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坐在图书馆一下午的莫凡像是被肚子咕噜的叫声提醒着该吃饭了,她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胃部,另一只手在尽可能加速的抄录。眼前出现一份三明治,她连忙抬起头,诧异的看着带着温暖笑容的周华昇。
“从中午交流会结束到现在,你都没吃过东西对吧。”周华昇说完,就坐在莫凡的面前,“先吃一点,一会你看完了,我请你吃大餐。”
莫凡毫不犹豫的将三明治打开,狼吞虎咽的吃着也顾不上在这个第二次见面的男人面前保持淑女形象。更何况,对于莫凡来说,眼前这个男人,恐怕交流会之后就再也不会遇见了,至于留下的印象,今天的发言早已让很多人大跌眼镜了,与其唯唯诺诺的假装,不如大大方方的自暴自弃。
显然,周华昇对莫凡的表现有些吃惊,他抿起嘴。他处理好手头的事情以后,本来应该离开学校去齐婧萌在上海的房子好好休息一下,顺便煮一杯香浓的咖啡,却还是忍不住来到图书馆,他像是感觉到她一定还在这里一样,经过食堂,顺手买了一份三明治带过来。
莫凡迅速解决了三明治,她在学校的时候经常会因为看书忘记时间,所以寝室里始终存一些面包香肠,今天这个三明治显然属于豪华版,美中不足的是没有水,因为吃的比较急,感觉好像整个面包都塞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周华昇心领神会的走到饮水机前,他是个在英国留学过的人,抛开英国不说,他曾经在清华大学读过几年书,更重要的是他的出身虽然算不上高贵,但书香门第绝不会教育出一个对自己一言一行没有约束的男人。
对于莫凡来说,那是一个两周以后不会再有任何交际的男人,但是这个男人,无论是对于学术的见解,还是对于自己这次简单的关心,都太让她莫名的涌起一股暖流在心头。或许年少时的她会喜欢像苏东阳那样帅气阳光的男孩,而褪去了年少的稚嫩,当她面前出现了一个举止文雅,气宇不凡的男人,她难免会将一抹桃花挂在脸上。
周华昇将水递给莫凡,接着翻看着莫凡已经摘录过的书,他摇头笑道,“你该不会是一下午都在研究这些吧?”
莫凡喝下一口水,憨笑道,“是啊,我现在觉得这些书,过去怕是白读了,赶快记下来,回去重新读一遍。”
“一本好书,绝对不会只读一遍,但是像你这种读书方式,恐怕再读多少次,结果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
“你只是一味的储备书中的文字,并没有真正理解文字的意义。换句话说,你现在只是将一本书看厚,还没有真的将书看薄。”
“从小到大,老师都是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我只是个按部就班的听话学生,思想,总是跟不上。”
“那篇论文,你是怎么想的?”
周华昇终于问出他压在心里一下午的问题,在他看来,莫凡至少应该是一个拥有个人价值和自我实现并存思想的人,但在今天的交流会上,她并没有阐述那些方面的观点,她只是轻描淡写的将论文大致摘要了一番。
“其实,表面上那是一篇论文,实际上,却是我对一个坚持者的肯定。”
莫凡想起了苏东阳,再想到齐婧萌或许已经回到他的身边,她表情微变,再看向周华昇,她平复了之前的悸动,轻声说,“我不过就是井底之蛙,当我听到你说的佛洛依德思想,我才明白,从前,我一味否定的精神分析,其实是时事需求,而行为学派也不仅是心理学的分支,包括其他的同学讲述的那些有关更多新学派的诞生,是我太过于主观了。至于论文,只是我主观意识的一次疯狂畅想。”
“一个人在失意的时候,会颓废,会苍白无力,会放弃抵抗,甚至会伤害自己,然而那一切都只是如弹簧般蓄力。”莫凡将笔记本向前翻了几页,然后推给周华昇,继续说,“这是你们说的科学与哲学之间的关系。”
“我记得昨天,你提到过,有些研究者在麻省理工找人做实验,之前,我也在怪诞行为学中看到过,但我想说的是,一个人,在正常的情况下,做出的任何选择都夹杂着理智的分析,而接受实验的人,大部分都属于在正常的情况下,那么你们又凭什么确定数据的准确性?”
“更重要的是,真正的病人,绝对不是正常的,在很多种情况下,你们的分析和数据,都没有偏向于病人,不是吗?”
周华昇很认同莫凡的这一思想,三年前他曾经在英国发表过一篇类似的论文,也正是因为这篇论文,让他得到了研究机会,但是问题就在于莫凡说的关键点,一切分析和数据并不可靠,所以项目被迫停止。他无奈的笑道,“这也正是哲学存在的原因。”
“我不是想要提出质疑,我只是想通过真实的案例来推翻已经被肯定的实验。”
“所以,你以危机根源做命题?”
“不,是自我危机。”
周华昇看着莫凡逐渐自信的神情,他感觉,眼前的这个女孩,骨子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或许当一个女人自信起来,她的背后就会自带光环,回想她在黄浦江上的那句话,他略带愧疚的说,“我对刚刚说出的话表示歉意,或许没有读懂书的人,是我。”
“过于自谦,反而会给人一种骄傲的感觉。”
周华昇摇头笑道,“你一定也看过维特根斯坦传吧?”
“的确,我的论文中很多话都是摘录那里的话,比如,‘撒谎对自己有利的时候,为什么要说实话?这一思考就算不是对自己未来的生活有意义,至少也典型地体现了当时的本性’,这是我写这篇论文的最根本意义。”
“你不相信善意的谎言?”
“不是我不信,而是当我看到一个男人,面对自己深爱的女人,明知道一句谎话可以安慰对方挽回对方,却没有说谎,那个男人,明明渴望胜利,却在得知真相后放弃虚伪的胜利,甚至不惜将自己多年的努力付之东去。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所看到的,就是一个人在诱惑与本性之间挣扎的过程。无论多惨烈,本性终究还是战胜无尽的诱惑。存在主义哲学已经问世几百年,但是真正追逐的人却是少之又少,所以最后残留的就是像我这种少数坚持学习人本心理学的人。”
“用残留来形容,有些苍白了,不过将来,如果你选择做心理医生,那一定是大多数病人的福利。但我更希望你成为一个学者,可以影响更多人。”
“我不追求影响什么人,唯一的心愿就是可以让身边的朋友因为我的存在而感觉到轻松。”
莫凡此刻想到的人是杨春晓和苏东阳,如果说她当初选择读心理学是为了苏东阳,那么当她真正开始读书的时候,为的就是杨春晓,她知道她改变不了春晓的人生,但她希望可以用她所学的知识来帮助春晓,至少,让她的心可以不要靠近阴暗,始终为她点燃一盏灯,照亮她的路。至于苏东阳,或许他的世界里,自己始终是一个过客,但能够在茫茫人海中,为他分担一丝忧愁,也是她会开心的事。她就是一个简单的女孩,做着简单的事。像齐婧萌说的那样,莫凡只是在做她认为应该做的事而已。
任何人遇到齐婧萌,喜欢她都是理所当然的,除了她的天生丽质,还有她后天的认真与坚持。但是莫凡却不一样,她或许是周华昇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特别的女孩,特别的简单,特别的普通,然而这样一个即普通又简单的女孩,凭借着人性最基本的单纯,却可以让世界都安静下来,源于自然,归于自然,顺其自然。虽然谈不上心动,但是周华昇却感觉自己的心,被她的简单轻轻的撩动了一下。
任何东西都可被替代。爱情,记忆,失望,希望还有时间。如果莫凡知道她心里的变化,那么她一定会尽量克制,可惜,她不知道。曾经她以为许北辰不能代替苏东阳走进她的心里,是因为她对苏东阳绝对的爱,但是她错了,一切不能代替的人或事,都只是因为没有满足自己对于未知的渴望和需求。然而周华昇,没有代替任何人,他只是带着一份三明治,和一杯图书馆里的纯净水,就是这份陌生城市的关心,悄悄地不露痕迹的钻进了莫凡的心里。
他们在图书馆里聊到很晚,两个人几乎都忘记了时间,忽略了地点,从学术研究到人生畅想,他们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又像是棋逢对手的博弈,一次相遇,一场畅谈,一个笑容,一男一女。他们是曾是大千世界中的两粒微尘,他们曾是茫茫人海中的两个过客,他们曾是被风吹散的两片落叶,幸运的是,他们遇见了彼此。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他们天南海北的聊着,周华昇尽可能的带着莫凡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中穿梭,他带着莫凡去上海为数不多的景点参观。莫凡对他说,自己的英文居然连路边的小商贩都不如,一直以来她都因为自己可以读研究生而感到骄傲,但是站在上海的街道上,她却觉得无比的惭愧。
周华昇没有安慰莫凡,只是温柔的拉住莫凡的手,嘴角带着说不清的笑意。他确定自己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孩在身边,时刻提醒着自己要将一切思想简单化。他忽然想要见见莫凡的家人,是怎样的家人才能教育出她这样一个平凡却脱俗的女孩。
这一次牵手,莫凡没有挣脱的想法,能就这样被他牵一辈子,应该就是最幸福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