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将近午饭时分,香沉进来低声禀报,说是太皇太后宫里有人过来传话,让月华速去慈安宫一趟。
月华有些发憷,知道自己这些时日的疏懒肯定又惹了太皇太后不高兴,过去难免要受训斥。无奈地放下手中针线,硬着头皮去了慈安宫。
太皇太后这两日身子不爽利,正在吃汤药,一进慈安宫的大门,便是刺鼻的药汤味道。
林嬷嬷见了她,请安之后,便带着去了太皇太后的寝殿,小声叮嘱她说话要仔细,切莫惹了太皇太后不痛快。
太皇太后正斜躺在罗汉榻上,太阳穴上顶了一小块药膏,用抹额遮掩了。
她听到月华的脚步声,撩了撩眼皮,便挥手让跟前伺候的所有宫人尽数退了下去。
月华跪在她跟前的地上,没有命令不敢起来,心里犹如敲乱了牛皮鼓,满是忐忑。
太皇太后径直开门见山,对她说道:“昨日刚接了皇上差人送来的信儿,说是君婕妤有喜了。”
月华提前便有了心理准备,喜气洋洋地道:“恭喜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不满地斜睨她一眼:“哀家有什么好恭喜的?这心都操碎了。幸好这有孕的,只是个婕妤,家世寒酸,上不得台面。否则这皇家立储自古便有立嫡立长立贤之说,皇上一直不待见你,你若是一直无所出,你这后位怕是也摇摇欲坠了。”
自己进宫刚月余而已,这,这未免也太心急了一些吧?
“是月华没用,劳太皇太后费心。”
“自己知道便好。”太皇太后半坐起身子,用手扶了扶头上的扁方抹额:“此事哀家昨日已经翻来覆去地想过了,有利有弊,且看你如何行事了。”
月华不知道太皇太后有何打算,只能恭敬道:“一切听太皇太后指示。”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点头:“如今最为万全之计,那便是赶紧抢在太后之前,将君婕妤接进你清秋宫。”
月华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惊诧地问:“为什么?”
“其一呢,君婕妤如今有了龙胎,正是圣眷正宠,让她住进你清秋宫,皇上也好多往你跟前跑两次。
其二呢,一旦君婕妤诞下皇嗣,也有你的一份功劳,皇帝对你也能知几分情意。
其三,也是最主要的原因。若是诞下的是个小皇子,君婕妤毕竟家世不好,位份始终不能太高,不适合教养皇子。皇后便将那孩子养在自己名下,将来即便你没有所出,无论立嫡还是立长,你都是十拿九稳的皇后,别人谁都争不走。”
太皇太后难得的好脾气,竟然一五一十地为月华剖析开来,一一罗列。
月华跪在地上沉默不语,太皇太后一番苦口婆心之后,见她无动于衷,便有了几分火气:“怎么,你不愿意?”
月华的确是不乐意,虽然她也挑剔不出,太皇太后的主意有什么弊端之处。她只是觉得,让母亲与自己亲生的孩子分离,那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虽然,还能时时相见,但是,却听自己的孩子向别人称呼母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形同陌路,君婕妤心里要是怎样的滋味?会不会像是用一把钝口的刀子刺她的心?而自己运用手中的权势,算不算作强取豪夺?
只是太皇太后的命令,自己如何违逆?
她略一思忖:“回禀太皇太后,月华如今立足不稳,时时自危,自保尚且不暇,并不认为自己有保护君婕妤以及她腹中胎儿的能力。”
月华说的也是实话,如今自己身边的宫人都各怀鬼胎,不知根底,自己唯一可以信赖的,只有香沉与魏嬷嬷。即便是清秋宫里固若金汤,疏忽之下也会给人可乘之机,更何况,人心参差不齐?
已经有一位崔昭仪的前车之鉴,若是君婕妤果真能平安诞下皇子还好,若是有一丝半点的差错,自己将万劫不复!
更何况,她若是果真这样行事,将君婕妤的孩子据为己有,陌孤寒一眼便知端倪,岂不愈加厌憎自己?
所以,权衡之下,月华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
太皇太后一声冷笑:“你是不能还是不愿?”
月华一咬牙,狠声道:“月华明白太皇太后的一片苦心,只是月华委实不能。”
“好好好!”太后一把抄起桌上的茶杯便掷到了地上,碎瓷四溅,茶水溅落月华满身。幸好茶水已经不烫,又是隔了几层冬裳。
“果真是翅膀硬了!厉害了!忘记了当初是谁让你坐上皇后这个位置的吧?竟然敢这样忤逆哀家!今日你若是不能先下手为强,被太后的人捷足先登,你可要明白,会有怎样的后果!到时候哭哭啼啼,悔之晚矣!”
月华没想到太皇太后竟然发这样大的怒气,心中也不禁生了怯意,只觉得那铺天盖地的熊熊火焰似乎要将自己焚烧殆尽一般。
她不敢抬头,只能老老实实地跪伏在地上,噤若寒蝉:“太皇太后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太皇太后颤抖着手指点着月华,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愈燃愈旺,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抛却素日的威仪,几乎是咆哮出声:“给哀家滚出院子里跪着,跪上一天一夜,不要让哀家见到你!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起来!”
林嬷嬷上前抚着太皇太后的心口,连声劝解:“您老人家今日原本身子就不好,可千万不要大动肝火,回头这头又要疼起来没完没了了,谁能替您还是咋的?”
太皇太后余怒未消:“哀家一片苦心,便是白白被她糟蹋了,当初是哀家瞎了眼!滚!”
月华识趣地站起身,默然后退数步,出了寝宫,走到院子里,方才安安分分地跪拜下去。
已近寒冬,又是刚刚下过一场雪,冷风瑟瑟,地上更是寒凉刺骨。
月华跪在青石地上,最初还只觉双膝有冰刃钻进去,然后融化成冰水,沿着血脉游走全身。后来身子也凉透,双膝处已经是麻木不堪,没有了知觉。她瑟缩起身子,牙关也开始情不自禁地打颤。
慈安宫里的下人从她的身边走来走去,虽然出于敬畏,什么也不敢说,但是月华可以感受得到他们的目光在自己身后肆无忌惮地打转,带着幸灾乐祸。若非是头上皇后的头衔,相信现在,肯定就像那日在绣庄门口一样,自己被人指指点点,嘲笑讥讽了。
林嬷嬷出来,长叹一口气,问她:“大冷天的,这样拧着做什么?若是知道错了,就让我进去给太皇太后回个话,她老人家心里也心疼着呢。”
月华嘴巴都有些不听使唤,心里却是明镜一样清楚。如今陌孤寒正对自己满怀戒备,委实不太适合做出什么心机深沉,揽权固位的事情来,更何况君婕妤上面还有鹤妃,自己这样做,目的太过于明显。正是得不偿失。
她坚定地摇摇头:“谢谢林嬷嬷,月华不争气,让太皇太后老人家生气了,受罚那是应该的。”
“你为什么这样固执?要知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可是一心为了你好。再而言之,你也不必以为这是多么龌龊卑劣的事情,那君婕妤诞下的皇子若是能得你教养,想必她也是求之不得的。毕竟哪个母亲不是盼着自己孩子能出人头地的?”
林嬷嬷循循善诱,低声哄劝。
月华依旧倔强地摇头:“月华权衡再三,觉得此举得不偿失。”
林嬷嬷无奈地叹口气,转身回了屋子,冲着太皇太后摇摇头。
“还是不肯屈服吧?”太皇太后笑吟吟地问,哪里还有适才的一点怒火?
林嬷嬷摇摇头:“皇后的性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倔。”
太皇太后揭了额头上的药膏,想丢了,想想又放在跟前的桌子上:“此举的确有些操之过急,她倒是看得通透。这月华啊,跟孤寒两人是一样的性子,又是一样的聪明,孤傲,所以他们两人呢,全都在猜忌,谁也不肯接近谁。若是一直便这样下去,没准就是这样各自安好一辈子,互不理睬了。”
“这事儿啊,还果真就像您老人家说的那个理儿,皇上相中的女子,要么是泠贵妃那样嚣张的脾性,要么就像君婕妤那样楚楚可怜的妙人,反正都是简简单单的。像鹤妃和雅嫔那样纵然是得了家族的势,有个好名分,皇上也不待见。月华小姐太聪慧,所以皇上心里对她有忌惮也在所难免。”
林嬷嬷笑着奉上一盏热茶,太皇太后接在手里,吹去上面的浮沫,小口浅酌。
“这些年哀家虽然并不过问后宫之事,但是皇上究竟喜欢哪种女人,哀家看得清楚着呢。这月华终归是年轻,还不能尽数收敛自己的锐气,做到大智若愚。孤寒又对我常家百般提防,怎么可能轻易便接受她?哀家只能充当这个恶人了。”
林嬷嬷踮着脚从窗子里向外张望一眼,叹口气:“希望皇后娘娘能够明白您老人家的一片苦心。”
“这刚哪跟哪啊,只是个开始而已,就看孤寒那孩子什么时候沉不住气了。”
太皇太后眼角眉梢挂着一抹得意:“就怕两人果真看着对方不顺眼,再加上泠贵妃那些人从中别有用心地挑拨,根深蒂固了,也就难了。”
林嬷嬷掩着嘴笑:“您老人家不是早就有安排了么?这一出苦肉计,老奴看着都心疼不已。”
太皇太后极是愉悦地笑,一副胜券在握之态,意味深长道:“镜中影,灯前目,被底足,哪里比得上这......成与不成,就看今日了。”
两人相视会意一笑,带着几分不怀好意,狡黠地眨眨眼,就像......两只老奸巨猾的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