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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伊咪

这家的父亲从熟人家回来,对这家的母亲说,熟人家有一只白猫,一只他从来没见过的好看白猫。只是他们养猫的方法有些特别:用根破草绳将猫拴在厨房门口,猫浑身沾满灰尘。猫眼前是一个糊满嘎巴的空饭碗,叫人觉得这猫若有手,手里再有一根打狗棍,猫的处境就更不一般了。母亲说父亲想像力丰富,居然能把猫想成一个乞讨的人。女儿说,也许是猫的美丽和他那粗陋的生活方式对比之鲜明,才给父亲留下了深刻印象。全家感叹一阵,就转了话题。

数日后的一个晚上,熟人来到这家,手提一只不大不小的纸箱,对父亲说:“上次您去我家,不是夸过这猫好看么,我给您送来了。”说着也不看这家人的眼色,就把纸箱打开将猫放了出来。

熟人的言行令父亲和母亲有些尴尬,因为父亲虽然夸奖过这猫好看,却并没有养猫的打算。这家人从未养过猫,再说他们住楼房,女儿也极爱干净。一家人望着那猫,猫蹲在熟人脚边,蓬头垢面,眼神躲闪,宛若逃学之后斗殴归来的一名顽童。

一时无人对猫的去留发言。

熟人有些沉不住气,便竭力向这家人证明眼前的猫原不是这猫的本色。为使猫显出本色,他请求母亲立刻备盆备水,他要当场将猫洗净。

用温水清洗过的猫果然焕然一新,当他那通身雪白的长毛变得光润、蓬松之后,他也自觉无愧于这世界了。他并紧健壮的双腿,闪烁着一双圆而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起生人。他那淡蓝色眼睛配以淡粉色鬓角,显得格外娇媚。熟人观察着父亲和母亲,那眼光像在说:你们不会为难了吧!世上难道还有不喜欢这猫的人么。

接着,熟人又趁热打铁地诉说了他将这猫送来的原因:父亲去世了,他要结婚了,于是便要给猫找一家最好的新主人。

熟人讲的尽是实情,新主人便决定收下这猫。难道还能再让这只干净猫钻进纸箱,让熟人拎着去找主儿吗?那就仿佛是他们全家一道抛弃了这猫。

这是四年前的事。

女儿给猫起了个名字,叫做伊咪。邻居们都称赞伊咪的出众,却又提醒说:这猫大了点儿。养猫可要自小养。

这时全家人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大猫小猫的概念。记得熟人送伊咪来时说他六个月,而明眼人却告诉母亲说,这猫肯定有一岁多了。如此说,熟人送猫时,显然是瞒了岁数的。

无论伊咪是否被瞒了岁数,无论他是否已一岁有余,在这家人来说已不是最重要的了,重要的是他们看重伊咪的品格。这是一只仁义且憨厚的猫,他不肯轻易向人邀宠,也不随便感谢人对他的好意。来这家之后,他很花了些时间观察、体味和思索周围。他常常与家人拉开些距离,独自凝视着一个地方,似乎不愿太快地忘记从前那“破草绳、打狗棍”的生活,虽然现在的日子比从前要优越得多。首先新主人不再拴他,他尽可自由地出入每个房间,并在晚上,走进父母房里,跳上床在母亲的脚边睡觉。他的饮食也从此规律起来,每日两餐,饭盆和水碗被女儿洗刷得干干净净。在逐渐地有了安全感和舒适感之后,他还为自己找到了鐾爪的地方:饭桌的桌腿。他常在一觉醒来之后走近饭桌,双“手”抱住桌腿开始他的鐾爪运动。有人说猫的鐾爪,大约是对爪的磨砺吧。他后腿拄地,前爪紧抱起桌腿,“咯咯”挠着,那爪子“刮”下的木屑落在地上,地上常有一小片淡黄色的木屑。日久天长,桌腿显出坑洼,那坑洼的桌腿就好比枯瘦老人那站不直的腿。

在伊咪的鐾爪过程中你才能窥见家猫血液里那一点原始的野性:总要有备无患吧,总要为意外的自卫而磨砺自己吧。这使得主人一直没有为他剪去指甲——像有些养猫人家常做的那样。既然强大的人类都有自卫的权利,猫的一副指甲又有什么不可容忍呢。他们也没有为他去势,女儿听一位养猫行家说,去了势的猫虽然温和顺随,但只要与他的同类相遇,便要受到奚落和羞辱。他们会一拥而上地嘲弄他并任意厮打他,因为他已不属于他们中任何性别的一员。主人愿意让伊咪自然地活着。

当伊咪经过了慎重的观察与思考,认定这确是一家真心待他的好人,便尽心尽意地与家人配合,决心为自己树立些更优良的品格。首先,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小便时上马桶,他很为自己能学得这一本领而感到自豪,常在有客人来访时一次又一次地跑进厕所,跳上马桶摆正自己,微微梗着脖子,神色庄严地开始撒尿。每当清晨和晚上,卫生间利用率最高的时刻,伊咪便也不失时机地表现他的紧迫和慌张。如果家中哪一位要进卫生间,他必定在你脚下一路磕绊着跑在前边,抢先冲进去,虽然那一刻他并没有什么好排泄的。如果碰巧他被关在卫生间之外,他便煞有介事地或在门口来回踱步,或扬起巴掌拍门,示意他的等待是有限的,他的迫切感早已胜过了里面的人。

伊咪希望全家和睦相处,反对各行其是。比如全家一起看电视,永远使伊咪激动。他激动着自己卧在全家人前,眯起双眼从始至终,那电视内容对他却无关紧要。他为难的是家人有时对电视节目的分歧:父亲津津有味地把住客厅的电视看足球赛,母亲和女儿到另一个房间看电视剧。这时的伊咪先是遗憾地在两个房间奔跑一阵,最后便坐在两房之间的过厅里,以此来联络全家的感情。

幸亏明天又是个团聚的时刻,那时伊咪会无限欣慰地选择自己的位置——他常用一种极其虔诚的办法卧在全家面前。他自己把自己摔倒在地,胸膛里还会发出一个“呕”的声音。他摔得忠实,摔得无所顾忌。他故意用自己的憨态,引来全家的高兴。

女儿说,也许伊咪的母亲没有来得及教会他怎样卧倒吧。

父亲说,这正是他要引起全家注意的表现——有我在难道你们还各行其是吗?

伊咪的祖父是纯种波斯猫。到了伊咪这一代,只有几分波斯成分了。但他的性格里,却几乎包含了波斯猫的全部特征:聪明、胆小、敏感。

当他确认了自己是这家当之无愧的一员后,对家中的新鲜事物总是表现出极大的好奇和兴奋。从新添置的家具到篮子里应时的蔬菜,他从不放过对它们热烈的鉴赏。当母亲坐在厨房择芹菜时,伊咪会凑上前去,伸出小巴掌拍打着菜叶,就像在说,芹菜么,我对这味道可不讨厌。女儿在一本关于养猫的书上确实看到猫对芹菜味儿的特殊喜好,就给他在饭里加些芹菜。伊咪吃着、品着。有时他也斗胆去闻葱头,立刻被呛得打起喷嚏——原来葱头不是芹菜。伊咪躲开了。

这家的钢琴是母亲的。每当母亲弹奏时,伊咪必定凝神屏气地坐在远处倾听。当他第一次听见钢琴发出的声音时,居然兴奋地在沙发上奔跑了好几个来回。他感到疑惑不解,又为这奇特的音响不能自制。那么,我能使它发出声响吗?从此,他创造了一个新节目,便是趁人不备时一遍又一遍地从钢琴上跑过。他那踩在琴盖上的步子细碎、匆忙却非常坚定,好像在摹仿人的手指,琴也会发出轻微的共鸣。但母亲是严禁他上琴的,为此她严厉地批评着他,他们面对面地坐着。开始伊咪不动声色地听,当母亲的絮叨没完没了时,他便闭起双眼,微颦着眉头,下巴向里紧收着,那神情分明在示意母亲:除了我之外,谁还能忍受你如此的絮叨呢。在以后的日子,这姿势成了伊咪准备忍受强大不耐烦时的代表性神情。

这家的父亲是画家,有一次从山里归来,带回一只野山羊头骨的标本。这是一只矫健的公羊,两只深棕色的犄角向两边翻卷着,显得十分威武。父亲将羊头挂在客厅的墙壁上,伊咪立刻就发现了客厅的气氛不同寻常。

像所有的波斯猫一样,伊咪也是短腿,弹跳能力之差,使他没有向高处攀登的兴趣,但他能很快发现高处的一切。现在墙壁上出现了一个长犄角的家伙。他坐下来,仰起脸,端详着那于他来说十分古怪和陌生的东西,目光里有一点愕然,有一点敬畏。莫非这是家中一个新成员?我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伊咪的仰望持续了很久,那静默的时间几乎超出了猫力所及的程度,像等待那家伙跌下墙来,但羊头始终在墙上静穆着。之后他便将脸猛然转向父亲,在父亲和羊头之间又作了三番五次的审视研究后,才向父亲发问般地歪起脑袋:现在我知道了,这东西是你带回来的,看上去神气活现,其实呢,死的!

一架吸尘器却给伊咪带来了恐惧。无论它的外形和它的声音,都使伊咪有种世界末日来临之感。只要家人一搬出那家伙,伊咪便望风而逃。这时他选择的安全去处是前阳台,他常常跌撞着一路狂奔,奋力拽开阳台纱门将自己藏好。有一次伊咪昏头昏脑竟被纱门边缘一块破损的铁纱挂破了嘴角,致使他自造的这恐怖景象更加具有了真实感。但吸尘器到底没有敌过伊咪对它的研究,当他慢慢发现它那隆隆的声音,它那红白相间的身子,它那长长的“大鼻子”以及它那沉着缓慢的移动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时,伊咪不再躲藏。吸尘器在前面吼着,他便迫不及待地在它旁边打起滚来。而他选择的地方,正是吸尘器经过之后的一块“净土”。

然而一些最细小的动物,却永远使他不知所措。伊咪常常独自蹲在门厅的桂树花盆跟前,显出一脸的紧张。他盯住花盆忽而蹑手蹑脚地向前逼近,忽而又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却。后来有人发现,令他退却的是从花盆里爬出来的蚂蚁。

他能面对公山羊头骨的威武,能面对吸尘器的轰鸣,却对付不了一只蚂蚁的蠕动。

每一年的雨季到来之前,油漆工都要来家里油漆门窗。

这天上午,两位油漆女工来了,提着淡绿色和乳黄色的油漆桶。这本是伊咪睡觉的时间,但油漆工的到来使他一下子提高了警惕,他一定觉得此时看守住这家,比睡觉更重要。谁知她们是干什么的?她们那斑斑点点的衣着,手里那颜色刺人的油漆桶,以及桶内那放射性的气味,都超出了一般客人的轨迹。于是当来人开始了她们的涂抹时,伊咪也就开始了对这家的监护。一个房间被涂抹完了,他便紧随她们走向另一个房间。他选准合适的位置坐定,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来人的行为,这使得主人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好像伊咪的出现是应了主人的派遣。女工们却很开心,因了一只猫对她们的陪伴,并如此关心她们手下这枯燥的劳作。她们笑着,笑伊咪对眼前事情的专注,笑他强撑着一双困倦的眼皮却仍不肯离去。直到近中午女工终于告辞,伊咪才松懈了全身迈上床去,倒头大睡起来。

对待电话,伊咪一向持积极态度。每逢电话铃响,他总是第一个朝铃声奔去,然后再焦急地去找主人。他一路蹭着主人的腿,朝主人高高仰起头,像是对你说:为什么不能快一点,电话可是响了半天的。有一次来了个修电话的师傅,那师傅因试验电话的打铃系统,使铃声响了好久。这下可急坏了伊咪,他在电话桌前团团转着,疑惑万分:为什么谁都不来接电话?这么说,非我不可了。于是他勇猛地跳上桌面,向话筒伸出了手。修电话的师傅为伊咪的壮举所打动,对父亲说:“这猫可挺忙,就差拿起话筒开口了:喂,请问您找谁呀?”

女儿的妹妹在几年前去了国外,临走前她和伊咪之间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就在她离家的那天早晨,伊咪不知为什么毫不客气地冲着妹妹的后腰撒了一泡尿,妹妹正穿着行前的新衣服。而头天晚上,妹妹和姐姐还不辞辛劳地从附近的一个工地上,为伊咪抬回了一麻袋沙子——那是伊咪的便盆中所不可少的铺垫。伊咪辜负了妹妹的一片心意,致使妹妹每次从国外来电话,总不免诅咒一阵伊咪。但伊咪对那电话却听得津津有味,好像妹妹的电话是专为想念伊咪才打来的,每次他必定从头听到尾。即使那电话在深夜打来,伊咪也会睡眼惺忪地爬起来,和家人一起聆听这大洋彼岸的声音。

这家的女儿是作家,那年在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夜深人静,才是她思维敏捷的时刻。在温存的灯光下,女儿手里的笔在纸上轻轻划动着,那细微的声音明晰可辨。她常在这样的时刻生出感恩的情怀,感激上苍拉开这道帷幕,放她走进这样一种生活。她常想,在纸与笔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孤单和寂寞。纸与笔的结合产生了许多的故事,有些故事使她欣喜,有些故事也会把她弄得悲痛。这时她就放下笔,让笔歇息,让自己尽情欣喜或悲痛。

一次,伊咪走了进来,适逢女儿在流泪。他先站在她背后沉思片刻,然后轻轻跃上她的书桌,在她眼前的稿纸正中坐定。他探询地端详她,往日那淡蓝色的眼睛在这深夜的灯下变作灿烂的金红,而他那通身的长毛逆着台灯的光亮,分外夺目。他望着女儿,似乎在说:既然这是一件让你如此伤心的事,那么就不要再做了。女儿受了伊咪的感动,抱起他离开了桌子。

第二天女儿的钢笔不见了。全家人齐心协力搜遍了犄角旮旯,最后母亲突然想起了伊咪说,该不是伊咪干的事吧?女儿叫来伊咪,对他说了很多话,央求他不要开这种玩笑。起初伊咪不以为然地在女儿的房间踱步,企图用这不以为然来洗白自己与此事无关。女儿十分沮丧,便呆坐在椅子上不知如何是好。而踱步的伊咪这时却忐忑不安起来,他万万没料到,他的一番好意会给主人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记起了昨天晚上的事。他想,钢笔的事情是我干的,可是假如没有这支能写字的笔,你又怎么会掉泪呢?谁知笔没了,你却沉闷起来。人类终归是琢磨不定的。也许她情愿握住一支笔去掉泪吧,掉泪总比就这么沉闷下去好吧。那么,还是还给她为好。于是伊咪就在女儿和一个衣柜之间跑了几个来回。这几个来回终于引起了女儿的注意,她向衣柜底下望去:呵,钢笔。

钢笔正安静地躺在衣柜下边的暗处。

女儿是多么感激伊咪,她坚信动物和人的相通并非玄虚。她感激着伊咪,把他抱起来,而伊咪却急急地挣脱了她,慌慌张张地躲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去了。若真是朋友,感谢便是多余。

这家的院墙以外是一片农民的菜地。夏日的黄昏时分,站在后阳台向外望去,空气里满是泥土的馨香。如今城市一天天吞食着乡村,这菜地的四周已围满新起的居民楼。但菜地仍然固执地坚守着自己,任你高楼的俯视。暮色苍茫中,你仍能看见菜农们忙碌的身影。一些半大男孩正坐在空中楼阁般的小窝棚内玩耍嬉戏,快乐的欢笑声不时从那里飘来。也有结伴的男孩,跃出窝棚穿过菜地,爬上这城市居民的院墙,在墙头上一字排开,倾诉他们内心的秘密。也许这倾诉不再是对这片土地的眷恋,而是对一种全新生活的憧憬。

伊咪喜欢在这样的时刻跃上后阳台,静静地凝望院墙上那一排男孩。他坐得沉稳,望得专注,听得仔细。当夜色渐渐模糊了那些孩子,只剩下风儿送来一些稚嫩声音时,声音仍能唤起伊咪对他们的留恋。仿佛他们的秘密也就是伊咪的秘密,正因了这共同的秘密,他们就要来邀请他了。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看来他就是再望上他们一百年,他们也不会注意到他吧。伊咪对外界的过分关注,倒使得家人把伊咪想成是在“作风”上的不安分了。

家人决定为伊咪请请女伴。女伴来了,母亲总是挑剔一阵,说这个像小市民,那个则是“二百五”。而伊咪向来是以他那温和的习性对待她们的,有时温和得近似窝囊。有一次,一只女猫在与伊咪过了一夜之后,不仅独吞了他的全部饭食,临走还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伊咪默默地看着她,像是说:这没什么,我知道你经常吃不饱,我看见一星期你的主人也不过用张脏报纸给你托回两个干鱼头。我盆里有梭鱼,有猪肝,有白米饭。至于你为什么要扬手给我一个耳光,那是你自己的事。猫么,也是百猫百性百脾气。再说既然咱俩过了一夜,我就没个差错?后来听说那女猫跳楼自杀了,从五楼跳下来,还怀着伊咪的孩子。她的主人说这猫嫉妒心极强,嫉妒一切比她条件优越的猫。

伊咪始终不知道这件事。他也没必要知道吧,对那女伴,他已做到了仁至义尽。当她抢夺他的饭时,他是那么主动地闪在一旁,甚至还把饭盆给她向前推推。

伊咪健康而酷爱清洁,如同得了洁癖。假如卫生间的地板上被家人不慎洒了水,而伊咪正巧要从这地方经过,那么他便开始夸张他的为难。他皱起眉头,犹豫地抬起一只前爪试探,又谨慎地将爪子收回。他用这姿势给主人难堪:这真是一块无从下脚的地方啊,看来我只有踮着脚尖绕过去。他踮着脚尖绕过有水的地方后,便拼命抖着沾在脚上的水珠,再把自己很是整理一番:舔手舔脚,舔他那未曾沾过水的全身,直到他认为过得去为止。

只有一次他在家人面前出了丑。一个下雨的晚上,或许他在阳台上着了凉,肠胃有了异常感,便慌张着跑回来找他的便盆。不幸的是他没能按照以往的排泄习惯如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把大便拉在了便盆之外。那确是一个狼狈的时刻,当女儿最先闻见气味不对时,伊咪正企图从盆里掏出些沙子埋住他那份难堪。猫有掩盖自己排泄物的天性,有教养的猫就更在意。

也许在伊咪的一生中,他把这件事看作是最使他丢脸的事吧,因为那一刻在他的脸上是家人从未见过的惊恐和羞愧。他的神情里有某种凄然的绝望,他决心向主人解释清楚这一切,于是便开始了他那绝无仅有的一次诉说。他的眼睛盯住全家人,一连串的“啊呜”声从喉咙里发出来,时而低沉,时而急促。那长达几分钟的诉说使家人终于明白了他的内心,那实在是一份震慑人心的明白,一份掺杂着恐怖的明白。全家人蹲下来温和地小声叫着伊咪,告诉他,他决不会因此受到惩罚和歧视,因为他们相信这是一件谁都无法料到的事。终于,伊咪安静下来,在休息了一夜之后,他的肠胃恢复了正常。早晨,他又特意表演了通常那排泄和掩埋的技术。

据说动物的语言系统是一套复杂而又完备的系统,从昆虫的鸣叫到野狼的长嚎,这其中永远有着人类所不可知的秘密。当一只猫突然决定用语言与人交流时,好像是动物给了人走进生命中一个新领域的机会。

一位著名的电影摄影师告诉这家的女儿,若干年前,知识分子实行“三同”的时候,他和他的同事在乡下住过几年。一天深夜,他们路过村口一座荒芜的破庙,听见院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他们胆怯地推开虚掩的庙门,原来在洒满月光的院子里,是猫们在开会。在一大片席地而坐的猫们前面,一只苍老的狸猫正发表演说,他的声音苍凉而喑哑,还配以果断的手势,令那场面极为肃穆、神秘,好像是一次非同小可的动员会或者誓师会。是人的到来打断了这会议,老狸猫一声短促的吼叫,猫群四散开去,只剩下一院子月光。这位摄影师说,猫的会议使他终生难忘,他还常常为无意中搅散了猫的会议而内疚。

人类的确在无意中就伤害了动物,虽然人类正逐渐地努力,以自己对动物愈加周到的爱心来不断印证人的文明。女儿因为觉察到那晚伊咪的异常,读了一本名叫《猫的饲养与猫病的防治》的小书。这书的前半部讲的尽是如何养猫爱猫,甚至连给猫洗澡时勿忘在猫耳里塞上棉球都特意提醒了读者;待到书的后半部,作者却将笔锋一转,大谈起人应该怎样杀猫和怎样剥猫皮。

这便是人类对动物永远的随意吧。有时人好像是某种动物的奴仆,那终归是一种假象。

假如人能够公正、客观地看待与他们相处的动物,就不会有意隐藏这动物的缺点。

实际上,当年熟人把伊咪送来不久,全家人就发现了伊咪的缺点。伊咪是那样在意自己的大小便,但有时却会突然失去控制地随便撒尿。还是那本怎样养猫和怎样杀猫的书讲,从猫的生理特征分析,男猫一向比女猫对自己的生存环境有更强烈的占有欲,为了确认这种占有,他们常爱将尿撒在他们的所到之处,好比古代边塞盛行的“跑马占地”。当那些地方充满了他们自己的气味,他们才会安然地生活其间。这说法或许十分在行,然而伊咪那令人头疼的“跑马占地”却无穷无尽地发展起来:墙根、桌腿、报纸、纱窗、冰箱、洗衣机……毫不在乎。只待尿出之后,伊咪才恍然大悟地再跑进卫生间,跃上马桶重做第二次排泄,就像有意告知人们:随地便溺,我可不是故意的啊,那不过是一时糊涂。你们看我这不是到厕所来了么?他的这套行为逻辑叫人觉得他特别糊涂又特别清楚,叫人哭笑不得。可尿毕竟是充满着尿味儿的,主人要跟在他身后迅速清除这“劣迹”。

于是在日常的采买中便多了一项内容:购买除臭剂。为买除臭剂,女儿曾经多次领受过售货员的白眼。当她站在柜台前指名叫售货员拿给她除臭剂时,售货员多半会用鄙夷的神色反问:“什么?”她要听的是女儿的重复,以这重复使女儿无地自容:你这么衣冠楚楚,可为什么要买这种东西?好像这专治不洁的东西倒成为真正的不洁了。你说着这不洁,便是你的不洁。人大凡有一点市场经验,就会有这种体验:所有的产品原都是为着出售而制造,可你在购买那产品时,却又被出售产品的人百般鄙视。也许这不能算是售货者的“以貌取人”,而是“以货取人”吧。女儿终于习惯了这“以货取人”的遭遇,再进商店,她会有意大声地告诉售货员:“喂,我买除臭剂!”一种迫不得已的锻炼吧。

可是伊咪却不顾女儿的忘情忘我精神,竟发展到在女儿的小说稿上撒尿了,这是女儿所不能容忍的。为此她真痛打过他,并假意要把他扔掉。那时伊咪在她的怀里和她撕扯着嚎叫,结果还是被她抛至墙头。墙下许多人都关心起伊咪的命运,在人们的众说纷纭中,伊咪决心当众作一次忏悔。他匍匐在墙头,拿眼的余光扫着众人,喉咙里发着“咕咕”的声音,有人说那是在哭,于是为他讲好话的人越来越多。

听着众人的劝解,女儿终于向伊咪张开了两臂。家人把这次的事称做“墙头事件”。

但墙头事件之后,伊咪并没有痛改前非,那难以控制的排泄习惯却愈演愈烈。原来猫尿对金属是有着一种不可忽视的腐蚀力的,这家的许多金属器具大都不同程度地遭到了伊咪的摧残。洗衣机的半侧已锈斑累累,一条腿即将断裂;冰箱一侧也濒临斑驳;台历座、闹钟已出现坑洼;母亲花镜的金属框架上,隐约可见绿锈斑点……

一个本无风浪的家庭,因此便出现了不平静,伊咪的去留开始成为这家每日的争论内容。父亲坚持要扔掉伊咪,母亲和女儿则永远站在一边,替伊咪说着好话,举出伊咪的种种优点企图说服父亲。

父亲说可事实上他已经妨碍了人的正常生活。人又怎么样?人犯了罪还要送走劳教劳改呢。

女儿说伊咪又不是罪犯,他不过是一个难以控制自己的病人。

父亲说正因为他得了不治之症,才没有必要再养。

女儿说正因为他得了不治之症才不能将他推出家门。

气氛日趋紧张,伊咪对这气氛非常敏感。那时他多半会坐在一个黑影里发愣,悲观得要命。有一回母亲在无理可辩时,竟责怪起父亲,说,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起初父亲发现了伊咪的好看。父亲说好吧好吧,既然我是罪魁,那么一切就由我处理好了。说着他就开始寻找伊咪。也许伊咪明白了这“处理”意味着什么,他不见了。

所有的房间,所有的阳台,所有的旮旯,都没有伊咪。全家人找完家里又找院里,楼道内,小花园,每一丛灌木,每一个黑影,都没有伊咪。连父亲也着慌了。

午夜时分,他们疲惫不堪地回到家里,坐在客厅里发愣。

就在这时,客厅那厚厚的窗帘背后,发出了一个轻轻的声音:“喵——”女儿跑过去掀开窗帘一角,伊咪就端坐在窗台的角落里。

伊咪是在对这一家人进行考验吧,为了进行一次真正的考验,他必得进行一次真正的模拟失踪。

伊咪的模拟失踪,竟然使父亲作出了暂时的让步,从此不再有人提起伊咪的离家。全家人同心协力,配合默契,顽强地开始了对伊咪的教育。

曾经有兽医告诉母亲,伊咪的毛病属神经性的失控,可能与幼年的生活有关,照理说这样的猫的确不能再养。可是这一家人更相信“诚则灵”,更相信奇迹能在伊咪身上发生。

不计其数的说教,不计其数的痛打,不计其数的好转,不计其数的反复。伊咪每次那甘心情愿全身伏在地上挨打的神情,也证明着他本人的决心。

想必是上苍有眼,奇迹终于发生了: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伊咪走出了深渊。他拯救了自己,或许付出了比人类更为艰难的控制力。从此他可以无所顾忌地面对世界了,他的崭新形象,是对主人最好的报答。

一切一切都证明了,伊咪的小便失控,确系幼年时受过惊吓所致。原来在伊咪还未满月时,因为他不知到哪里去尿曾把尿撒在被子上,为此遭到过熟人的痛打,而后这熟人却不懂得给伊咪设便盆,于是在撒尿的问题上,人使猫不知所措了。

最终决定把伊咪送人是四年以后的事。这一年,女儿要出远门,父亲和母亲因为工作的缘故,也常不在家。于是全家开始平心静气地商量应该如何面对现实。他们仔细为伊咪选择新的环境,最后决定还是让他回到从前的熟人那里,回到那个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看来别无选择了,因为养猫的人都知道,一只将近六岁的猫是难以更换主人的。而那位熟人,毕竟和伊咪有过最初的感情。母亲去找熟人商量,熟人说,送回来吧,从前我是对他缺乏耐心,可我知道,那可真是只好猫,仁义,不刁。我就喜欢他那股憨实劲儿。

初夏的一个傍晚,伊咪走了。带着他的饭锅饭盆和水碗,带着他的褥子和枕头。父亲承担了送走伊咪的任务,仿佛他还记得从前母亲对他的“埋怨”,说是他最初引来了伊咪。那么,这迎来和送往当由他一人完成吧。父亲为伊咪准备了一只旅行袋,母亲和女儿不由得想起有一次把伊咪装进旅行袋的事。

那年暑期,全家外出度假,把伊咪暂时寄养在母亲的同事家。当母亲企图把伊咪装进旅行袋送走时,伊咪宁死不屈地撒起泼来,并踢翻了他的饭盆以示抗议。数天之后,家人度假归来,母亲接回了伊咪。那位同事告诉母亲,伊咪在她家一连几天不吃不喝,而且拒绝同前来找他的女猫们亲近。他的到来,几乎招来了同事家附近所有的女猫,然而他孤傲地望着她们,就像在说,你们以为我的不吃不喝仅仅是缺少了你们么?你们这些女人啊,怎么可能理解一个真正男子汉的心呢。

此刻,一只旅行袋又摆在了伊咪眼前,母亲和女儿已做好他大闹一场的准备。出人意料的是,伊咪一声不吭地走进了那袋子。他的神情是沉静的,他的步态也很坚定。他仿佛用这沉静和坚定来告慰家人他已成年,他能够以成年的样子来分担家人的心事,他能够承受在他的生命旅途中一个全然陌生的内容。

泪水模糊了女儿的眼睛,她多么希望他哭出来,如同人们常常劝慰那些被哀伤惊呆了的人:你哭一哭吧,哭一哭就好了。

父亲回来说,伊咪安静了一路。

母亲和女儿伺机寻找去熟人家看望伊咪的理由。第一次她们想起伊咪没有带走他的便盆,于是她们就带着伊咪的便盆来到熟人家。

伊咪又过起了幼年的生活,他被熟人绑在沙发角落的暖气管上,几乎动弹不得。当熟人因这家母女的到来把他松开让他们亲近时,伊咪狂奔过来,蹭着她们的腿,不停地在地板中间打滚儿。他的娇态使熟人的妻子大为惊讶,她原是不爱猫的,当初熟人送走伊咪就是因了她的出现。

现在连她也说没想到这猫这么好玩,她怀中一个一岁的孩子也格格笑着看伊咪的表演。

那时女儿多么感激这尚不会讲话的孩子,她暗想着,就因了这孩子喜欢伊咪,熟人夫妻定会好好地待伊咪吧。难道她们不该为孩子买一件漂亮的小衣服带去么?于是母女便有了第二次看望伊咪的理由。

她们带着一件小衣服和一饭盒煮梭鱼又一次来到熟人家,伊咪已被移至屋外了。他的脖子上拴着一段粗电线,正蹲在刚刚下过雨的脏墙角。他满身黑灰,连身子底下的褥子也变成了一个泥饼。女儿叫着他的名字,他却漠然地看着她。女儿给他解着绳子,想着绳子松开后,他一定又会跑来同自己亲热相处。谁知绳子解开了,伊咪仍是原地不动。他不屑地扫视了一下女儿,索性紧闭起双眼。女儿发现他面前那只空饭碗,才想起把带来的煮鱼拿出来。

当女儿刚刚把煮鱼倒进饭盆,伊咪睁开了眼睛——显然他那灵敏的嗅觉又苏醒了。他一个箭步蹿到饭盆跟前,拱开女儿的手,把嘴扎进饭盆,刹那间鱼被吃了个精光,然后他又溜之大吉了。当女儿试图再唤他回来时,他早已躲进一个黑夹道,只露出两只金红的眼。

民以食为天。女儿想起了这句话。猫更如此吧,但当人和猫只为着眼前的食才活着时,还能讲什么恩怨呢?昨天,昨天在哪里?昨天你曾为我煮鱼、切猪肝,有时还在饭里为我加芹菜和味精,女猫们吃我的饭,我还来个温良恭俭让。难道真有过这等事吗?反正现在我眼前只是这个四壁如洗的空饭碗。

女儿试图劝熟人按时喂伊咪吃饭,熟人的妻子说:“谁有工夫呀。”女儿又劝熟人不如把伊咪放了生,让他到自由的天地里去自觅生路。熟人说:“丢了怎么办,这么憨的猫。”

于是女儿发现,人和人之间原本是最难展开一个共同话题的,那话题越是细小、琐碎,那展开就越是艰难,就像你本无法去劝那位写“猫书”的人不要把养猫和杀猫写在一本书里。在动物面前,人是多么看重自身的权利。在动物面前,人也确有无限的权利。

母亲和女儿从熟人家出来,共同想起了中国的一句俗话:事不过三。她们决定永远不再看望伊咪,再去看望就变成了对人的说三道四。说三道四,不就是无故干涉别人家内政么?

然而这家人却永远记住了和伊咪的相处,永远记住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欢悦和烦恼。他们的相处使人类那愈来愈粗糙的灵魂变得细腻了,动物有时的确比人更像人。

岁月或许使伊咪真的已经忘记爱过他的人们,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曾经爱过他。有一首歌不是唱过“爱是无私的奉献”吗?没有告别,怎会有永远的纪念?

没有纪念,人类的情感便空旷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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