点不要贪恋。”简而言之,拿了不该拿的,总是要还的,还将为此付出昂贵的代价。
“知道为什么所有的东西我都没有动吗?那些东西,我会还回去,收在这里,永远这是一个负担。人呢,负担重了,心便不会纯粹,一颗不纯粹的心,能怀着赤城的心出发?那是不可能的。”宋惜日没有咄咄逼人的犀利和说教,甚至是以一个朋友的口吻去畅诉,以一种易于接受的方式表达出来。陈玉书竭力消化这段话,似懂非懂地点头。
同样的一段话,换别人来说,出来的可能不会是这个效果。俞雯打心底里敬畏,他不只具备了长辈该有的品行,更有为人处世的大智慧,说教引导的方式也别具一格。“叔叔,你这句话我手下了,用来当做鞭策我的座右铭,你不会介意吧?”
宋惜日大方表示不介意,聊了几句家常话,气氛又一次活跃起来。他向来善于控场,这一点难不倒他。
话说了一路,到院子时,一听着车声,李婶围裙来不及卸拎着锅铲小跑了出来。李叔取出轮椅摆放在地上,宋惜日坐在轮椅上。其实他是能撑着拐杖走的,但是李婶不让他撑,监管严厉得很。“先生,我给你熬了清汤,一会儿我盛一碗出来给你喝。”
宋惜日拒了,“我还有些事,汤晚点儿喝。李婶,你招待桐桐的朋友们,做多点儿吃的。晚餐提前准备了,一会儿她们吃完饭后让李叔稍出去玩,过后回来吃晚饭。”
李婶本还想说些什么,陈玉书兴高采烈地摆手打招呼,一时间把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李婶也就没有再执意。“好,我给温着,等先生想喝了,我给先生端上楼。”李婶讲,转眼宋惜日和她们告了声别,由李叔推着去了书房。李婶余光之间瞥到宋井桐蹙眉凝望,便道,“先生他有事,别介意。”
宋井桐只一笑,不置可否。这些事情,是不是那样,自己心里总该有个定夺,别人说得再多,自己这边过不去也不济于事。宋井桐不容易说服了自己要体谅宋惜日,实际行动起来比什么都要难,她自认在这方面上自己心胸狭隘,自认不自量力,竟想着自己的分量在宋惜日的心中能超过工作的分量。
陈玉书以为这话是对她们三人言语的,大度地回道,“不介意啦,叔叔有她的事情要忙嘛,我们理解的。”随即,陈玉书往四下瞥了几眼,发自内心的喟叹,“哇,房子好大呀,自带庭院呢,太高级了。”
李婶笑着,眼眯成一条线,平添慈祥。李婶当真喜欢陈玉书,觉得这孩子单纯、没心机,又不设防,跟陈玉书讲话的语气都透着喜爱跟耐心,“是老先生留下来的,当初嫌弃着说装潢风格太复古了想卖掉的,后来还是水妞儿给拦住了才没卖成。现在一看,没卖是对的,不是都说时尚三十年一轮回么,房子这也是,唯一不一样的可能是时尚轮流转,房子不会,房子任何时候都是一个眷恋。”
“桐桐,原来你那时就已经有理财天赋了,怪不得呢。”陈玉书这马屁拍得响,表情也夸张。她本想抬手搭在宋井桐肩膀上,如江湖人那般的豪迈侠气,挣扎了几秒,放弃了。这原因嘛,就是怕画虎不成反类犬。聊了那么久,才想起这茬,陈玉书道了,“李婶,忘了跟你介绍了,我叫陈玉书,她两是俞雯、李兮。”
李婶边领着她们往里走,“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江浙那一带的,跟兮兮都一个地方。”
李婶恍然,斟了几杯茶水在杯子里,深有感触,“女孩子在外挺不容易的。”话里,来自于长辈浓浓的关心,“既然过来了,放开心别拘谨,当做自己的家就行。嗯,我锅里煮了东西,过去看看,水妞儿你陪她们四处走走。”
宋井桐答应。地方不大,整间屋子构造走一遭,一目了然。宋井桐带着她们去庭院,庭院那里安有秋千,四人坐着绰绰有余。四人坐在庭院秋千架子上,微凉的风吹拂着裙摆,裙子随风飘逸,细碎的发丝轻轻舞动,闭上眼睛舒服地感受秋千晃动带来的舒适。此时,俞雯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的享受,还有些悠扬,“你说,要是我们四人能够一直这样下去该有多好?”清风正好,阳光正好,岁月正好,友情也正好,一切恰到好处。
陈玉书突然停了下来,脚尖支撑着地面,脖子微微探出,“会的,我们四个会一直在一起的。”
风把尾音拖走了,定格下了最真诚的言语。这一切,这声音,回响在宋井桐的耳蜗,挥之不去。友情,她从不奢望,来时,欣然接受且加倍珍惜。可是,又有谁知,经年以后,约定好了一直在一起的人,会将她撇除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