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江湖几多春秋,又有谁说得清楚来龙去脉。
风吹动着乌云席卷过阴晦的天空,仿佛一群失控的野兽般惶惶不安,这注定不是个太平的日子。
孤冷的女子立马古道,她看了眼瑟瑟发抖的男女老少,目光中只剩下激荡的杀气。
“杀!”昏暗的光影下,冷峻的身影一提缰绳,淡漠如刀,朝北落疾驰而去。
过去的优柔寡断让柳烟柔付出了代价,她必须让自己更加绝情。
这天早上,天空开始下起了大雨,叶望秋被急促的蹄声惊醒,于是早早打开了店门。门板刚刚挪开,他就看见门外站着个人。
这个人有意将伞檐压的很低,叶望秋没有看见她的脸,不过他已经知道来人是谁。
“你是来喝酒的吗?”来人并未回答。叶望秋看着她,玩世不恭地笑起来:“不是来喝酒,那你就是来请我喝酒的吧!”
雨水窸窸窣窣的撞碎在伞上,在眼前激起一层迷离的水雾,仿佛将咫尺之外的人隔绝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叶望秋……”短暂的沉默后,低沉的嗓音从伞下传来,这个人终于抬起伞檐,露出高贵的精致脸孔,“你什么时候能不这么幼稚?”
女子冷漠地看向对面的人影,深邃的眼眶里透射着令人难以亲近的锋利目光,孤冷得仿佛一面冰冻三尺的湖泊。
“幼稚?你是在说我年轻吗?”叶望秋笑得更富挑逗。女子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只存在了短暂的几秒钟,便烟消云散,不过还是被叶望秋一一捕捉进眼底,他收敛起笑容,狭长的目光微微眯起:“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女子缓慢地抬起头,一抹柔情在她的眼底一闪而逝。她冷冷地看向叶望秋,空洞的目光仿佛雪峰之上的冰冷顽石,一点点变得坚硬起来,“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可以再久一点。”
黯然神伤的话音仿佛一场隔世的暴雨,充斥着积怨已久的情愫,倾泻而下。听着女子的话,叶望秋皱起了眉头,“果然,我们是没有办法成为朋友,柳烟柔。”
“从你当着天下人的面,为一个女人与我刀剑相向开始,我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密集的雨点声反复撕扯着耳膜,也不及话语决绝,两人心照不宣,彼此沉默了良久。
叶望秋看着眼前的人,时光已经将她的外表雕琢完美无瑕,可是她的内心依然一如既往的冷酷。
一个人心里若是只有仇恨,那他的人生势必会失去很多乐趣。柳烟柔如此,叶望秋亦是,可是他比任何都懂得隐藏。
“仇人吗……”他抬起视线望着白茫茫的雨雾,那些被他刻意掩埋的记忆就像这浑朦的雷雨,滂沱大雨之下,是那些不敢轻易触碰的雷区,“真好!”
他反复咀嚼着这些字眼,漆黑的瞳孔兀自颤抖,突然阴恻恻地笑道:“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蓦然出口的话如一道闪电般击中了柳烟柔,她握着伞柄的手触电般抖动了一下,愣了半晌,才悻悻地压低伞檐,将苍白的面容隐藏起来,“是啊!我为什么要来?”她转过身,自嘲地笑了一声,然后抑制住微微起伏的双肩,说道:“我想给你一个机会。”
一声如梦呓般的泠然低语,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明日鸾台,我等你。”
话尽言明,柳烟柔狼狈地走进烟雨深巷,表情平静如水,心却似刀搅。
曾几何时,他们是外人眼中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叶望秋残忍地拒绝了她,让她一夜之间成了北落一厢情愿的最大笑话。这个人带给她作为女人的最大羞辱,她无论如何也要当着天下人亲手讨回,这一次她势在必得。
倩影朦胧,女子已走远,叶望秋看着迷离的雨巷,眼中闪过一点寒芒。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像是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放心,我一定会来,我等这一天也很久了!”
岁月无痕,记忆无声,唯有人心博弈在心境湖底暗流涌动,这场永无终止的仇恨终于要来个了断。
此时,白茫茫的上空响起了清晨的婉转更鼓,钟罄组阵的祥和音调渐渐被雨水稀释,只留下沉重闷响,如同诉说着一段凄凉的往事。
叶望秋怔怔地在檐下的围栏上坐下来,没有打算开铺子,今天下雨,肯定不会有新来的生意,何况到目前为止,他也只做过一个人的生意,而这个人还趴在酒馆的长凳酣睡。
不知道坐了多久,他才起身回到屋里,一脚踢倒了方桌前的长凳。长凳翻倒,中年人噗通一声跌在了地上,从美梦中惊醒,“谁……什么人……打我?”他一边笨拙地伸手去摸腰间早已不存在的物件,一边摇摇晃晃地前后顾望,胡话了几句,又趴倒在地上,继续呼呼大睡。
“我出去一趟,酒你随便喝,别让人砸了我的铺子。”叶望秋也不管酒鬼有没听见,绕过烂泥般瘫在地上的佝偻身躯,俯身到柜台下,从暗格里摸出一个尘封的坛子,顺手抽了把雨伞,便匆忙出门。
风声竹影,优雅别致的小院里,雨水淅淅沥沥地拍打着细细的枝条,在窗前勾勒出一副倦怠的秋雨哀景。寒雨绫趴在窗台上,裹了裹身上的袍子,心绪不宁的天气让她觉察到一丝莫名的凉意。她静静地盯着院落的大门,沉思无限,仿佛未卜先知。
一把淡淡的油纸伞打破了门前的宁静,男子甩了甩伞上的雨水,走了进去。清雅的院落里书卷气浓,原木色调的雕栏架设起清幽的围廊,构筑出闲适的隐士幽居。
叶望秋在狭长的走道里驻足等待了片刻,便有个人从前面走了过来。来人未施脂粉,步子也比平时要急,清闲的深闺女子向来没有什么急事,她只是不愿这个人久等。
“今天怎么想到来这里?”寒雨绫在两三步外站住脚跟,看了眼男子,转过身,和他并排站在一起,望着雨帘背后的远景,露出浅浅的微笑。
叶望秋回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身边齐肩的柔弱女子,也笑了笑,“这么多年,一直想和你说声谢谢。”
“谢谢?”寒雨绫微微一怔,诧异地挑起眼角,“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
叶望秋转过头,眼眶里隐含着微弱的亮光,就算过了十几年,那浸透浓稠血浆的发髻依然像刀子一样刺痛着他的心,冰凉的土地上,只有一个人想到替女孩收敛尸身,那份情他永远不会忘记。
“真的谢谢你!”他皱着眉头,表情凝重,寒雨绫没有再次回绝,虽然她不明白话里的意思,但是她听得出这是发自肺腑的声音,她的嘴角缓缓勾起,轻轻地说到:“也谢谢你。”
叶望秋笑了笑,情绪渐渐恢复了平静。
“她从白玉京回来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重重地呼了出来。冰凉的呼吸迎面拍打在脸颊上,刀子刮过一般生疼,寒雨绫不露痕迹地蹙起了眉头,“柳烟柔吗?”她回过头时,眉间的情绪已经隐藏的风轻云淡。叶望和她对视了一眼,很快又回过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说想给我一个机会,等了这么多年,我一定要去。”
竹叶摩挲的轻响在耳旁悠悠回荡,像是在祭奠一段悲怆往事的终结,又像是在预示一场隐忍多年仇怨的开始。
寒雨绫听出了话语中的异样,不过她没有点破。
“既然决定了,那为什么不去呢?”没有片刻的犹豫,她抬起潋滟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人,默默给予一种肯定。
叶望秋会心一笑,叹道:“看来,我没来错地方,你果然是最了解我的人。”
“……”寒雨绫笑而不语,沉默了半晌,才说到:“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吗?”她柔和地注视着面前的人,轻轻地补了句:“那你真没来错地方。”两人毫不避讳地四目相接,相视一笑,然后同时聚焦在一个坛子上。
叶望秋托起酒坛,揭开蜜蜡封口。登时,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凝聚了各种精华的陈年佳酿,味道淡而不散,一定是选用了最好的原料酿造而成。
“我欠你的酒。”
“哦?”寒雨绫轻轻地抿抿嘴,笑了笑,然后微合起双眸,深深地吸了口气。
“醇香中透着五谷杂粮的原始芬芳,是江南的粟米?”
“没错。”
“味道淡而不散,蜜香清雅,加了四季百花。”
叶望秋点头。
品到深处,寒雨绫微微皱了皱眉,思索了片刻,“花香中透着果味,却又隐藏着酸涩辛辣,味冲而不过分彰显,嗯――连巴蜀的野山椒都味掺其中,亏你想的出来。”她睁开眼睛,白皙的皮肤下已晕上一抹红霞,未饮先醉。
“佩服!”叶望秋赞扬地连连点头,可狡黠的目光中还存着一分刻意隐藏的神秘,他得意地扬起嘴角,道:“不过只猜对了大半,独缺了一样,而且是最重要的一样。”
“哦?是什么?”女子心知肚明,却摇头装傻,把这份神秘留给对方。
“寒露,最好的酒要是缺了这饱经风霜的露水便少了人情世故……”叶望秋清了清嗓音,“寒霜初降,水雾莲华,叶尖两三点,尝遍人间冷暖……”
他侃侃而谈,寒雨绫假装懊恼地晃了晃脑袋,呆呆地听着男子清亮的声音,忽然沉默下来。一个相知的人突然找你天南地北的聊些从来不会说起的话题,就说明他到了离开你的时候,他在用隐晦的方式进行一场难以启齿的道别。
相知之人谁也骗不了谁,你要走,我不留,你想醉,我作陪,只是这坛老酒过后,你我能否再见?
大雨滂沱,酒意方起。
“喝,不醉不归!”两人斜靠着廊柱,碰杯豪饮。每喝一杯,女子脸上就泛起病态的殷红,不知道是呛的难受,还是喝到了伤心处,她掩着鼻子,极力克制着胃里的翻腾,泪水横流。
酒一杯接一杯,喝的毫不吝啬,渐渐的眼前开始模糊摇晃。寒雨绫只感觉到一双温暖而有力的臂膀揽住了自己,她靠在男人怀里,迷离地望着眼前的影子,是真的醉了。
“别……别走,我们在喝。”
“你醉了。”叶望秋抱起她,走向房间,“这么多年了,以后不要再假装会喝酒了。”他轻轻地将女子放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寒雨绫嘴里还含糊不清地说着醉话,叶望秋低低地笑了一声,然后在床头放下一双精巧的青花绣鞋,“我对你的承诺做到了,希望没让你失望,我错过了一次,不能错过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