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下了一场漫天大雪,荥川俨然成了雪的王国。气温在一夜之间,从零下二十度下降到了零下三十多度,热闹的街道忽然变得冷清,多了几分萧条感。
高楼林立的大厦前,堆了好几个可爱的小雪人。打扫的保洁阿姨没舍得把它扫去,它就站在了飘雪的雪地里,咧开嘴憨厚地微微笑,守护着这座城市。因为大雪延误,这年的春节,推迟了回去的进程。也就是,这是打从她出生以来唯一一次,留在了荥川过春节。
相比较之,今年的春节冷清了好多。偌大的房子里,暖气虽然供应着,但是也挡不住人烟稀少的单调感。电视机放着节目,声音嘈杂地传出,可是却没有人在看。厨房的锅里冒着热气腾腾的雾气,开了的水上架着蒸笼,上面蒸着海鲜。
看似热闹繁忙的家,其实只有两个人在。现在是农历三十号下午十八点整,距除夕夜只有六小时。远在外市的宋惜日,是不可能在大雪阻挡的天气,赶在年夜饭之前回来。所以,这个家,只有宋井桐和李婶两人在。
宋井桐打了个电话,响了两声就接起来了。宋井桐笑,问道,“奶奶,中午准备了什么好吃的?”她竭力笑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活力无限。
慕筠扭头看了眼独自坐在客厅沙发,戴着眼镜看报的罗老先生。明眼人都知道,他有多么不开心。前两天,他打了个电话训了宋惜日一顿。他是个注重家庭传统的人,骨子里认定了春节就应该一家团圆。可就是因为宋惜日每次都拖着时间才回去,这一次就被大雪耽误了。
空荡荡的家,与外面热闹的景象略显突兀。偏南的城市,气候相对温暖,大街小巷的人异常活络。庭院外,笑声绵延不断。
慕筠笑了笑,很是慈爱,“蒸了鱼肉丸子,煲了汤,还炒了一小碟青菜。”怎么听着,鼻子突然泛酸了呢?可慕筠还是很欢喜,“囡囡,李婶做了什么吃的?”
罗老先生放下报纸,走了过来。慕筠捂着手机,边瞥边小声地跟宋井桐说,“你爷爷过来了,到底是忍不住了。”
她听了轻笑,那边好像交换了电话。好像是咳嗽的两声,赌气地不说话。宋井桐听了眼睛慢慢地放柔,“爷爷,新年快乐。”
他想板脸,在宋井桐叫他的那一刻,板着的脸又松了下来。口气还是很冲,跟个置气等人哄的小老头。他说,像被抛弃了一样的委屈。“开心?我一点都不开心!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们了,一年到头回来不到两次,今年索性不回来了是吗?你爸呢,让他过来听电话,我倒是想问问他,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声音一大,吓着了萤火,萤火害怕地躲到她怀里。她安慰了下小家伙,边说,“爷爷,我们没有不要你。你别生气了,好不好?”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鼻头发酸了。原来,在慕筠讲,只做两菜一汤时她就心疼得不行。以往他们回去,慕筠恨不得做个满汉全席,可是,他们没有回去,也就只是简单地像平常吃个饭一样。
宋井桐能理解罗老先生为什么生气。一个老人,从年头盼到年尾,就指望着子女回家吃一顿团圆饭,可到底,盼望落空。冷清的两个人,过不过节又有什么意思?他们到底是老了,老了老了真的需要陪伴。
搂紧了萤火,她暗暗发誓,以后她要自己先回去,不管宋惜日时间上来不来得及,工作上排不排得开,她也要提前回去。因为,她不能让慕筠和罗老先生两个人,孤孤单单度过这么一个团聚的日子。
罗老先生哼了下,慕筠对他无可奈何。他气没消,坚持地说,“别岔开话题,让你爸来接电话。又不回来,打个电话给我们都不愿意了?”罗老先生不想让火气蔓延到她身上,全程都忍着,怕自己不小心对她发了火。
让她到外市去找人回来么?她隐瞒,替宋惜日开脱。一则,如果两人知道宋惜日没有在家,指不定又有多气。二则,她不想让两人知道。她说,若无其事,“爷爷,爸他在楼上呢,一会儿我上去喊他,叫他给你回电话好么?”
撒了一个谎,就需要更多的谎言去掩饰。罗老先生不信,言语激动地问,“他是不是没在家?家里不会只有你一个人吧?要是他敢,我非卸了他不可。”
又是一个谎言。说出口时,真的很为难。“没有,爷爷。要你不信,我现在跑上楼去叫他。不过爷爷,楼上没开暖气,很冷的,我只穿了一件毛衣,你不怕我一上去被冻着了,感冒了吗?爷爷,你会不会很心疼?”她故意撒娇,使出苦肉计,料定了罗老先生会舍不得。
有时她真想任性一回,什么都不在乎,只管告诉他:是的,爸爸不在家。不止现在不在,回不回来过年都还是个问题。可她做不到,她不能那么自私和任性,不能让两个老人在远方看不到她,还要心疼她。所以,她一向都是,报喜不报忧。
那边犹豫,话题轻易被她岔开。罗老先生半训半心疼,“胡闹!那么冷的天,穿一件衣服不冷的么?不跟你讲了,赶紧去把衣服穿起来。”
宋井桐笑颜顾盼,又忽地停住了。真糟糕,她利用了老人对她的信任和爱。她轻说,又感动又愧疚,“爷爷,楼下开了暖气片,不碍事的。”
说了很多的话,在结束时,慕筠又接了电话。等罗老先生走远了点,她问,“囡囡,你跟奶奶交心,是不是你爸爸不在家?”
骗不过慕筠,或许罗老先生也没信她的话。只是,他选择了不怀疑和不戳穿而已。宋井桐微顿了顿声,笑着回,“奶奶,没骗你,爸爸真的在楼上。”她佯装出被问了很多次,很无奈的语气。又让慕筠放宽心后说,“奶奶,新年快乐。”
天色渐晚,天光暗了。外面陆续地响起热闹的欢庆声,天上烟火绽放。五颜六色地一下子照亮了天空,给这座城市添上了斑斓的色彩。
餐桌上一桌子的海鲜,分量都不大,种类却很多。宋井桐喜欢吃海产品,李婶便烹饪了各种海鲜。也许,因她是家里唯一一个孩子,每个长辈都格外的宠她。李婶他们宠她,慕筠他们也宠她,有时她都觉得是一种沉重的负担,这些爱让她喘不上气。
饭后,她和萤火在客厅看电视。她看不进去,却执意开着电视机,意图想要驱赶一些什么。李婶在厨房蒸糕点,每年她都会做,长期的坚持成了习惯。宋井桐帮不上忙,到厨房去都被驱逐出来。
她习惯了这样,很多时候,都是她自己一个人,不觉得有什么。墙上的大摆钟,刚刚指到二十二点,外边轰然的一声,烟花在天空散开。萤火受惊,从她怀里窜下去,躲到她身后。她笑,真是个胆小鬼。合着轰鸣,手机响了。
她也没看,伸手从茶几上拿手机,又拿遥控器调小了声音。静寂了几秒,宋井桐似乎猜出了是谁。“新年好。”她送上祝福。
程向阳忽地低笑,极为好听。仿佛她能感觉到,他站在窗边,凝望着远处烟花绚烂的天空,那笑容比烟花还要好看几分。确实,她猜得没错。他单手撑在阳台边上,一只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似是普通的询问,“吃过晚饭没有?”
她搂过萤火,回,“嗯。你呢?”
“都一样,没什么新意。”他换了个姿势,微抿了下唇,跟她抱怨,“我想过去找你,但是程女士把我的车钥匙给拿走了。她说,除非我能把你带过来,否则就别去。”
宋井桐好笑,不确定是不是他胡揩的。“这样啊?那你听话,在家陪伯父伯母好了,大过年的别乱跑了。外面大雪阻路,万一你怎么了,摔了一跤什么的,我可担不起责任。”
他假意伤心,大失所望地说,“难道你不想见我?”
“还好。”
“什么叫还好?还好就是不想的意思。”
“那就还行。”
他不松口,咬着不放地追着说,“还行也还是不想的意思。”他喂了声,央求地道,“说一句想我了,会少了一块肉吗?你说,宋井桐想程向阳了,想见程向阳了。”
宋井桐淡淡地笑着,眼睛渗出了笑意。两眼弯弯,似一轮弯月。她妥协,别扭了一番,忸怩地回应,“是。满意了没有?”
程向阳也笑了,隔着遥远的距离,她都听到了他跟个孩子般得意洋洋的笑。他还在笑着,想说些什么,突然扭了下头,背后站了个人。程彧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笑,也不知道站了有多久了。程向阳下意识地捂了手机,喊了声“爸”。
程彧漫不经心地瞟了眼他,了然于心的笑语,“怪不得吃完了饭就找不到你小子的踪影了,原来跑到这来打电话来了。”一阵脚步声靠近,是程女士。程彧走近她,贴在她耳边,声音不大不小刚好程向阳也听见了,“呐,别找了,你儿子在这。也真是,我不见了,也不见你找我,明显偏心。”后半句,吃醋了,吃程向阳的醋。
宋井桐愣了愣,想不到雷厉风行的程董,居然有这么孩子的一面。她曾经一度的想,程女士和程先生都是稳重型的人,怎么程向阳却是基因突变般幼稚至极?原来,他没有基因突变,是程先生也是这类人,他的幼稚是遗传来的。
“新年快乐。”类似于程向阳的声音,却不是。他的声音纯粹,很好听,还有淡淡的暖意和若有若无的撩人的酥麻。可是这人的声音,多了几分成熟和稳重。即使像,仔细一辩就能便认得出。
有如电击般一怔。宋井桐想了想,用了一个比较恰当又不失分寸的称呼,“新年好,程伯父。”中间,她不小心咬了下舌。于是,程字说成了“陈”字,她窘迫得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干嘛这是?不就打个招呼,用得着紧张吗?
那边传来两声低笑,她更糗。程彧及时缓解了她的尴尬,“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吃顿饭……”他没讲完,程向阳抢回电话,警戒加防范。程彧看着他半晌,拉着程女士下楼,又听他声音传来,“我说得没错吧,那小子,根本不把你放在心上。不过没关系,我把你放心上,你永远是最重要的。”他说完,侧头去枕程女士。这话,怎么听着像挑拨离间?
程女士手轻推,程先生头偏开,却又黏了上去,做虎作威地假意说,“那小子居然敢惹你生气,改天我收拾他。别气了,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