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自然知道当初陌孤寒答应邵子卿的两个条件是什么,她也立即觉察到了两人之间的瞬间微妙,轻轻一笑:“你们两人这你来我往的,算不算是相互吹捧?”
邵子卿与陌孤寒两人相视而笑。
陌孤寒当先抢占话风,开口玩笑道:“你今日带着蕤儿与翙儿前来拜师,自然要有诚意,不多恭维邵相两句,他万一嫌弃两个孩儿愚钝,不肯倾囊相授怎么办?”
邵子卿就是一愣:“拜师?”
陌孤寒郑重其事地点头:“朕想代蕤儿与翙儿恳请,能得邵相应允,做两个孩儿的授业恩师。希望你能够不弃两个孩儿蠢笨,收为弟子,将你经天纬地的旷世绝学传授一二。”
邵子卿低了头,不说话,手下不停,提起炉上茶壶高冲淋顶。
“邵相难道不愿意?”月华直白地问道。
“翙儿与蕤儿这般讨喜,谁看了都会爱不释手。”
邵子卿微微一笑,将新沏的茶双手奉送给陌孤寒:“皇上是懂茶之人,您来品评一下,这茶水与数年前的茶可有不同之处?”
陌孤寒接过杯子,放在鼻端轻嗅,然后依旧是小酌一口,舌尖上打了一个转,然后咽下去,轻轻地合拢了眼睛。
“茶是极为上乘的好茶,这泡茶手法更是无可挑剔,只是这味道么,的确是约略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陌孤寒左右端详手里的茶杯:“好像是这茶具有些生了,不若原本的茶具被养得熟了,就连茶具上都是浓醇的茶香。如今的茶,入口是甘甜的,但是回口的时候,就沾染了这紫砂的土腥。”
邵子卿点点头:“我好茶道,追求了茶叶的品质,水的甘冽,茶具的赏心悦目,唯独如今没有了当初闲云野鹤的心情。茶具摆在这里,案牍劳形,国事劳心,经常一个月可能都喝不了一次自己亲手泡的茶。
即便是泡一次,这茶水里透着的,不仅仅是茶具的土腥味,还有我自己已经被凡尘俗世玷污了的浮躁,全都落进了这一瓮茶水里,不再清心养性。”
陌孤寒默然半晌,终于开口挑明:“你想走?”
邵子卿点头:“皇上答应过子卿。”
陌孤寒点点头:“朕一言九鼎,答应过你,当你想要离开朝堂的时候,朕要放你走;你邵子卿若是犯下了什么罪过,朕要留你一条性命。”
气氛一时间沉重起来,月华起身,上前接过翙儿:“我们换个地方玩耍。”
她带着奶娘丫头径直去了别处,茶台前的两个人一时间全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臣下一直不艳羡这权势富贵,只想寄情山水,做闲云野鹤。当年皇上诚意相邀,为了长安百姓,为了国泰民安,子卿答应出山,助皇上一臂之力。
如今,你我当年共同立下的志愿已经完成,江山一统,再无后顾之忧,相信皇上只要励精图治,国富民强,百朝来贺指日可待。子卿,大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一声,功成身退了。”
陌孤寒抬起头来:“不走不行吗?朕承认这些年的确辛苦你了。以后,朕可以给你自由,你不用天天上朝,只要辅佐朕,指点治国良策就可以。”
邵子卿坚定地摇摇头:“皇上如今文有辰王,武有褚慕白,定国安邦还有器械奇人韩玉初,现在不拘一格选拔人才,长安人才济济,皇上已经不需要子卿了。”
“可是朕的锦绣江山你有功劳,朕还想与你同享富贵权势。”
邵子卿隔着袅袅热气看陌孤寒:“当初皇上答应过子卿,你不会挽留。”
陌孤寒重新低了头,郑重其事:“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吗?”
邵子卿斩钉截铁地摇头:“我只是要离开朝堂,隐于山水,子卿还是皇上的子民,我们还有一同品茗的机会。”
陌孤寒将杯中的茶当做烈酒一饮而尽:“好!什么时候离开。”
邵子卿微微一笑:“尽快。”
“褚慕白他们可知道?”
邵子卿摇摇头:“谁都没有说,怕他们聒噪。”
陌孤寒笑笑:“朕还想给你设宴送行。”
“罢了吧,静悄地走,免得大家全都徒增伤感。”
“那你去哪里?可有想好?”
“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自然是先游山玩水,洒脱些时日,等到倦了,再寻一处好山水安定下来。”
“说实话,朕很羡慕你。”
“满天下的人都在羡慕皇上,皇上却不知足。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何等逍遥,何等的霸王气概?”
陌孤寒无奈地笑笑:“权力有多大,身上的担子就要有多重,否则邵相如何半路做了逃兵?”
邵子卿对于陌孤寒的话不置可否,低垂了眼帘。
“换酒吧?”陌孤寒提议:“算作朕给你践行。这茶总是过于寡淡了,不及几杯酒落肚,豪气千云,磊落慷慨。”
邵子卿点头:“好!”
立即茶台变作酒桌,烹茶的泥炉开始煮酒。两人觥筹交错,忆及这些年来并肩作战,共同历经过的风雨,感慨唏嘘。
陌孤寒敞怀畅饮,酒到杯干,甘冽的酒入喉,化作豪气千云,化作这几年里的举步维艰,呕心沥血,勾起往日并肩作战的回忆。
男人之间,没有太多的絮言,一抬杯,一个眼神,便已经足够心领神会。
月华推门进来的时候,两人已经全都醉眼惺忪,空的酒坛散落在地上,满屋子的酒气。
她无奈地摇摇头:“如何就都醉成这样?”
陌孤寒自顾抱起手边酒坛,一通豪饮:“多少年了,没有喝得这般痛快淋漓。”
月华夺过他手里的坛子,搁置在茶台之上:“即便是心里再高兴,也不能这样贪杯,喝得烂醉如泥。”
陌孤寒蹙眉望着她,身子已经开始摇晃:“邵相要走,朕挽留不住。他还大言不惭地说他爱美人不爱江山,朕一直在处心积虑地给他搜寻绝世美人,也好让他有个留恋。谁知道,那些庸脂俗粉,他全都看不在眼里,尽数拒绝了,如今终于要走了。”
“满口的醉话。”月华笑嗔道:“邵相安然无恙,你倒是把自己喝多了。”
“朕没有醉,哪里来的醉话?”
他身子晃了两晃,以手支额,双目迷离,勉强睁了睁,终于沉重地落下去。
月华无奈地摇摇头,推推他的肩膀:“你好生坐好了,我去叫人搀扶你上马车。”
陌孤寒纹丝不动,醉得颇沉。
月华不放心地扶正他的身子,一转身,手腕却冷不丁地被对面的邵子卿捉住了。
他的手心极烫,烧灼着月华的手腕,有些疼。
月华扭过脸去,见邵子卿正双目炯炯地看着她,一眨不眨,犹如跳跃的两簇火焰,炽热而深情。他的脸颊上也是一片潮红,显而易见,也已经有了八分醉意。
“我这两日就要离开了。”邵子卿低声道。
月华不动声色地想挣脱开邵子卿的钳制,他的手很紧。
“我已经料到了。”
月华只当他醉酒失态,略蹙了眉头:“皇上将你当做长安的功臣,很舍不得。但是我们全都尊重你的选择。”
邵子卿黯然地松开手,将手紧紧地蜷缩在袖口里,轻微地颤抖。
“以后,怕就是天各一方,此生再也不能见。”
月华故作轻松地笑笑:“这是哪里话?紫禁城的大门对于你邵相而言,还是敞开的。你随时都可以来京城小住,与皇上谈天论道。”
邵子卿艰涩一笑,那抹笑意就一直萦绕在唇畔,牵强而落寞:“当初的一转身,就已经是咫尺天涯,两个天地。如今一别,便是真正的海角天涯。再相见,还不知道又是怎样一番心境。或许,就是刀剑相向了呢。”
月华极是害怕一本正经的邵子卿,更担心他每次正经了脸色之后,所出口的话。尤其是今日,邵子卿赤红着双目,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轻颤,好似喉尖哽咽,艰难地挤出来一般,令她的心无端有些沉重与慌乱。
月华嗔道:“果真都是醉了,满嘴胡言乱语,如何就忽然胡说八道起来了。你是邵子卿,我长安王朝的邵相,永远的功臣良相。”
邵子卿低低地“嗯”了一声,半开玩笑:“你不会将子卿忘了就好。”
月华害怕他会再说出什么逾越的酒话,两厢尴尬,扬声唤道:“水悠,玉书,叫两个侍卫进来。”
殿外玉书听到吩咐应一声,然后便出去找人去了。
邵子卿趔趄着站起身来:“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子卿在长安能够得遇皇上,结识褚慕白,又邂逅了你,可谓人生一大幸事,不过,也是毕生一大憾事,追悔莫及。”
月华对于他话里的含义心知肚明,默然片刻:“你醉了。”
“是吗?......你说如何便是如何吧,我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