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上一番，暮春已经过完了，东河国的夏天特别短，秋天未怎么感受，转眼又到了冬。
漫天的雪花，落了一地，拂了一身还满。辛月打一把素色伞，走过长长的老街，站在石桥之上，等着从新泽回来的慕容阮，他去新泽赈灾。云中锦书传来，说今日就会到，辛月估摸着时间，早早地就来这里等着了。
东河的很多地方今年闹了雪灾，慕容鲲鹏生了病，一躺就是大半个月无法下床，慕容千又因为带兵打仗，久久未归，快至年关，慕容府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了慕容阮。本就忙不得空，偏偏庙堂上又颁了新令，让慕容鲲鹏前往探看雪灾实情，慕容阮主动请命替父赴命，一转眼已有一月有余。
雪下的有些大，熙熙攘攘的行人没有谁会停驻不前，急急忙忙的赶赴在长街上，石桥阶前。各色油纸伞打在下雪天，像开在盛春的花一样的好看。
她手中握住的一团雪在指间消融，客栈的屋檐角上，不知挂了多少列银白的冰棱，天气冷得不像样。雪下了快有两个时辰，地上铺了一层，似白色的毯子。好在她是狐狸，有厚厚的皮毛护着，倒也不觉得冷。
辛月叹气，她到底是没有走，无论辛驿如何劝说，她始终舍不得。劝到最后，辛驿早没了耐心，独自一人回了青丘，而她还在。她答应了辛驿，待到冬天就走。
伸出指尖，雪花飘落在掌心，不多时化了，只剩阵阵寒意。寒意顺着指尖一点一点浸入肌理，她低着头，看着脚尖碎碎念着：“阿阮，我今天就得走了，你怎么还不回来。你再不回来，可就看不到我了。……”
“其实，我还是不想走……”
狐狸的耳朵极尖，她出神的时候，耳朵也不会罢工。不知什么东西坠下来，背后一声轻响。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全身蓦然僵硬，似乎不敢相信，心心念念的人已经到了。她侧目而视，眼前光滑如同镜子一般的冰面上，清晰地映出慕容阮的影子。
他早就来了，只是一直跟在她身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他收到她的来信，信里她说她的生辰快到了，想和他一起过。他从新泽赶来，赴她一面之约。故意放慢脚步，听到她的阵阵芳涟，知道她的离别不舍。
一直未曾开口的慕容阮哑声道：“月儿，我回来了。”
她蓦然回首，他就在身后，夜染侧在他的左右。
未束完的发，留了一半披在颈后，雪白的丝袍，披在肩上的大氅，很挺拔的修长身体，分明的五官。映在她眼睛里，那么好看。这难得好看的一张脸，此时映在冰面上，却像是陡生了一层冷意。
她缓缓开口：“你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夜染默然离开。她愣愣看着慕容阮，
浓重哀伤的情绪漫过头项……却强撑着扯出一个笑，殊不知自己笑得那么勉强，这似哭似笑表情反而让自己不自在。
脚踩在地面上，能听到冰渣的碎响。
他没走几步，拉过她抱在怀里。极用力的一个拥抱，辛月整个身体都被他双手锁住，越拥越紧，像是要融入骨血。平滑的冰面上，看到他闭了双眼，发丝随着丝袍倾下，彼此脸颊相贴，脸上毫无表情，眼下却渗出……一滴泪来，好像不能言语，他的身体在轻颤，许久，哑声道：“我回来了，回来陪你一起过生辰。”
他松开她，握住她冻得发白的手指：“你的手好冰，为什么不老老实实的待在家里等我。我不是跟你说过叫你不要乱跑的吗，为什么又不听话。要是受了风寒……”
她急急打断他的话：“我想吃汤饼了，你带我去吃好不好？”
他看着她，会心一笑：“我回家给你做”，将她搂进怀里，“为什么突然想吃汤饼，你不是不爱吃吗？”
她张了张口，却不能发出声音，将头更深地埋进他胸膛，终于哽咽出声：
“我听人家说，凡人过生辰都是会吃汤饼的，长长的汤饼代表着长寿。我已经很长寿了，我是想要你和我一起吃，一起长寿。我希望，阿阮可以成为最受人尊敬的人瑞，这样等我……等我再回来时，你还是现在的模样，我还认得你。”
他刻意忽略她的那句——等我回来，以为不承认，有些事就可以稀里糊涂的省略。
他把手放在她头顶，打趣似的说：“难不成，我老了不好看了，你就不认不出我了？还是说，等我老了你就不要我了？”
辛月抽了抽鼻子，刚刚运量出来的情绪，被他这样一说，立马削减几分：“是啊，等你老了我就不要你了。我会找一个年轻好看，温柔，又聪明能干的人。到时候你就哭去吧，谁让你对我一直不冷不热的。”
他的身子顿然一僵，抚弄她头发的手也停下来。指尖像针刺一样的痛，半天，轻声道：“那样也好”
辛月一愣，急忙说:“我说笑的，你不要当真。我真的是说着玩的。”她急得快要哭出来。
像是等待一树花开那么久，他终于笑着，沙哑道：“我也是开玩笑的，你看，你都快哭了。你那么在意我，又怎么可能会随便去找别人，我也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辛月用力抱住他：“那，我们回去吧”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侧脸，偏头看来时踏过的雪，脚印又被新下的雪盖住。
辛月俏皮一笑，脸捂在他的衣衫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我头晕，不想走，你，你抱我好吧？”
……
身子一轻，已被他打横抱起，是那样沉着的让人一听就会安心的嗓音：“好。那我抱你回家。”
“你知道吗，新泽的梅花特别好看，长长七尺道的两旁全都种满了，一路走来都是梅花的香味。归期遥无尽，唯有香袭人……我带你去看好不好？”
她问:“还来得及吗？”
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他自己。顿了却又补充道，“当然来得及，我们还有时间的。”
——
雪堆得厚厚的，将外面的世界映衬得如满月照地一般。这是破哓前的残夜，风中传来最后几下打更声，庭院里的雪积得更厚一些。他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献宝似的放在她的面前。她不是第一次吃汤饼，可他却是第一次做。因为没有经验，做了好几次都不成功，下人们要来帮忙，被他拒绝了，只留下一个厨子在一旁指点。做什么事向来利索的他，面对这小小的厨房却不知如何下手。
明明问题出在自己，却硬说是厨子不会教，生生把憨厚老实的首席厨子说教得自己检讨了一番，觉得是自己技艺不精。
好容易做了一碗像模像样，勉强能端上桌的汤饼，喜笑颜开的端去给等了一晚的辛月。厨子长长舒了一口气，大冷天居然出了一身汗。几个不知其中缘由的下人，窃窃私语，暗自笑谈以往不苟言笑，总是冷着一张脸的小公子，居然会为了一碗汤饼而开心得忘乎所以。不得不说，这碗汤饼的魅力可真不小，又或者说，他是饿过了头。
热气还在从碗里断断续续冒出，卖相不好看却莫名让人觉得有食欲。她挪过碗，接过他递上来的箸子，久久不能食。
“一定很好吃，你和我一起吃好不好。太多了，我也吃不完那么多——”
他说好，正好自己也饿了。在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天快亮时终于能吃上一口自己做的东西，想来也是好的。
他几步走到厨房，取出一只碗，不知是天太冷手冻的木了，还是碗太滑，才拿在手里就滑落摔在地上，碎了……
他一愣，心里一窒。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想法涌上心头，他急忙另取一只碗掉头往回走。他在害怕，害怕在他取碗的时间，她会不告而别。
匆忙赶来，他立在门口，看着仍然还在端坐着，眼睛直愣愣看着一碗汤饼的辛月。天微微亮，只剩下他的一声轻叹。
“你回来了？快点，我都快饿死了。”她冲着门外的慕容阮笑得灿烂，手里的箸子，交叉着敲得当当响。
一碗汤饼，两个人分着吃，一人一半，明明不多的量，却久久吃不完似的。
他一边吃，一边看着她笑。突然眼前一花，昏昏越睡，摇了摇头说到:“为什么我会那么想睡，头好晕。”
顿了顿，又问:“月儿，好吃吗？”
她说:“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汤饼。”
泪滴答滴答，顺着下巴滑落进碗里。
她放下碗，拉过他的手:“阿阮，你等我。我还会回来的，要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的。你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把灯点亮。等我回来的时候，看见有光的地方，我就能知道你在哪里，找到你。”
他来不及说好，已经伏在桌上睡熟。
那碗汤饼，辛月做了手脚。她没有勇气让他看着她离开，她怕他会挽留，那样，她就走不了了。其实她更怕的是她自己，她怕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又会动摇。辛彦已经给她下了最后的通牒，如果她还不回去，暨时，他会亲自来抓她回去，那样的话她就真的再没了机会。所以，她必须得下决心自己选择离开——
心里怀着希望，她以为只要自己的信念坚定，总有一天会有转机的。
她吻着已经没有意识的慕容阮，眼泪咸咸的，进到嘴里又苦又涩。
天大亮时，他醒来，空荡荡的房间只剩他一个。桌上有一封信，寥寥数语:我怕黑，记得在回家的路上把灯点亮，等我回来时，看见有光的地方，就知道你在等我。等着我，我会回来……
脚软到站不住一样，他瘫坐在地上。倏而一笑，“我会等你回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