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香扭身出去,不一会儿拿来一个冰袋,替秋月敷眼睛,边道:“裙子是穿那件冰纨的吗?”
秋月道:“是,就穿那件冰纨的。”
荷香侍奉秋月洗过脸,又薄薄擦了一层粉,再在两颊抹了胭脂,秋月道:“胭脂会不会太浓了?”
荷香仔细端详了一下,笑道:“确实有点太浓了。”
于是,又将粉浅浅敷了一层,这次,看上去白里透红,艳若桃李。荷香又打开妆奁,问道:“眉毛要用青黛画还是螺子黛?”
秋月道:“螺子黛吧。”
荷香又道:“这螺子黛极其难得,我记得宫主有一次跟奴婢说过,说子曙的一位显赫的病人送了他这螺子黛,然后他就送给了宫主。”
秋月听了,心里微微一动,没有回答。
画完眉毛,荷香又拿出胭脂,在秋月的唇上略点了点,然后端详着,满意道:“好了!太美了!”
秋月在铜镜里瞅了瞅,比起素日里的不施粉黛,果然艳丽了不少。
荷香又给秋月梳了个迎春髻,将象征宫主的金钗戴上。那金钗流光溢彩,在它的衬托下,秋月的头发如黑色的锦缎般光滑,泛着光泽。
这时,荷香方从衣橱里拿出那件冰纨衣裙,给秋月换上,又将那枚翠绿的玉环在腰间佩好。
秋月一边由着荷香装扮,一边在心里想,自己的生活中,处处都有叔公的痕迹——那螺子黛、那翠玉环……如此想着,心头免不了又涌上一股悲戚。
穿戴完毕,荷香打量着秋月道:“就是那天上的仙子,此时怕也要逊宫主三分呢!”
秋月听了无奈笑道:“你这丫头,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荷香出去后,秋月又定了定心神,看看已快到酉时,便独自出了素心宫,款款向桃园走来。
待她到时,餐室里已烛火通明,众人都围着案几席地而坐,单等她了。秋月微笑道:“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了。”
逐花蝶忙道:“没有没有,我们闲来无事,便都在这里坐着了。”
胡娇见了秋月,不禁叹道:“姊姊,今天你好漂亮。”
听了这话,司空曙也忍不住拿余光瞟了一眼秋月,见她黛眉轻扫,朱唇略点,白衣胜雪,飘飘若仙。他没觉得开心,只是更加自惭形秽。
秋月在雨欣身边坐了,逐花蝶道:“谢谢你送来的这些酒。正所谓无酒不成席,你的这些酒,可谓是点睛之笔。”
秋月浅浅一笑道:“逐花君过奖了,我不过是正好存着一些酒。”
这是,魏氏道:“人齐了,我去上菜!”
于是,雨欣、胡娇也去帮忙,菜很快便全端上了案几。
雨潇帮大家斟好了酒,举起觞道:“大恩不言谢,我先干为敬!”说完,一仰脖子,将酒喝净。
众人也纷纷举觞,放在唇边,多少不等饮了。
魏氏爱怜地看着雨潇,说道:“慢点,不能喝得太急了。你这孩子!”
雨潇抹了抹唇道:“没事的,阿母!”
司空曙也道:“从此独自在长安,行事需处处谨慎,有什么问题,就去找程太仆商量,切不可莽撞,尤其是那个郤至,一定要小心应付。”
雨潇回道:“嗯,雨潇记下了。雨潇的今天,是诸位殚精竭虑、舍生忘死换来的,我绝不会粗心大意,让功亏一篑。”
司空曙满意笑道:“嗯,这就好。”
秋月举起觞,对雨潇道:“我才听说了这个好消息,心里十分为兄长高兴,也为自己高兴……我也是,先干为敬。”说完,也一仰头,将酒喝净。
雨潇忙举觞,陪着秋月饮了。
魏氏道:“你们这些孩子,都急慌慌的,也不顾着身体!酒有的是,慢慢喝!”
逐花蝶道:“别光顾着喝酒,吃菜!吃菜!”
席间,秋月几次偷眼觑司空曙,却发现他从不看自己,心头不禁感到冰凉而绝望,不自觉地便多饮了几觞,很快便有了七八分醉。
人一醉,眼泪便不受控制,秋月想到自己出门前精心化了妆,被眼泪冲刷后,不定会有多难看,索性俯身趴在几上,掩住脸,谁都看不见,尽情地哭个痛快。
司空曙见秋月趴在了几上,知道她定是喝多了,但此时,他的心已冷硬似铁,绝不肯过去关心一句。
雨欣轻抚着秋月的背道:“你没事吧?”
秋月用衣袖细致擦了擦脸,抬起头,粲然一笑道:“没事,就是心里高兴,不留神喝多了。”
秋月心知自己不能再喝,再喝便烂醉如泥了,便停了酒,将肘支在几边,头倚着手,听他们聊天。
直至意兴阑珊,大家方散。雨潇要去送胡娇,胡娇道:“你不用送我,我有功夫护身。你送我回去,这深更半夜的,我还得送你回来。”
雨潇听了,觉得她说得也是,便笑笑作罢。
逐花蝶对司空曙道:“你去送送秋月吧。”
秋月忙道:“我也有功夫护身,不用人送。”
逐花蝶给司空曙递了个眼色,意谓让他去送秋月,然后众人都散了,各自回了屋。
秋月跌跌撞撞出了桃园,一路向素心宫走去。司空曙跟在她身后,不远也不近。
秋月并不知道司空曙在身后,还在怨恨他的绝情,心里恨恨道:“你何以薄情至此!你何以薄情至此!”如此想着,眼睛又湿润了,却再也流不出泪来。
前面是一片草地,月光下,依稀还有野花摇曳,秋月突然觉得头重脚轻,便在草地上坐下来,又仰面躺了下去。清风从她的身上拂过,舒爽中又带着几丝凉意,她仰望着满天星星,心想道:“若能就此消失在这天地间,该有多好,那样,心就不会痛了。”如此想着,不觉竟睡过去了。
司空曙见她在草地上躺下,便远远停下了脚步,看着她不再动弹,心想怕是睡着了,便走过去俯身一看,果然睡着了。
他脱下自己的袍子,盖在她身上,又在她身边坐下来,望着无边无际的黑夜,心内感叹道:“若这世界像此刻一样,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叔公一定会陪着你,陪你到老,永生不悔。”
想着想着,困意渐渐袭来,司空曙便在秋月身畔躺下,也睡着了。
当天边出现第一抹亮光,秋月醒了,她见自己身上盖着叔公的袍子,忙扭头,发现司空曙躺在她身边,睡得正熟。她蓦然间泪如雨下,心道:“叔公你一直在月儿身边,为什么就是不肯让月儿知道!”
她坐起身,将身上的袍子轻轻给司空曙盖好,站起来,向着司空曙凝望了一会儿,扭头朝素心宫去了。
清晨的阳光唤醒了司空曙,他见身边没有了秋月,袍子又回到自己身上,知道秋月已经离开,心里不免一阵失落,只得起身穿好袍子,回到桃园。
逐花蝶见到司空曙,扯着他回到屋内道:“你昨晚在素心宫?你们和好如初了?”
司空曙道:“没有。她昨天在草地上睡了一晚,我在草地上陪着她。”
逐花蝶若有所思道:“你没有把她送回素心宫,而是在草地上陪了她一晚……真是用心良苦。”末了又道:“若换成是我,我才不管它什么礼教纲常,两情相悦就在一起!”
司空曙道:“我没你那么潇洒,月儿她不是别人,是你我好朋友的孙女!”
逐花蝶道:“也是!难就难在这里。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回新绛?”
司空曙道:“就这一两天吧。”
“真的不打算好好去跟秋月告个别了?”逐花蝶又问。
“不了。”司空曙道,“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不该说的话,也不能说。”
逐花蝶叹了口气道:“好吧。”说完,走了出去。
即日,雨潇便去长安上任,与大家依依作别。
又过了一日,司空曙要回新绛,与桃园的人一一告了别,跨上马,一路向西北方向驰去。
夜幕降临,他在一个小镇停下来,找了家酒垆,将马交给马工喂了,又自己吃了点东西,要了间客房,让堂倌送一点热水上来,擦洗一下。
很快,堂倌便把热水送来了,他擦洗毕,早早躺在了榻上,双手枕在头下,回想着与秋月相处的情景,像偷空在做一件极享受的事情。
如此想着,加上旅途的劳顿,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第二日清晨起来,吃过早餐,结了账,继续赶路。
不日来到新绛,回到府邸。医馆日渐扩大后,他在城里靠近医馆的地方买了所宅子,平日里他一个人住觉着空,便叫了几个弟子一起来住。他外出这段日子,徒弟每日来他的房间打扫,如今回来,屋内依旧一尘不染。
到了家,他的心头才升起浓浓的惆怅——原来是真的分开了,自己与秋月,这里将是他了却残生的地方,而不是那温暖舒适的素心宫。
想到这里,他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忙闭上眼,可眼角还是泌出了泪。
第二日,他去集市上按静安的尺寸买了件棉衣,随后便上了莲花山——如今,静安师太,是他与秋月唯一的一点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