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甜蜜的月夜
一
一场绵绵的秋雨赶走了炎热的夏天,可这雨老是滴答滴答地下个不停,天天雾蒙蒙的,就连通往各处那弯弯的山道也看不清,真是使人心烦。
队长瞿志金从公社开会回来,心中更是油煎火燎。他满心立即召开队委会,上级也是布置传达这次会议精神越快越好,可他还是多想耽搁一会,甚至几天,可这又有何用?他毕竟是单枪匹马,违抗不了大势所趋。
公社指示,各村各队必须在五天之内,成立公共食堂,让社员们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干社会主义。上级布置,必须先砸烂社员们各家各户的小锅小灶,到公共食堂餐饮,铲除小农经济思想,人人心向共产主义。
余赤红兴高采烈地逢人就用口头宣传这个“特大新闻”。听到这样的特大惊人的新闻,有人拍手,有人感叹,有人沉默。
余赤红迫不及待地催促老队长:
“志金叔,不能磨蹭呀!上级说这个新指示必须赶快执行,甚至连夜执行,你不高兴啊?家里有事?我就替你开个会传达传达好啦!”
“你高兴哦,你猜到千家万户人的心了?”
瞿志金气愤地往地上直跺脚。
“高兴啊,大家都高兴!到了新时代了,放开肚皮吃饭了,吃饭不要钱了,哪个不高兴?哪个憨子不赞成?”
余赤红为队长不高兴的态度惊奇,又为能吃公共食堂不要钱而欣喜若狂。
“是的,憨子傻子高兴!放开肚皮吃饭不要钱,吃的喝的,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家伙稍有思想的人有脑子的人高兴吗?”队长自言自语,满脸阴云。
“志金叔,俺去喊人通知召开队委会了,明早干活就向社员传达上级指示精神啦!”余赤红仍掩饰不了心中高兴的表情。
“开会,传达,你去办吧!”老队长垂头丧气地向队部走去。
三天后余赤红强行让徐祥敏、洪计峰和洪仪亮这三家搬迁,瞿志金自动让出自家房子,就这样格针岭的公共食堂就打算把伙食房设在徐祥敏家的大院子里,五间草房其中两间做厨房,三间支起了三口大锅,房顶上竖起了三个高高的大烟囱;餐厅设在和徐祥敏相邻的瞿志金、洪仪亮和洪计峰家中。
公共食堂的大院子用竹竿扎了个大松门,上面张灯结彩;餐厅里横三竖四地挂着一条条彩绳,彩绳上吊着些三角彩旗,中间还有一个大绣球。
开灶这天中午,余赤红从商店里买来长长的一挂大红鞭炮,“噼里啪啦”足足放有十来分钟。满村的大人孩子都跑来看热闹,然后又都回家抬起饭桌,端着碗碟,拿着筷子,大家分别走向队委会安排的餐厅,每个人都怀着不同的心情,准备来享受这新时代恩典的第一顿饭。
这第一顿饭做得还真不错,四菜一汤,吃的是大白米饭,还给会喝酒的人准备了四坛“老白干”烧酒。这真是让格针岭人想不到的一个“破天荒”。从这天的中午开始,格针岭人就可以只管参加生产队和公社大队任意分配的工活,不愁吃饭了,并且可以随便到其他附近兄弟村队食堂吃饭,不收分文代价,只要提前订餐,就能让你吃得满意。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走到哪里,喝到哪里,这真是个特殊的时代啊!
余赤红又瞒着老队长,带着几个手下人,把各家各户的铁锅和鏊子都砸了,把碎铁弄到生产队里,准备留大炼钢铁用。当时有的人也想不通,假若有一天,食堂要是散伙了,怎么办?干脆把铁锅和鏊子藏起来。余赤红气得发了疯,大骂这些人是坏人,是坏东西。
二
洪宜章家和朱满仓家两家一个餐桌,桌子是朱满仓家的,板凳是各做各家的。吃饭时,洪如刚和朱兰芳两个孩子只是低着头吃饭,一句话也没说。兰芳的母亲和如刚的奶奶只是互望着,脸上流露出惊奇,还是兰芳的弟弟跑到邻桌的洪如通那里才问个明白,说兰芳和如刚自那个星期天上山拾草回来就谁都不理谁了,都不知道为什么,也从没听说这两个孩子吵架或争执什么。各人回家后都问自家的孩子,这两个孩子都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就奇怪了,你们不能互相到一起说话吗?又等到下一次吃饭时,他们两家的大人才强制着,叫这两孩子讲话。
朱兰芳喊了一声:“如刚”;洪如刚也随意喊了一声:“兰芳”。他俩相互望了望,心中真是好甜蜜。
就是这一天,刚吃过晚饭,各家都回各家。三个餐厅的附近和通往食堂的小巷道上,人来人往,像大街上赶集的人赶罢集似的。
朱兰芳告诉她妈妈,说要找别人玩一会,她的弟弟要跟她一起,她瞪了他一眼,说:“滚回家,跟俺妈去!”她一溜烟跑到快要到家门口的洪如刚身后,偷偷地打如刚一拳头。洪如刚被吓得猛一回头,说:
“兰芳,是你呀?怎不回家?”
“如刚哥,俺想和你到南沙溪捉鱼去。”兰芳撅着小嘴,两只小辫子被她跑得不断地颤动着。
“天快黑了,捉什么鱼呀?还是回家吧!”洪如刚被她一声“哥”叫得突然心里热乎乎的,这么长时间没能和她在一起了,真是想念她,但还是再三地劝她说,
“别去了,时间长了你妈妈会说你的。”
“你不去,俺自己去了,俺记住你了,你是个骗人大王!”兰芳说完,一转眼就向南沙溪跑去。
“兰芳——等着俺,俺再也不骗你了,那天俺是替你着想的,你别生气,你等等俺,你一个人会害怕的!”洪如刚不由自主地跟在兰芳后面,一面喊一面追赶着她。
“俺知道你会来,气死俺了!这懵子你为什么不找俺玩,不和俺说话?”兰芳快到沙溪岸时,等着如刚,抓住了他的手,“俺天天想和你在一起玩,一起上学,想叫你帮俺做作业。”
如刚说:“你知道吗?别人都说俺俩……”
兰芳害羞地问他:“说什么?你说呀!”
如钢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说你也会想得到啊,别说了吧。”
“说呀!哥啊?快说呀!”
“说俺俩暗地里搞对象,说俺俩人不在一起,心儿好像还连着,天天你偷偷的瞅着我,我偷偷的看着你。”
“谁说的,把俺俩说的这么难听,看俺不把他的嘴给撕的两两半!”兰芳抓住如刚的肩膀,用双手狠狠地掐了他一下,说:“坏哥哥,你就不能整整那些嚼舌头的人啊,李小月也说俺,她还告诉别的女生了,说俺俩虽然白天不在一起,但是晚上会和你偷偷在一起……那个……烂丫头,疯丫头,看俺哪天不撕烂她的嘴还怪呢!气死俺了!俺好几天没理她们了。”
说着说着,他俩不觉来到了南沙溪边。
洪如刚的脸一直都是火辣辣的,他的心也跳得厉害,他不想和兰芳谈这些话题。他站在沙溪岸上,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好像是对着他们俩微笑。西方的晚霞消退了,夜幕降临,远处静悄悄的。他告诉兰芳,说:
“这溪水里真的有大花老板鱼?俺捉几条回去,让你找个大盆养起来,让你天天看着它,这些鱼呀,浑身红一片绿一片的,大嘴巴,两头一般粗,可好玩了!”
“不要!捉什么鱼呀,鱼的?走,俺和你就是想到溪流边上的荒草地上玩一会。”兰芳拽着如刚的手,把他拉到沙溪岸旁的一片野花地上坐下来。
如刚说:
“草地上下露水了,草上潮呼呼的,会弄脏你衣服的,俺俩还是到西边的沙滩上吧!”
他俩手拉手又向西走到一片沙滩上。兰芳一下坐在沙滩上,把如刚拉到他的身边,说:
“如刚哥,靠在俺身上,俺害怕夜猫子。”
“兰芳妹,俺就是夜猫子,你不怕俺吃了你?”
“如刚哥,你个夜猫子真好,俺早就想你哪天能甜甜的叫俺一声妹,那该多好;今天你果然叫俺妹了,你真好!”
洪如刚老实地坐在兰芳身边,兰芳向他的身子上靠了靠。两个孩子一声不响,直觉得心都在扑通扑通地跳着。
“如刚哥,刚才吃过饭时,俺真觉得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跟你说,可这会儿和你在一起了,什么话又都忘了,坏哥哥,你真坏,坏得叫人不知怎么才好。”兰芳从沙滩上爬起来,走到刚才来时的那片野草荒地里,掐了一大把黄色的野菊花,雪青色的铁蒿子花,紫红色的喇叭花,把这些花儿交到如刚的手里。
如刚会意了,他让她坐下来,给她一支支,一朵朵地插在两只小辫子上和刘海上边。
迎着月光,洪如刚左右地看着兰芳,忍不住脱口而出:
“好漂亮呀,你真像个新娘子!”
兰芳站起来,一手抓住如刚的一只手,另一只手又使劲地打他。
“你真坏,你真坏!”兰芳实际上那只手举得高,落得轻,她哪里能舍得用劲去打如刚呢,她双手猛地放开,把如刚一下抱在怀里,娇柔地说,
“哥哥呀,长大了我就是想当你的新娘子,你以后答应取我吧?”
如刚叹了一口气,说:
“你知道我不想取你吗?你妈说我好,你爸爸他不会同意的。”
“谁说的?我就是能当爸爸的家,他说了不算,俺说的算!”
“长大了再说这些事吧,等你长大了也许当不了自己的家?”
“就你心眼子多,什么时候我都会和你好的!”
“但愿如此,天地会变化,人也会变的。”
“我不会变,我就是不变!”
“啊哦,嗷,不变不变。”
……
一阵冷风吹来,他俩分别打了一个寒颤。
“冷了吧,回家吧!”如刚轻轻地问兰芳。
“不冷,俺想和你多玩一会。”兰芳娇滴滴地说。
“俺也不想回去,你看,天多好,圆圆的月亮照着俺俩笑,清清的溪水陪着俺俩流,多美好的夜晚啊!”
“如刚哥,你说话怎么这样好听,像书中写的文章一样,你长大了,一定能成为一个大人物。那会,你可别把俺忘了!”
“俺穷,上学还不知上到哪天,你家多有钱,你爸爸是会计,他能让你上好学的,你能成为大人物,俺不会成为大人物的。”
“都这个时代了了,没穷没富了,随便吃,随便用的,大家都一样了。”
“这是暂时的,穷还是穷,富还是富,俺俩不会好长久的。”
洪如刚沉默了,朱兰芳没有明白洪如刚的意思。
过会儿洪如刚又叹着气说,
“今晚上俺俩要是真地让人看见了,人家不知要怎么讲俺呢?”
朱兰芳直爽地说,
“讲就让他们讲吧,反正我不怕,我就是要和你好!”兰芳索性又把如刚揽得更紧,她的脸靠向他的脸,两个孩子的心中都是火热火热的。
兰芳忽然又天真地笑着说,
“如刚哥,你看着我,人家都说我俊,我真的俊吗?”
“你呀,太丑了,你就是个丑小鸭!”如刚又用劲地瞅着兰芳笑眯眯的瓜子脸。
“如刚哥,你真是个坏哥哥,长大了,我想,想呀……”兰芳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兰芳,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想,你家和我家差距太大了,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提这件事了,我想来想去那还是不可能的事。”
“就不,就不!我就要,我就要!”兰芳差点流出了泪。
两个孩子在一起抱了好长时间慢慢地松开了。他和她又在沙溪边上,这边看看,那边走走,真的是难舍难分。最后洪如刚硬是把兰芳拉着回家了。
三
洪如刚还没进家门,大黑狗早听出了是它的小主人,它就叽叽喔喔地在木条做的大门里边乱蹦乱跳,又向堂屋门跑过去,叫主人来给开门。如刚的娘已经从食堂里拾掇完了,来到家中,她看见黑狗的动作,明知是自己的孩子回来了,就忙着去给如刚开门。如刚走进院子,大黑狗猛地站起来用两只前爪抱住了如刚,如刚握住它的前爪,把它揽在怀里,又把它的头按在地上,和狗打闹了一阵子,又进屋摸出吃剩了的熟山芋喂给大黑狗。大黑狗含着食,摇摇尾巴,自己坐到院子南边的狗窝旁,歪着头啃着如刚给它的大块熟山芋。
枣花问如刚:
“你到哪里去了,都到这会了才回来,俺想出去喊你,都不知你在什么地方?”
如刚告诉母亲,他和同学出去玩了。母亲还告诉如刚,她在食堂很忙,必须做完那里的活才能回家。姓余的不想要她在食堂里干,队长硬是分配俺干的,说她必须替老队长争光。还叫如刚每天必须早起,替爷爷奶奶做些事情,提前到食堂吃饭,别耽误上学,她自己很早就得去到食堂给社员做饭,没时间做家务了。
洪如刚为母亲能到公共食堂当炊事员而感到高兴和自豪,因为一般的人是不能到食堂工作的。
洪如刚拿出书包,他叫母亲先去睡觉,自己还有几道算术题没做完。他点起煤油灯,在大木板凳上做起作业来。做完了,他无意间翻到放书包的一张旧纸板底下有个旧本子。他想起了旧本子里包着的东西,那是母亲给西圩子赵家的姑娘出嫁做“喜服”时剪下的彩布条,他精心地把这些彩布条收藏起来准备再去陈圩子,心想送给花妹扎小辫子的,这是他临搬家时给花妹许下的诺言,而现在这个诺言无法实现了。去年陈圩子的老太太死了,那会正好是期中考试,母亲为了不耽误他的学习,没让他到学校请假,只是和奶奶到陈圩子参加了老太太的葬礼。陈老太太不在了,他再没有机会去陈圩子了,也不能把这些他精心保留的彩布条带给花妹了,他再也不能和她一起放风筝了,而且格针岭这村子也没有像陈圩子大村那么多放风筝的,也见不到常宝和二柱子他们了,更看不见从小在一起的招群哥哥了。如刚想到这些,不由得心里一阵酸溜溜的。他再次走到外面,从狗窝里引出大黑子,把这些彩布条系在黑狗的脖子上,尾巴上。大黑狗大概是高兴的还是有些不舒服,它摇头摆尾,身子一伸一弓的。而洪如刚看着大黑子,心里冷切切的,他扶在门框上,眼睛里流出了伤心的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