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让我心里暖意剧增。
或许在宫中的缘故,大汗夫人衣饰简单,甚至都不曾因为有外人而盛装妆扮。
她扶起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明净的眼里见我衣如此着隆重,微微一笑,“王妃大婚之时一别,转眼已有一年。王妃比那时瘦了一些……”
我知她指的是自己小产之事,心底顿时似被绵绵细针攒过,面上还是得体恭谨道,“臣妾多谢夫人关心。”
她亦是知晓我在感激她,自己小产之后能下床的时候,看到厚厚的一本清单,皆是宫内送来的大补良药。她送来的亦是上好的鹿茸人参,这些漠北才有的特产。
她引领我坐下,一番寒暄之后,我这才将话题引到农吉身上。
她听了我的讲述,沉默良久才点点头,明净的眸子里淡扫过我,话语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我已经听说了……”
情知这些事是瞒不住的,但她如此淡然的话语却是让我心底暗自称奇。面上仍是不免愧疚垂泪道,“农吉与阿加对臣妾忠心耿耿,临来却是如此境地,臣妾实乃于心不忍……亦是辜负了夫人的一片心意,臣妾当真无法向夫人交待……”
见我如此,达簿干阿茹夫人缓和了语气,“此番王妃来此,我已知道是为此事。事情已然过了如此久,想必王妃是无计可施了……此事非天灾便是人祸,只是可惜了这两个孩子……”她端起桌上的茶盏,微叹了气。
大汗夫人语气轻微,我却是听了不免凉意顿生,好个厉害的夫人,简短几句便明白的告诉自己: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行踪看来并没有逃出她的眼睛;自己来找她,只是因为自己黔驴技穷。
索性坦言相告道,“臣妾不敢瞒夫人。农吉和阿加莫说是夫人一片后意指派给臣妾;就是跟在臣妾身边的每个人,臣妾都感念于他们的辛劳。农吉和阿加对臣妾忠心耿耿,臣妾不能不还她们一个公道,以告慰她们的在天之灵;她们对臣妾如此忠心,亦是受教于夫人的教诲;臣妾孤身在柔然,除了王爷,别无亲人可依,所以,臣妾更是要感激夫人……”
一番话下来,大汗夫人频频点头,看我的目光柔和许多,“王妃宽厚待人,我已是早有耳闻——来,这是新采的木槿,和着新鲜的生姜丝煮成的新茶,夏日喝来亦是解暑……”
我依言端起青瓷茶盏,啜了一口,淡淡的花香入喉,方才躁动的心亦平静了不少。
“臣妾以前在大梁宫中的时候,时常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趁新鲜采下,仔细晒干后收藏做茶,再每日清晨趁露水未干之时收集露水做茶饮;待到暮夏秋初的时候,沏上一壶花茶,品味花香,实在是人生不可多得之美事……”
抬眸看见大汗夫人的眸子亮了一下,有着不易察觉的惊喜一闪而过,唇角微翘道,“原来王妃亦是喜欢花茶?”
我点点头,略有些羞涩道,“只是臣妾手艺粗鄙,断不会像夫人如此讲究。所谓‘以茶可行道,以茶可雅志’。品茶之人对茶艺最是讲究,哪怕是一只杯子。这淡淡的木槿花配上这青瓷杯,观之潋滟,闻之清香,饮之清冽。臣妾实在不知夫人是如何将这简单的木槿花泡出如此甜美的味道……”
大汗夫人已是眉目含笑,淡淡面庞上明亮的双眸再看我的时候已是暗含了赞赏,
“王妃一番话叫我倒是刮目相看——二弟的眼光自是不会错的。”
我忙恭谨谢过她,一颗心这才稍微放进了肚子里。
外面烈日高悬,屋内凉爽如春,我却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大汗夫人笑笑,“从前的二弟性情内敛,孤傲难驯,收了几房夫人,却是没有见二弟有多少喜色,就连国师的女儿亦是莫可奈何——自二弟大婚后,进宫与本夫人见面,本夫人偶尔问起王妃时,俱是夸赞之词……合家宴上并未与弟媳仔细交谈;方才一见,对弟媳惊为天人亦不为过……二弟,端的是好福气……”
我愕然抬眸,看着大汗夫人微弯的眸子带有点点的促狭,禁不住脸上发热。
她端详我半晌,这才敛了神色,郑重道,“王妃此番来,我不妨与你透个信——这农吉,不是旁人,是本夫人亲娘舅家的小女儿,只不过是庶出而已。”
一直以为农吉只是大汗夫人身边受宠的侍婢而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还有这层关系,我一时有些瞠目,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夫人,这……”
许是见我太过惊讶,她叹口气,“农吉是个好孩子。本夫人将她带在身边,就是希望她能离开那个残破的家……”
农吉的父亲,亦是大汗夫人的娘舅,当年是柔然朝中一员大将,只是,在与万历年间与大梁的战争里被乱箭射死。自古水火无情、刀枪无眼,更何况是两国交战,我想起梁文敬的叔父亦是在抗击柔然的战争里为国捐躯。
只是听到他的名字的时候我是一惊。
这个名字此前从梁文敬那里听过,这便是在云中城一战中,被反戈一击、里应外合的康靖王梁文宣射杀的柔然大将。亦是从那时起,柔然力量被迅速削弱,最后落败而逃。云中城一战最终使大梁占据主动,反败为胜。
彼时的战争,柔然族在大梁的眼里便是入侵,抗击柔然便是整个大梁百姓义不容辞的责任,投笔从戎的亦是常见,都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宁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忠骨埋青山。
而在柔然族人眼里,战争只是为让柔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更何况在他们眼里,柔然统一了漠北,各族人之间通婚、通商,各小国、部落间的摩擦与战争便不复存在。这与百姓而言,亦是有好处的,所谓“战以止战”,并非全无道理。
所以,在大梁与柔然的战争里,如同大梁会给在战争中杀敌立功、战死疆场的人以爵禄赏赐,柔然人对在战争里勇敢杀敌的将士亦是赏赐有加。
一国在痛斥对手凶残暴戾的时候,而对手却是其本国的英雄。
我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