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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如露亦如电

那些小小的烦忧对垂铃这个年纪的孩童来说,真真如过堂风一般,瞬间就被抛却脑后了。

她兴致很高,一手牵着一个人,光是逛集市就逛了大半日。

幻芜跟垂铃一手拿着一只糖人,长绝空出的那只手也捧着许多玩意儿。幻芜累得不行,被垂铃拉着去看皮影戏,才坐着歇了口气。

幻芜惊觉时间过得这么快,皮影戏都开始演了。

一张五尺见宽的白色幕布后,精心雕刻绘画后的影人在白布后上场又下场,生离死别欢喜悲忧都是一瞬间的事。

幻芜还记得师父曾经跟她讲过些浅显的佛理,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没想到在此刻却又想起来。

佛经上说一昼夜有三十须臾,二十念为一瞬,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

当时荟明的这段话都把她绕晕了,她只觉得原来一昼夜也能刻出如此复杂的细纹,那一生该是漫长得满目萧瑟了。

她看着荟明,荟明的眼中倒映着她略带凄惶的面容,那张脸还如此稚嫩,与此时的垂铃无二。

荟明摸了摸她的头,一贯的霁月清风:“可佛经又说,人生不过是一瞬。”

“即便是师父这般拥有无尽寿数的人生,也只是一瞬吗?”

“是啊,一瞬……”荟明不再看她,而是把目光投向未知的远方。幻芜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只却清晰地记得荟明眼中那跃动的光影,如同此时白色幕布上忽明忽暗的色彩。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操持皮影的艺人吟唱起《越人歌》,那声音不似乐坊中的伶人轻柔婉转,略微的沙哑的音色反而唱出了乐曲中的无限忧思。

幻芜的思绪被拉回,幕布上此时只有一男一女相对而立,上演的是一出公主爱慕将军,而将军即将奔赴前线而婉拒公主的故事。

场景一换,幕布上两军交战,鼙鼓声声,旌旗猎猎,刀光剑影,铁马嘶鸣。将军战死沙场,马革裹尸,遥遥南望,望的不知是永远回不去的故国万里河山,还是巍峨宫阙中倔强地说要等自己的女子。

白幕再暗,幽幽烛光下一华服女子正在对镜理妆,她换上嫁衣,朝北三拜,而后唱道: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幕布前的看官们都沉溺于那缠绵悲戚的歌唱时,那女子却忽然举起金簪对着心头一刺,幻芜都能听见人群中传来阵阵低呼。

白色幕布罩上了一层红布,公主就在迤逦的红色里飘摇坠地,妆台上的烛火摇曳不断最终还是灭了。

表演结束,幕后走出两名艺人对看官致意。看官们一边鼓掌一边嗟叹,叹的无非是故事中将军的忠勇和公主对爱情的匪石之心。

“咱们回去吧。”幻芜牵过垂铃,三人不疾不徐地往慈悲寺走。

垂铃还陷在那缠绵的故事里:“那位将军为什么不喜欢公主呢?”

“傻阿铃,将军是喜欢公主的。”

“啊?”垂铃抬头看着幻芜,似乎是在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

“将军拒绝公主是说的是什么?”

“公主殿下,您可知河流会干涸,树木也会有枯萎的一日?臣不是殿下的王子,臣不过是那载人的扁舟,树下的顽石。若河干树倒,那臣只能长眠于暗夜中,再难完成心愿。而今山河飘摇,臣不日将离国远去,或许再难有那马蹄踏上都城长街的那一日。此间的春日,只能藏于心中了。殿下的青春韶华,臣实不敢误!”一旁的长绝缓缓念道,与戏文无二。

不曾想他竟然记得那么清楚。幻芜看了长绝一眼,只觉他眸中的神色深重,让她生出几许惆怅来。

“将军有他的责任担当,他不想耽误公主,所以拒绝了她。可他又说家国的春日会珍藏在心里,那春日,想必说的就是公主了吧。”

“啊……”垂铃听了幻芜的解释,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小年纪的,别老叹气。”

“我只是觉得可惜啊。将军可惜,公主更可惜。如果我是公主的话,我更希望听到将军说句真心话吧,也许不能在一起,但知道彼此的心意才不枉此生啊。”垂铃又说:“将军不想让公主因为那无望的爱情而伤心,可将军拒绝她,难道公主就不伤心了吗?最后公主还不是死了,没听到爱人对自己说一句‘心悦于你’,想必她是含恨而死的吧,也不知道将军会不会遗憾。”

垂铃还在感慨着,幻芜却觉得心上被木槌敲打着,一下一下敲得她生疼。

三人回到慈悲寺,此时的寺庙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穿着灰色布衣的人蹲在院中,正在捡拾落在地上的茶花。

“你是谁?”垂铃朝他喊道。

那灰扑扑的身影似被吓了一跳,他站起来,回头看向垂铃。

那是一个小沙弥,看样子只有十岁上下,一身灰袍却丝毫不能折损容颜之秀美。小沙弥那似曾相识的眼里带着几分惶然,他踟蹰着向他们行礼:“我,小僧是今天刚来院中的,小僧法号微尘。”

微尘?!幻芜心下一惊,转头看着长绝,两人眼中都是同样的震惊疑惑之色。

“微尘啊,”垂铃却面色如常,好像真的刚刚认识这个小沙弥似的,她打量了微尘几眼,说道:“你真好看!”

小微尘十分惶恐的样子,脸上腾的红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哈哈哈!”垂铃对这个逗弄对象的反应十分满意,她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小沙弥又羞又恼,瞪着垂铃说不出话来,垂铃却一把拉过他:“该燃灯了,帮我点灯去!”说完也不等他回应,拉着他就跑。

小沙弥刚捧在手中的茶花又落到地上,一地荼蘼。

幻芜看着两个孩子相携而去的背影,呆呆地看着长绝:“我莫不是在做梦?”

长绝也十分不解,但看着幻芜这模样,却笑起来,他牵过幻芜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指尖。

幻芜被那瞬间游遍周身的酥麻感惊了一跳,只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她瞪着长绝,一脸的惊讶:“你,你……”

“不是在做梦。”长绝也被自己的举动惊了一下,但很快就平复了。他对幻芜一直都不敢有任何逾礼之举,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亲了她一下。长绝的心如擂鼓,也正是这份感觉让他深知,他没在做梦。

那只手还被长绝握在手里,幻芜只觉得浑身的感官都因为那一吻而放大了,思绪纷杂好似缀满了落英,连之前微尘出现带给她的震撼都消弭了。

“走,我们跟去看看。”长绝牵着幻芜,直接把呆若木鸡的人牵到感灵塔前。

感灵塔一层一层亮起,想必是垂铃带着微尘正在点灯。光芒亮起,带回了幻芜的思绪。

“微尘怎么突然变成小孩了?”

长绝看着灯烛映照下塔窗里隐约可见身影,说道:“看垂铃的样子十分自然,就像初见此人。”

幻芜想到垂铃逗弄人的样子,竟有几分想笑:“她这跳脱的性子,还真是难为出家人了。”

“也许,垂铃初见微尘,就是这个样子的。”

幻芜转过头看着长绝:“你是说,这是……”

长绝也看着她:“垂铃的回忆。”

感灵塔已经亮起,微微的暖光勾勒着两人相望的侧影,浮光掠影,一瞬一生。

幻芜也想不出其他解释了,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幻境,那就只有回忆了。

也许那一夜,幻芜就是循着铃声踏入了垂铃的回忆里,而长绝跟着她,也成为了一个旧时光的见证者。

“既然如此,不如放心一观吧。”长绝说道。

初见之后,垂铃便时常出现在微尘身边。微尘做早课,她就躲在殿外观看;微尘洒扫,她就在他身边转悠,然后把落花扔在微尘刚刚扫过的地方;微尘静坐的时候,她也会随时出现在他身边。

如此,时光流转。刚开始微尘并不理会垂铃,这般不理会的姿态更激起垂铃的斗志,越发缠着微尘。一贯老成的微尘也被她缠得烦了,脸上再不见平静,躲不过就真的恼了。

垂铃见他恼了,一面觉得自己逗弄人的功夫了得,一面却又不开心起来。

真真的小女儿家心态,对于心中懵懂的情爱并不自知。

两人都长到了少男少女的年纪,垂铃虽是精魅,但也是女儿身,不能再像幼时一般毫无顾忌的出现在寺中了。

微尘成为了主持座下弟子,天赋极佳,很快就受戒满九个香疤。

寺中很多人都说,微尘慧根极高,佛缘深重,最受方丈喜爱,下一届主持之位应该就是这个入院不到十年的少年沙门。

微尘渐渐显露出出家人庄重清贵的气质,一身白衣袈裟,再不因垂铃的无礼之举而困扰。

他对垂铃很好,可举止中无不透露着疏离。垂铃的情丝在花苞初绽的时候,就被斩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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