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在此时,夜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平稳、祥和、浑厚、稳健有力、从容不迫的声音。声音自远远的地方传来,竟仍令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象是说话的人就站在自己对面似的:“小祎,刚才是你叫喊么?李姑娘,另一个说话的人是你么?
刘小祎不禁高兴地大叫起来:“爹,是我。你快来呀!”
那少女吃了一惊,这人在那么远的地方说话,仍能将声音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朵,这份功力就足以惊世骇俗,而他除此之外,竟然还能准确无误地分辨出说话的两人是谁,这份功力岂非可以听阶下蚁语、叶梢虫鸣,而达神人之境?这可当真是自己连想象都不敢想象的境界。
这人无疑就是天下第一剑客刘一烽刘大侠刘叔叔了。
天下第一剑客毕竟是天下第一剑客!
刹那间,她对这位刘叔叔的敬慕、钦仰、崇拜、喜爱又增添了几分,对这天下第一剑客更加服膺得五体投地。
她正想应声,浓雾一分,自沉沉夜色中已突地走出一个人来,微笑着站到了她面前。她不禁又是吃一大惊,失声叫道:“刘叔叔!”这“刘叔叔”来得竟是如此之快,刚刚声音还在数十丈外,转眼间已到了自己身前,这份轻功,又岂非如陆地神仙、人间飞鸟?
来人正是名震天下、剑扫八荒的天下第一剑客刘一烽,当世唯一练成无招剑法的奇侠刘一烽。
淡淡的星光下,只见这位江湖中最富盛名的奇人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大汉,身材魁伟,面容清朗,一双如电的眼睛光芒四射,在黑暗之中看来仍是那么明亮慑人,身着青衫,面带微笑。他的身上并没有带剑,更不见剑鞘。
——以剑术闻名天下的一代大宗师身上竟没有剑!
刘一烽虽然名压四海,对这小姑娘却是敬重得很,他一见到她用剑顶着刘小祎,不由得笑了起来,道:“李姑娘,你怎么与小儿一般见识?他生性轻浮,最是油嘴滑舌,一定是言语之中得罪了姑娘,还请姑娘看在老夫的薄面上,饶他这一次。”
那少女吃惊地瞪大了一双美目,道:“他真的是刘叔叔的儿子?怎么不会武功?”
刘一烽面色一黯,苦涩地一笑,道:“小儿刘小祎自小体质娇弱,多病多灾,又被我娇纵惯养得不成样子,吃不了苦,是以一直不曾习武,倒教李姑娘笑话了。小祎,过来见过李姑娘。李姑娘是大顺朝皇帝李闯王的公主,姓李名妍,你不得对她无礼。”
刘小祎头脑轰的一声,立足不稳,差点摔倒。李自成,李闯王,纵横驰骋、英雄无敌的李闯王,推翻明朝、建立大顺朝的李闯王,在九宫山被害的李闯王,霎时间,平日所听的一切关于李自成的传说一齐袭上心头。李自成建立的不世绩业却被卖国贼吴三桂勾通清狗,侵夺而去,李自成虽逝世已有十年,但他的影响仍在,他的精神仍在,他的余部仍在,他的后代仍在,他的事业仍在。
想起李自成,刘小祎就有一种激奋。
想起李自成,刘小祎就会热血贲腾,不能自已。
想起李自成,刘小祎就觉得自己有大勇气,要立大志、发大愿、干大事。
现在,他却见到了李自成的遗女李妍。
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光辉素洁的太阳与明月,生起一股膜拜的心理,情不自禁地跪拜下去。他拜的不是一个人,不是李妍,而是一种精神,一个灵魂,一尊神,一个自己心中矗立不倒的偶像和自己立志进取的榜样。
他拜得心甘情愿,跪得毫无怨言。
然而那美貌少女李妍却受不了,赶紧一闪,避在一边,道:“刘大哥不用多礼,这般大礼小妹万万不敢当。”见他对自己行如此大礼,神色间也缓和多了,不再对他冷言峻色。
刘一烽道:“李姑娘请先走一步,我还有些话要与小祎说。”
李妍道:“是。”望了刘一烽一眼,又望了刘小祎一眼,掉身而去,傍花拂叶,不一会儿,纤丽窈窕的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刘一烽沉脸道:“小祎,刚才你是不是又刚从那叫什么春玉院的肮脏地方来?”
刘小祎道:“嘻嘻,爹怎么知道?”
刘一烽哼了一声,道:“你看看你自己这付样子,脸上的胭脂还没擦掉,衣裳花里胡哨,活脱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连我都看不顺眼,别说李姑娘了。唉,小祎,不要怪我老说你,你天生体质娇弱,学不成武艺,我不怪你,但你不应该自暴自弃,一天到晚只知道吃喝玩乐,无所事事啊。你这付样子,叫我怎么对得起你已死去的爹娘?”说着黯然长叹,神情酸楚而又无奈。
毕竟,英雄也有英雄的苦恼,英雄虽然是群星中的明月,人中之龙,但毕竟也是人,他虽然有着矗立不倒的光辉形象与无与伦比的声誉和至高无上的江湖地位,但他也有他灰暗的一面,不为世人所知的一面。
他现在就为自己的苦恼而苦恼着。
刘小祎听了他的话,不禁激动起来,抗声道:“谁说我不会武功?谁说我无所事事?我现在就做一件大事让这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爹,你有什么事就分配一件给我去做,我一定做得比其他人更好。”
刘一烽叹道:“你有这份心意就好,只是你没武功,干不了什么大事,要知道,干我们这一行是在刀头上舔血,没有武功是绝对不行的。你要干大事,就要先下苦功夫去练拳法剑术。”
刘小祎道:“谁说我不会武功?刘大侠的儿子岂有不会武功之理?我现在就练一套伏虎拳给你瞧瞧。看着,这是伏虎拳第十八招‘黑虎掏心’。”说着踏步进掌,左手微晃诱敌,右拳直冲出去,姿势招数,宛然便是一招端端正正的黑虎掏心,只可惜脚步虚浮,出拳无力,样子虽好看,却是半点实用也无。
刘一烽笑了一笑,却见刘小祎手上比划,脚下不停进退转侧,口中叫道:“这是第三十八招‘猛虎归山’,这是第八招‘虎落平川’,这是第六十四招‘虎跳深涧’……”一进一退,一起一落,丝丝入扣,竟是分毫不差,不由惊讶之极,愈看愈奇。见他每招每式都与口中所叫相同,而且姿势准确,若不是运拳出掌手上毫无内劲,宛然便如一名武林高手在演练武艺一般,而且他并不按顺序将七十二招伏虎拳从头到尾演将下来,而是随口叫出哪一招,手脚便自然而然使出那一招。武林之中只有资质极高、而又肯勤修苦练的人才能将一套拳法使得这般随心所欲,而刘一烽明明知道刘小祎不会武功,也不曾好好练过伏虎拳,居然能达到这种武学极高境界,这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自从刘小祎七岁以后,刘一烽就一直试图将他培养成一个纵横天下的高手,无奈刘小祎从小体质虚弱,瘦不禁风,只要稍一运劲过度,就会头晕呕吐,全身发软,甚至手脚抽搐,昏迷休克。刘一烽虽然武功妙绝天下,却也没法可想,只得等他长大以后再做打算,不料他长大以后身体虽强壮了许多,却变得娇生惯养,吃不得苦。这套伏虎拳刘一烽也曾教过他,但他练不到三天便搁下了,不管怎么逼都不肯再练,一有机会就溜出去玩,武功没学会,倒学会了吃喝嫖赌一切绔纨弟子的陋习。刘一烽也不知跟他讲过多少道理,费了多少唇舌,无奈他就是不听,还摆出一付嬉皮笑脸的样子东拉西扯,胡言乱语,任是刘一烽在江湖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呼百诺,却因为疼爱过度,也拿他毫没办法。
刘一烽虽然费尽心神,苦口婆心不知劝过多少回,但却从没见过他好好练过武,这时骤然一见他使出这套伏虎拳来,大出意料之外,又惊又喜,眼见他使得虽然全是花拳绣腿,但练得这般纯熟,显然不知私下已练过多少遍了,不由仰天默祷道:“袁大哥,袁大嫂,你们在天之灵,想必也已看见了。你们的儿子终于没负你们的期望,肯上进进取了。”
奇怪,这里怎么又冒出一个袁大哥、袁大嫂了?
要说这事,还得将时光倒流回去。
那时中原还是明廷主掌,当时满洲国在关外一带势力渐渐膨大,连年不断地在大明边境进行骚扰,后来见明朝腐败,内患重重,兵祸天灾,连年不断,就大肆侵张过来。
大明官兵当然奋起抵抗,当时,抵满将领中最力的一人便是锦辽督师袁崇焕大将军。
而刘一烽是袁大将军的知交好友,袁大将军亦是刘一烽的平生第一知已,一个是护国良将、国家柱石,一个是剑术宗师、一代英豪,两人英雄相惜,二十年前便结为莫逆之交,一时传为武林佳话。
但后来,英雄遭忌,功高震主,袁崇焕屡屡建立不世奇功,反而引起满朝文武大臣的嫉妒及当朝崇祯帝的猜忌,连发金牌,召袁大将军回京,以一个“里通外国”的莫须有罪名,诛灭九族,袁大将军精忠报国,赤心耿耿,宁死不逃,遂与宋朝岳飞一样,酿成历史上第二大冤案。
当时刘一烽一听闻噩耗,立即连夜赶到京城,搭救好友,然而袁将军誓以死报国,坚决不随他而去。无奈,刘一烽只得将他的独生儿子袁小祎救走,而将自己的亲生儿子顶替袁小祎之名被斩,带着袁小祎连夜远走高飞,从此飘荡江湖,行无定踪,住无定址,成为一个天涯漂泊的浪子,直到五年前才定居盐津开起了扬顺镖局。袁小祎的身体亦是因此才从小便虚弱不堪、无法练武的。
袁小祎长大以后,明白了这段恩怨,得知刘一烽的亲生儿子在那次劫难中代已死去,当下痛哭流涕,即改姓为刘,拜刘一烽为义父,终生奉养,以报大恩。也因为如此,所以刘一烽一直对他疼爱至极,以致使他养成了各种绔纨弟子的恶行。
刘一烽欣慰之下,不觉忆起种种往事,感触颇深。正出神间,忽听得刘小祎喊道:“这是最后一招‘饿虎扑食’。爹,小心了!”即见刘小祎窜近身来,双拳直向自己胸口打来,招式姿态,正便是那招“饿虎扑食”。
刘一烽是何等武功,即便是在睡梦之中,也没人能伤得了他分毫,岂能被刘小祎这毛手毛脚的一招击中?当下伸出食中拇三指搭住他的拳头,借力卸力,顺势拖带,轻轻向后一引。
刘小祎哪吃得住他的神妙功夫,只觉身子如腾云驾雾一般向前飞了出去,自己这一拳是怎么打空的竟然毫无所觉,只觉好似有一股暗劲轻轻推了自己一把,便身不由已、晕头晕脑地撞向对面的花坛。
也不见刘一烽运劲发力,他的身子突然平平地飞了起来,飞过两棵果树,飞过一片草地,飞到了刘小祎身前,垂下的衣袖似乎动了一动,失控冲来的刘小祎立时稳稳站住了,好象他原本就站在那儿,再也没有分毫晃动。
刘一烽满脸笑容道:“好你个小子,居然瞒着我偷练武功这么久,也不让我知道。”
刘小祎道:“我没瞒着爹练过武啊。你也知道我很懒的。”
刘一烽奇道:“那你怎么把这伏虎拳练得这么熟……”
刘小祎面露得色,道:“我是天下无敌的‘天下第一剑客’刘大侠之子,这点点微末功夫岂有不会之理?这套伏虎拳你曾教过我,平时又常常见镖师们练这套拳,看也看得熟了,会练那也不算什么稀奇。不但是伏虎拳,风叔叔的盘龙棍法、浮云剑法,还有什么雪花刀法、一字枪法我也都会几手。”说着折了一根树枝,就在当地演练起来,时而浮云剑法,时而盘龙棍法,又夹杂着雪花刀法与一字枪法,一根树枝使到酣处之时,又变成了斧法、戟法、笔法,这却是从镖师趟子手处瞧来的。刘小祎将这些各门各派的武功掺杂在一起,一招招使来,竟是丝毫不差。
刘一烽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但眼前的事又铁般的真实,令得他不得不信。到了此时,他这位当代第一名侠也不得不对刘小祎暗服三分了。
刘小祎脑中想着什么招数,手上自然而然便使了出来,有些知道招式名称,有些却是随手拈来,连这功夫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更遑论招数名称了。刘一烽又惊又喜,心道:“我的无招剑法注重的便是只着剑意,不着剑形,随心所欲,不拘于形。小祎出手虽然毫无劲力,但却暗含了无招剑法的最高剑旨,这可妙极了。”又看了半晌,突然挥手止住刘小祎,道:“小祎,这些武功你大多从没练过,只是曾见过而已,是么?”
刘小祎点了点头,道:“是。”心下甚是得意。
刘一烽道:“你资质这么聪明,有过眼不忘之能,又能不拘一格,实是练武的奇才。若你肯吃苦练武,我再传你无招剑法,日后武学上的成就只怕更在我之上。你可得好好珍惜你这副资质。”
刘小祎大喜道:“真的?老爹,我的资质真的有这么好?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我决不会辱没了您老人家的声誉。”
刘一烽大笑道:“好,这才是好样的。你干出点成绩来,让天下英雄都见识见识。哈哈哈……噢,我得赶紧去参加一个重要会议,恐怕要迟到了,回来再跟你详谈。”大笑声中,身形突然如一缕青烟,消失在长廊的深处。身形虽杳,笑声仍回荡在花园长廊间,久久不散。
刘小祎正欲回房睡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想起这件事,他就立即停住了脚步:
——李妍是李自成的女儿,那么那名青年男子又是谁?其余三人又是谁?
——义父是扬顺镖局总镖头,又是名震天下的一代宗师,从没见他开会怕迟到过,而现在却为了开这个会,不肯多停留一会,显然这会重要无比,与会人的身份也非同小可。
——难道……难道那青年男子是大顺王朝的太子、李自成的儿子李锦?
刘小祎想到这里,不但立时停住了脚步,而且立即回过身,随后跟去。
他要瞧瞧这位一代枭雄的儿子的风范,瞻仰瞻仰这位义军余部领袖的尊颜,仔细地、认真地、满怀敬意地再瞧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