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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念执着

这幅画对她而言就是在一个又一个凌迟般痛苦孤寂的夜晚完成的,它陪伴了最真实的自己,它目睹了最无助的自己,也见证了自己最坚决的意志。

它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作品了,它是一个珍贵的朋友,它就是自己的血,自己的肉。幻芜一点点的喂养了它,它在黑暗中为幻芜报以光明。

比起师父,比起长绝,它跟幻芜的羁绊都更加深切。幻芜的一生都与它亲密地贴合在一起,这世间再也没有第二件东西如此完整地镶嵌在一起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半生的心血在火中挣扎哭嚎,明知是假的又如何能让她泰然自处?

如果,它是真的呢?如果这个幻境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不知不觉中偷出她的画呢?

不可能。但是,她能不能确定自己一直是清醒的?要迷惑她自己交出画帛,其实也只需要一瞬间啊,她会不会早就在某个混沌的时刻,已然亲手捧出了画帛?不然明王怎么知道画帛的存在?难道她从一开始就输了?而输掉的代价就是毁掉她最珍视的作品?将凝结了她最纯粹炙热情感的血肉付之一炬?

不,她不能冒这个险。

幻芜隐约想起自己做过的第一个梦,梦中她的帛画就是在一簇炽热的火焰中燃烧,她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忍着火焰灼烧的剧痛也只救出一小半残破的缣帛。

她心中发慌,下意识地去摸袖中的乾坤袋。

“原来藏在这里啊。”

糟糕!上当了!

明王大笑着,手中的索朝幻芜凌空而来。幻芜侧身躲开,只觉得自己肋下似被一股劲风一推,整个人就摔在地上。

长索自袖中带出一股风,幻芜来不及细看,那长索就已经回到了明王手中。

他举起手中握着一卷手腕粗的缣帛,似炫耀般大笑道:“就此把你的执念留在此地吧!”他抬手一挥,幻芜身后开了一扇门,“你可以离开了。”

幻芜以手撑地,慢慢爬起来,她揉了揉摔疼的膝盖,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裙摆,看也未看明王一眼,转身就朝那扇门走去。

在她即将走出塔室之时,身后传出一道隐忍的声音:“你,你是如何识破我的幻术的?!”

幻芜站定,微侧过头,露出侧脸好看的弧线,她弯了唇角朱唇轻阖:“我凭什么要告诉你?”虽然有惊无险,可她刚才也被整的心力交瘁,她面上从容,但心里已经扑上去痛殴那个明王八百回了——如果她能打到的话。

明王的表情又是羞愤又是惊诧,他一张青黑色的脸都快憋红了:“等等!我可以跟你交换!”

“你打算用什么交换?”

“用我知道的一些事呗……”

“先说来听听。”幻芜转过身,另一只手抵在门上,一幅“爱说不说,不说走人”的无赖样。

明王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无聊太久了,也不管幻芜会不会耍赖,当下便做起了倒豆子的竹筒:“琅玕镜你要拿我可不会管,但垂铃肯定不会由你拿走,她一定会以命相挣,你可知道为何?”

“因为这琅玕镜是宝贝?”

明王摆了摆手:“这镜子虽说是宝,但无非就是可以照出人的三魂七魄,从七魄中分出喜、怒、哀、惧、爱、恶、欲,对于有心之人或许算得上是个宝,可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还不如一块新磨的镜子。”

“可垂铃不就是利用这块镜子取出了微尘的魂魄吗?对她就是有用的。”

明王没想到幻芜已经知道那么多了,有些惊讶,可稍稍一想又觉得她知道那么多也正常:“这镜子跟‘照妖镜’差不多,对魂魄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可以让刚死去的肉身留住魂魄,对于未死之人而言就没这个作用了。何况单靠镜子是不能取魂的,比如垂铃就是借用了槐枝,槐本来就是极阴之木,魂魄才得以依附。你也说了,微尘的魂魄已经被取出了,垂铃在这世上除了微尘还有在乎的人吗?这镜子对她而言也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了。”

幻芜被他这么一解释,对这镜子倒多了一层了解,她想到的还是既明,他到底要这镜子干嘛用?

明王见她只点头却不说话,只得继续说道:“不过说到底,垂铃会为了这镜子拼上性命,终究还是因为微尘的缘故。感灵塔千年岁月,若不是因为要守护这镜子,早就化成粉砾了。没了这镜子,即便垂铃耗费自身灵力维护此塔,感灵也撑不了多久,塔一旦崩塌,这槐树就没了庇护之所。”

幻芜明白了他的意思,按照常理来说,这种砖木结构的塔修建得再牢固,也维持不了千年。但这塔的存在的作用就是守护琅玕镜,塔与镜子生出了羁绊,镜子对塔也生出了维护的力量。

就好比一个病入膏肓的人,为了完成使命守护宝器,意志力所产生的力量勉强维持了肉身的存活,但宝器一旦不在,坚守的精神也没了存在的意义,早就损耗殆尽的肉身自然殒灭。

“你也是为了守护宝镜而存在的,那你为何不阻止我?”

“我不是阻止过了吗?”明王笑得无奈,“事实证明,我阻止不了你。虽然都是守护,但本质不同,我与感灵塔都是为了守护琅玕镜,而垂铃却是为了守护槐树,哦,不,应该说是守护微尘。我与塔所承担的是一份职责,任何事物都有天命,但凡生命都有生死,我的职责也总有结束的那一天。琅玕也有自己的天命,它不会永远属于一个人,也不会永远留在这里,我只要‘知天命,尽人事’就好,不必强求,就算不是你,感灵塔也会迎来另一个可以带走琅玕的人。既然如此,那让我在尚且有力之时遇到你这个对手,也好过灵力凋敝的时候,眼睁睁看着一个无名小卒捡漏而无能为力的好。”

“你倒是想得通透。”

“不是我通透,是我对我守护的东西并没有感情。垂铃就不同,她守护的是一份情,情这种东西,只有坚守的人身死魂亡,它本身是没有尽头的。垂铃痴心妄想,她不愿意看到情爱消亡的那一天。可她的情爱早就消亡了,所以她只能自欺欺人,硬把感灵塔当成了她能守住爱情的象征。说到底她也不是在守护爱情,她不过是把一念执着当成爱情,在她看来这感灵塔是至高无上的守护者,对他人而言却成了难以挣脱的牢笼。”

幻芜微蹙了眉,明王语气淡然,但幻芜却听出了些许讽刺:“牢笼?”

“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是我,我有职责在身,琅玕在一日我便守一日,不在了我便自行散去,自然不会有任何怨怼。可微尘不同啊,他等于是被强留此地,魂魄不得自由,这不是牢笼还是什么?”

脑中似有灵光闪过,幻芜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情不对劲,却完全抓不住任何苗头,直到此刻她总算明白了她为何会一直有这种别扭的感觉。

“你为何能肯定微尘不想留在垂铃身边呢?”

“感灵塔千年,就生出两个灵识,一是本来就拥有灵力的幻境,也就是我,第二就是吸纳了天地精华宝塔灵气以及佛门净气,又能保持长久不毁的金铃。其他的青砖石瓦本是死物,木头块从树变成料,也等于死物,即便是在灵气充沛的福地,没个上万年也生不出灵识的,可不用上万年的岁月,这些东西也早就烂成灰了。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了吧?微尘呢?微尘生前也是一个厉害的和尚,魂魄依附在槐树上,在这塔中早该生出灵识了不是吗?”

“所以是他自己不愿意?”

“魂魄本来就有灵,何况还有垂铃呢,要是微尘愿意,垂铃无论用任何办法也会让他重生的。没有肉体又如何,有了灵识,用槐木造一个一模一样能蹦能跳的微尘出来又有多难?可是微尘不愿意啊,他一个沙门,笃信佛法,如何以鬼妖的身份存在于世间呢?或许他也不愿垂铃为他损耗法力,甚至用那些邪魔歪道的手段让他重生。我不是微尘,也不能完全明白他的想法,自戕本来就罪过,能让一个佛门中人甘愿自戕,想必他早就厌透了这凡俗了。爱与不爱对他而言还是那么重要吗?可他最后的心愿也不能达成,终究还是被锁在这个地方。”

是了,微尘他不想留在这里,他封闭了自己,宁愿当一个树,可他终究不是一棵树啊。

难怪在感灵塔中一直感受不到微尘灵识的半点痕迹,可即便如此,微尘还是向她透露出自己的心意了。

之前她与长绝看到的那些回忆,他们俩都先入为主的认为是垂铃的记忆了,让幻芜一直觉得奇怪的就是,垂铃根本没有必要向他们这些啊。

守护微尘,守护这棵槐树才是她的需求,告诉他们自己与微尘的故事,等于在帮幻芜了解整个慈悲寺的过往,对于踏入幻境的她来说,其实是一个帮助。

她之前还觉得垂铃在经历这一切之后心如死灰,有心求得解脱,可在她收取了微尘的魂魄之后幻芜就觉得不对劲了。

所以那些记忆根本就不是垂铃的,而是微尘的,而帮助她想要求得解脱的人,根本就是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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