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一怒,血流漂橹。元熙跟许文亮双双跪下,像折断了的甘蔗。皇帝骂完兰成杰,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看着元熙和许文亮:“你们跪什么?”
许文亮看看元熙,元熙道:“儿臣惹父皇生气了。”
“朕不是生你们的气,朕是恨兰成杰胆大包天。”皇帝回到龙书案旁,提笔蘸笔,挥毫写下上谕一折。沉吟片刻:“传朕的旨意,将兰成杰一案印成邸报,发往各州府路县,从今而后,谁胆敢再步兰成杰后尘,以其双倍罪责论处。”
许文亮接了皇帝的上谕,细细读了一遍,惊得一身冷汗。皇帝要灭兰家五族?
许文亮同元熙一前一后的往宫门外走,许文亮双手捧着上谕,心情却与元熙同样沉重。元熙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家里刚刚死了族老,族老无后,自然是要由成庸替他抗幡挂孝,这个时候竟赶上皇帝诛杀兰家五族?这可是本朝一来,头一宗灭族大案,到时候必然要街头巷尾人人议论。元熙愁眉不展,这事儿肯定是瞒不过去了,总不能把成庸的眼睛蒙住,耳朵堵住吧?
走了一会儿,许文亮突然说道:“太子妃留步。”
元熙站住脚,宫苑长长的游廊空无一人,元熙回过头望着他,问道:“许太监,有事么?”
许文亮微微一笑,问道:“小人有一事不解,想请教太子妃,皇上要灭得是兰家五族,不知这五族之内有哪些亲眷呢?”
元熙哑口无言。许文亮的意思很明白,兰玉很兰成杰是直系亲属,他们俩都不出五服,兰玉是肯定包括在上谕里的。许文亮绝不会问这么低级的一个问题,既然问了,便是要提醒元熙,是时候把兰玉交出来了。
但把人交出来,这件事,好说不好做。元熙踌躇一阵:“许太监,你在这儿别动,我去向父皇求情。”
许文亮往前一步,将元熙拦住,低声道:“小人劝太子妃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圣旨里写的清清楚楚,灭兰家五族。再者,皇上他老人家早就知道兰玉在您府上,要是真想放她,早就法外开恩了。您这会儿再折回去问,皇上碍着面子,不忍驳斥。但要是同意了您的请求,于心于理,皇上自己个儿又不高兴,您是聪明,又何必这样做呢?”
都说许文亮是皇帝肚子里的蛔虫,当然了,这是说许文亮对皇帝的心思了如指掌,并没有任何贬低的意思。他这样说,不就代表,这是皇帝的意思吗?
见元熙踌躇不安,许文亮低声道:“皇帝还有一道口谕,要小人单独说给太子妃听。”
元熙点点头,许文亮低声道:“皇上说,昨夜兰成杰向您行贿四千万两,也不必如数上交了。这笔银子没人知道,叫您悄悄的把银子送到太子手中,且作为太子手下‘明和三卫’的军用之资。”
“没了?”元熙倒不惊讶于皇帝知道昨晚兰成杰行贿的事儿,她是惊讶于皇帝真的没有对兰玉留一丝情面。
许文亮点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皇上还说,除了这些,其他的叫太子妃不必奢望了。”
元熙张张嘴,半晌说不出话。
许文亮低声道:“太子妃,小人先去大理寺传旨了。”他说罢,绕过元熙去,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脚,转身道:“太子妃冰雪聪明,想必能够理解皇上的苦心,谁人无父母,谁人无子女?太子妃只要往这个方面想一想,就应该明白,兰玉姑娘决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许文亮走后,元熙扶着柱子站了好一会儿。
作为皇家婚姻的牺牲品,兰玉这短暂的一生过的未免太可悲了。
走在长长的回廊中,元熙忽然希望,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到尽头,这样她便不必回府,不必面对兰玉。把兰玉交给大理寺,无疑是亲手杀了她,元熙低下头,这次,她是真的下不了手。
要是容湛在身边就好了,至少他能帮自己拿个主意。身边空无一人,元熙突然想扑倒容湛的怀里大哭一场。
刘天宝等在宫门口,见元熙出来,忙迎了上来:“小姐,刚才我看见许太监拿了圣旨去大理寺,皇上准备怎么处置兰家?”
“灭五族。”元熙的声音很低沉,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五,五族?”刘天宝吃了一惊,心里忽然萌生起一股敬佩之心,从前只知道当今皇帝爱民如子,却不知道他对付贪腐竟有如此雷霆手段。
元熙抬头望着他,有些诧异:“你好像很高兴?”
高兴,自然高兴。刘天宝本来就是一介贫民出身,听说皇帝严惩欺压百姓的贪官,他怎么能不高兴呢?
“怎么了?”刘天宝反问。
“你知道五服是什么意思吗?”元熙冷然问道。
刘天宝一怔,忽然想起太子府的偏殿里还躺着一个兰家小姐。不由得长大了嘴巴:“兰,兰小姐也在内?”
元熙没有说话,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
刘天宝有些错愕:“兰小姐又没做过什么错事,再说她瘫在床上已经是生不如死了,皇上还要?”
元熙皱皱眉:“噤声。”
刘天宝捂住嘴,现在还在宫门之外,谁知道哪个守卫是皇帝的密探?马车行驶到繁荣街市,刘天宝才开口问道:“那咱们该怎办?真的把兰小姐交出去?”
皇帝为什要兰玉死,刘天宝并不明白,元熙也不能跟他解释,毕竟这样解释起来,显得皇帝十分自私。为了自己的女儿能跟成庸婚姻和睦,便率先除掉成庸的心上人,虽然她是个罪臣之女。
“大理寺岂容我们不交?就算我们腾着不交,他们也会派人上门锁拿。”
刘天宝叹了口气:“这兰小姐也太可怜了吧?”
路过上阁,元熙敲敲车门,刘天宝靠便停了下来。元熙扶着刘天宝的手腕下了车,吩咐道:“族老今晨没了,你回去告诉钟妈妈一声,叫她想着送一副挽联过去。”
刘天宝应了一声,把马车赶了回去。元熙迈步进了上阁,小伙计迎了上来:“东家,卢老板不在啊!”
“不在?去哪儿了?”元熙皱起眉,正有要事找他商量,偏偏他又不在。
“听说是去拜祭一个人,昨晚就走了。”
拜祭?想必是临近年根,卢盛林去拜祭那个被他辜负的妻子了。
“说没说什么时候回来?”元熙问道。
小伙计摇摇头:“哟,这个说不准,昨儿老板说的是出趟远门,好像没说要回来过年。”
这就是说,卢盛林准备年后才回来了?元熙心里一宗事落了空。卢盛林用不上,卫家又乱着,自己的人又被许文亮的眼线时时掣肘。元熙烦的不知所以,转身便走。
“诶,东家,您不喝盏茶再走吗?”
看来,偌大个京城,再没有能救兰玉的人了。
路边一个推小车叫卖的小贩嗓音极其高亢,吵得人头疼:“唉,过往的来人看仔细了,真真假假像出戏,你把我的丸子尝啊,有肉有菜还挂着浆啊!”
元熙一抬头,他那幌子上挂着“真假丸子”四个字,是用炭块画的,要多丑有多丑。顾名思义,一碗丸子汤里,有肉丸,有菜丸子,味道却让人尝不出来,像戏一样难辨真假。
“唉,小姐,来碗丸子汤吗?”小贩手脚麻利的翻腾着锅里那略显浑浊的汤汁。真真假假的丸子搅在一个锅里,着实叫人分别不清。
元熙怔了一会儿,难道非得用偷天换日的办法,才能救下兰玉吗?
这虽然算不上一个明智之举,但的确行之有效。兰家五族之内有多少个人,若是使些银子悄悄换了一个出来,谁能发现?只要找一个十恶不赦的女囚,换上兰玉的衣裳,到时候替她死了。这世上便再没有兰玉这个人,府中的真兰玉,便可改名换姓,天涯海角,哪里不能容身?
元熙勾勾唇角,有办法总比没办法强。虽然对不起皇帝皇后,也对不起大哥,但只要保住兰玉的命,自己便无愧于良心二字。
但这大理寺,又有谁能替自己办这桩事儿呢?
元熙叫了一碗酸辣丸子汤,坐在街边慢慢的喝着。
一碗汤还没喝完,街口便响起一阵骚动,巨大的铜罗声比刚才小贩的叫卖声还要闹人。元熙一手捂着耳朵,一手捏着勺子。这是谁家的仪仗,也忒招摇了,引得一条街上百十来个百姓去看热闹。
小贩抻着脖子,也想去凑热闹,但奈何没人能帮自己看着摊子,心里有点不甘心。
元熙扁扁嘴:“你去看吧,我帮你看着摊就是了。”小贩千恩万谢的冲到人群边缘去,元熙无奈的摇摇头,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敲锣打鼓的车队马队吗?
铜罗声越来越紧,人声喧嚣,元熙紧紧捏着勺子,烦透了,烦透了!本来就想不出该去大理寺找谁办事,叫这铜罗声一吵,心里更没谱了。叫我知道是谁,非当面卷他一通不可!
元熙恨恨的将拳头垂在桌上。小贩的桌子不太结实,才轻轻一拳,就好像要散架了一般,元熙忙抬起手,可不敢碰了。
汤也没心情喝,元熙双手捂着耳朵。整条街的人都在看热闹,只有她披着斗篷缩在街边,也算是个异类。
铜罗声离她很近的时候,竟停住了。忽然觉得有人伸手拉她的腕子,元熙一抬头,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