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日渐热闹和纷忙,是因了各式各样的人穿流其间,奔波着或宏伟、或平凡的事业吧?城市的舞台,相对于人类那天然生成的表现欲望,总是显得狭小紧迫。你在这舞台上与众人拥挤着摩肩接踵,在表现自己的同时,就不免也看见了旁人的表现种种——没有这舞台便没有这眼力。
一种男性出现了。
很难说他们出现于哪年哪月,就如同你无法探究他们是否有过童年和少年。他们一经出现便是成年的样子,体态或许是孱弱的,脸上却满是饱经世故的放肆。他们的衣衫不能说十分落伍,然而缺少必要的清洁;他们的头发也常油腻地扫着油腻的衣领,叫人觉出这长发对衣领的摩挲实在是有意为之。携了这样不整洁的衣冠,他们的情绪反而百倍地昂扬,或者,正是要昂扬自己的情绪,才拟定了这不整的装扮。
往往,仅与男性相处时,他们尚能够相安无事。在剧场,在商店,在汽车站,在饭馆,在招待所的公共餐厅,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在站台上,在火车停稳后车门打开的一刹那,倘若身前身后恰好有女性掺杂,他们便不再甘愿寂寞。在剧场里他们会一字排开,齐刷刷地将脚跷上前排椅背,拿沾满尘埃的鞋底蹭着人家的脊背并快乐地抖腿。聪明的女性不便理睬这无端的恶作剧,多半会前倾着身体,以沉默作为对身后这举动的蔑视。对挑衅的沉默分明是对挑衅者的看不起——挑衅是要有对手的。这时他们的血液在身上的流速定是快于通常若干倍的,于是他们发现了自己那并没有闲着的手,手中多半有裹着豆类的纸包:鱼皮豆、花生豆、兰花豆、奶油蚕豆……他们开始响亮地咀嚼,并比赛着放出响亮的屁。那夹杂着污浊气味的声音颇使他们激动,他们相互对视着挤眉弄眼,又共同观察着邻近的女性。假若女性中居然有人颦眉皱鼻,掏出手绢将口掩住,那他们简直就快乐非常了:目的终于达到,他们要的似乎就是女性这充满厌恶的脸相儿。这脸相儿毕竟有别于那视而不见的身体的前倾。这脸相儿意味着她们对他们那一番苦心经营的感应,证明了他们对她们侵犯的反馈——他们企盼的便是由女性来证实这种侵犯的真实性。
要是碰巧公共汽车站人多,而车又久久不来,于无聊之中他们就开始比试着向马路的中心地带吐痰,比试着那痰的射程。然后车终于来了,然后当车门关住车子启动时,他们意外地发现有被丢下的女乘客正企望追上这车,那已然上车的他们就分外开心。好风景!他们在心中叹道,然后便捶胸顿足地大笑,也不顾嘴巴正对着陌生人的耳朵。这时的追车人多半是追不上这车的,因了这追不上,又因追车人的性别,更因追车者可能穿了不宜追车的高跟鞋,他们的想像会骤然丰富起来:说不定那鞋跟就要掉了呢,他们嘎嘎笑着想。他们多么愿意亲眼看见女性这无可奈何的倒霉样儿。日子会因此变得倍加有趣,不是吗?
遇到需要排队的事情,他们会因人而异。倘若前边有女性,他们是拼死也要抢到女性前边的。虽然他们正年轻,并赤手空拳,可那横冲直撞的样子,就好像前边不是车的一个座位,不是一件什么商品,而是他们丢掉的一半生命。也正因他们年轻,又赤手空拳,他们总能轻易地将女性推搡到一旁,嘴角挂着胜利的笑,那胜利的嘴角有硬撑出来的蛮横。他们分明知道他们的不受欢迎:既不受男人的欢迎,也不受女人的欢迎。他们分明知道他们做派的不雅,索性就以这不雅卖不雅。“女人算什么!”当他们遭到女性的白眼时便高声说。语气十分的洒脱,神情十分的凛然。他们是决意要与女性作对到底了,就仿佛要用这万分的作对来引起女性万分的注意;要用这自己对自己的夸张来引发女性夸张的惊异。
在招待所公共餐厅的餐桌上,每当那公共的汤盆端上桌时,首先抢走那公共汤勺的定是他们。因为多少知道了一点儿这抢的无礼,于是他们的脸上就索性带出加倍的无礼;因为知道同桌的女性也在等待盛汤,他们就索性放慢这盛汤的速度。他们握住那硕大的婴儿头颅般的汤勺,在本来就寡淡的汤盆里翻江倒海,追赶着凤毛麟角的鱿鱼丝、鸡蛋花、青菜叶……企图将这些精华丝丝不剩地捞进自己的碗,并且特别乐意让同桌女性看明他们的这种企图。餐桌上那众目睽睽的视线也曾令他们心中发讪,就因了这心中的发讪,他们便愈加持久地攥住那汤勺,坚持着手下这勇敢的表演。
当你在大街上行走时,如果身后出现了他们,又如果他们的近旁正行走着漂亮的女性,你便会听见他们那忽然放大了的笑谈声。那笑谈的内容似是彼此的对骂,骂出口的自然是不洁的字眼,赤裸地暗示着性行为的含义。声音很高,并且如传接力棒一般不断地在彼此的口中重复。于是他们坚信近旁的女性必然听进了那骂,这坚信使他们自得,使他们更加意气风发。于是他们攒足了气力,等待着下一次的出击。
目睹着他们这吃力的表演,女性常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这种彻底不管不顾的自我糟蹋,或许也算是一种“伟大”的勇气。当然,比之那些道貌岸然的风雅之士,他们还称不上真正的恶劣,也许他们只是过早地否定了自己,断然将一条生命逼上了绝路。
每当我将自己投入滚滚的人流,在感叹人类那高于动物的种种优越之时,也每每觉出人类自身还有诸多的方方面面亟待进化。是什么演绎出了这男性之一种?我愿意相信,他们的身心原本是健全的,他们的欲望与普通人并无两样。多么盼望他们对自己不要这样残忍,自然地走进人群,真切地尊重自身。
伟人的名言讲得好:不尊重别人的人也得不到别人的尊重。近来我却老是感到,尊重自己比尊重他人更不容易。这仿佛是一个无需思考的问题。如同我们常常接受这样的询问:“人是什么?”你说出的也许是最准确的答案,但你经历的,却将是那没有答案的一生。
人类的弱点并非独属男性中的一种,高尚与不高尚的临界点也并非那样清晰、分明。当我们正因窥见了他人的不高尚而愤愤然不可自制时,我们自身的弊病兴许正为他人所窥见。我下一篇文字的题目便是《女性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