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东书躺在榻上,跟老太太两个人斜对面的唉声叹气。成庸的话把他气得不轻,到现在还觉得脑瓜仁直疼。
菊香来回老太太的话,福福身子:“老爷,老太太。林掌柜已经出去找四姑娘了,后院柴房的火势也已经救下了。”
老太太揉揉眼睛:“找四姑娘?哼,咱们家现在还有四姑娘吗?”
卫东书将头上的冰帕子摘下,扔在就近的水盆里:“现在府里头,是谁在管事?”
菊香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回老爷的话,奴婢擅作主张,把三小姐给请来了。”
老太太惊讶的望着菊香:“你这丫头,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不是说不叫三姑娘过来了吗?”
菊香踌躇着望着老太太:“是,可是……”
罢了罢了,来就来了,菊香也是一番好意。卫东书指了指手边的冰水盆,菊香忙又拧了一个湿漉漉的冰帕子,递到卫东书手边。
“菊香。”老太太叫了一声,满面纳罕:“三姑娘找元洁干什么?不是说不许元洁再进卫府吗?”
菊香睁大眼睛,应了一声:“是。可三姑娘说,怕四姑娘自己把身世宣扬出去,对咱们家的名声不好,所以叫林掌柜把她找回来。可能是想要她封口。”
老太太冷下脸,哼了一声:“叫她封口?她跟她那个下作的娘一个样儿,从小我就看她不像咱们家的人,无论是容貌身段,还是言谈作风,哪有半点儿咱们家的影子?叫她封口,哪儿那么容易,指不定要讹咱们多少银子呢。”
菊香低着头没说话,从前她服侍四小姐的时候,这些心思早就在脑海里翻腾过无数次了。只是从来也不敢在人的面前表露。
卫东书额间的帕子转瞬就温热了,便又叫菊香换了一块凉的敷上。
“三小姐呢?”
菊香用帕子擦去手上的水,道:“三小姐陪着二小姐说话呢。”
老太太点点头,今天应该是元月最伤心的一天,有元熙陪着,她也能好过一些。想到元月,老太太不仅鼻子开始泛酸,这孩子的命苦,是个庶出姨娘生的也就罢了,偏偏爹不疼娘不爱。好容易靠着自己的努力得到了父亲的认可,却是她娘不争气。
不过这倒也是一件好事,老太太用帕子将眼角抹了一抹。郑氏和尤氏的品性都不好,幸亏元月不是这两个女人带大的,不然教出来的性格,说不定是像元嘉还是像元洁。这么看来,不得宠爱,反而是一件好事,自古以来,又几个成大事的人,不是在孤独和寂寞中成长的呢?
“你去弄些温补的茶点送过去,三姑娘这些日子忙着照顾太子,已经很劳累了。她那家子也是一大摊的事儿,够她折腾的。”老太太拉住菊香的衣袖道:“三姑娘爱吃海棠酥,你记得预备些。”
菊香应了一声,忙叫下人到茶房备了清淡的白茶和两碟点心。
元月对元熙哭了一会儿,倚在元熙的膝上睡着了。菊香蹑手蹑脚的把点心搁在桌上,端了杯茶,悄声道:“三小姐,您润润喉咙。”
元熙接过茶喝了一口,忍不住皱皱眉。菊香有些诧异:“怎么了?是不是凉了?”
元熙摇摇头:“有点怪味。”
菊香拿过杯子,里里外外闻了闻,这不就是她亲手洗净的茶具吗?还是按照老规矩,用海棠花的花蕊混着绿豆面子洗的。菊香闻不出什么奇怪的地方:“这茶是奴婢亲手烹的,没什么问题啊?”
元熙摇摇头:“不喝了,你坐下歇会儿。”
菊香坐在床榻便的脚墩上,仰着脸跟元熙说话:“三姑娘,要不让奴婢来服侍二姑娘吧,您也抽空歇会儿。”
元熙摆摆手,低头看看元月,红肿的眼皮上,泪痕把睫毛粘在一处。她眉心紧蹙,似在做什么噩梦。元熙忙把她搂的紧些,元月睡意朦胧的扯住元熙的衣袖:“容润,救我。”
元熙一惊,道:“你听她说的是什么?”
菊香凑到身前来,元月还在嘟囔着。菊香抬起头:“好像是在叫一个名字,容润。三小姐,这个容润是谁啊?”
元熙挑挑眉梢:“就当不知道,刚才的事儿,你要永远烂在肚子里。”
孽缘啊,为什么卫家的儿女情路都要如此坎坷?
元月翻了个身,揉揉酸涩的眼睛,发觉自己正躺在元熙的膝盖上,忙翻身起来:“我把你腿压麻了吧?”
元熙摇摇头:“二姐,你饿不饿?”
哭得也累了,菊香端过点心来,服侍元月喝茶吃点心。元熙因喝不惯那个茶,便也没动,只把海棠酥捡了一块吃了。
“照林掌柜的手腕,我估计天明之前一定能找到元洁的下落。”
元月押了一口茶,冷然道:“找到便找到吧,她又不是我妹妹。”
元熙一时语塞,怎么能说不是妹妹呢?同母异父一样是妹妹。只不过这样的话对于元月来说颇为刺耳,元熙也不好说下去。
“这么说,你也不打算过问她的事儿了?”元熙问道。
元月头也没抬的“嗯”了一声:“对她们,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元熙没再说什么,她也知道,元月说的不过是气话罢了。小时候嫉妒妹妹备受母亲宠爱,小元月嫉妒的几乎发狂,赌咒发誓,说什么永远也不稀罕郑姨娘的宠爱。但每每看到母亲对元洁无微不至的关怀时,元月还是心痛的像针扎。
对于元洁亦是如此,虽然每每都放言讨厌妹妹,但却从来没有真的对元洁下过什么杀招。若不是元月心肠软,元洁那个心智恐怕再就死过千百次了。
元月咽了海棠酥,笑道:“她们就是欺负我重情,这回我不会再让她们欺负了,不会。”
元月说着说着,眼泪不经意的落在茶杯中,这加了眼泪的茶,不知是酸涩还是苦楚。
元熙忙替她将眼泪擦净,安抚道:“姐姐会落泪,说明心里还是有她们的一席之地。若是姐姐放不下这个姿态,可以交给我去办。姐姐是想让她远走高飞,还是锦衣玉食,只要姐姐给个准话,我立刻就去办。”
“办什么?”元月猛地站了起来:“凭什么叫她锦衣玉食,凭什么叫她远走高飞!”
菊香忙上前扶住元月:“二小姐,您别生气,当心哭坏了身子。”
“三妹,你说她凭什么?她到底凭什么!我哪里不如她?我娘为什么就不喜欢我呢?”元月一头扑倒元熙的怀里,呜呜咽咽的抽泣声,引得菊香也不住的跟着落泪。
哪里不如她?元熙沉默了,大概因为元月的父亲是卫东书吧。
“三妹,我不许你管她,就算她求你,你也不要管她!”元月哭道:“你听见没有,你答应我。”
元熙忙点点头,元月哭的便更凶了。菊香叹了口气,折磨四小姐又有什么用,四小姐那副皮糙肉厚的心肠,哪里会在意这些?最后痛苦的,还不是二小姐自己吗?
“三妹,我没有娘了,我也是没娘的孩子了。”元月扯住元熙的衣袖,几乎将衣襟扯开:“你还得小时候,卫成臻和卫元嘉唱的那首没娘的歌谣吗?她们每次对着你唱那首歌的时候,我都好庆幸,我有娘。当时我好骄傲,因为我不是没娘的孩子。那时我还曾经瞧不起你,因为你没有娘。三妹,三妹我知道现在我错了,你原谅我。”
“二姐……”元熙一时失语。
“菊香,去叫人弄安神汤来,弄得浓浓的。”
“不要,不要,我不喝。三妹,我不是生病,我只是,我只是心里难受,你知道这个滋味吗?”元月哭的浑身发抖,元熙扶着她在软榻上坐了下来。
“姐姐,你想哭,就放开来哭,你心里的那份苦,除了妹妹,怕没有第二个人懂了。”
“三妹,你知道吗?小时候,娘的心里就只有元洁,那时元洁只有那么一点儿大,她就抱在怀里,晃啊晃啊,还会唱那些好听的小曲儿。我却只能跟在她脚步,转啊转啊,盼望着她哄完了元洁,能抱抱我。可是她却只会嫌我碍手碍脚。我也是她的女儿,为什么她就不能多爱我一点呢?”
元熙将元月揽在怀里:“二姐,你还有我,我永远跟你一条心。”
“三妹,我好嫉妒她,嫉妒的快要发狂了。你知道吗?娘被抓回来关在柴房里,我让大哥帮我给她送饭。她向大哥打听了三个人的情形,一个是那个野男人,一个是元洁,再有一个就是她自己。临末了,她连句话都没有留给我。”元月苦笑一阵:“不过这样也好,我现在是俞姨娘是女儿了,我再跟她没有半点关系了。她懒得问我的情况,也是应该的。”
菊香端了一碗安神汤来,元熙接到手中:“二姐,你喝一点,你需要休息。”
元月忍着苦,一口气喝光了。倚在枕上,望着光影里的元熙,悄声道:“三妹,你能给我唱首歌吗?就像娘给元洁唱的那样。”
天明时分,元月送算是安然入睡,元熙揉揉酸痛的肩膀走出元月的房间。
“三姑娘,洗把脸吧?”菊香打了盆温水端到元熙面前。
初升的圆日红得耀眼,元熙抬手遮遮阳光,忽而觉得阳光有些暗淡。望望脚下,也是一片昏黑,菊香的影子好像在眼前晃动,却怎么也抓不住似的。菊香张着嘴,好像在叫她,可她说的是什么,元熙却听不清楚。
元熙身子一栽,撞在格子门上,菊香似乎紧张的说些什么,元熙艰涩的摆摆手:“别声张,快送我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