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靖王给常太妃守孝后,便要重回西南,只等三年孝期满,回来迎娶右相之女楚心兰。
梁文敬率众臣送至十里之外。
康靖王谢恩上马后,突然调转马头,由马上下来从侍卫那里捧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包袱,看向我。
我迎上去,他深深看我,“皇妹,为兄此番回朝,遇上皇妹乃是为兄福分。皇妹和亲去柔然,为兄怕是不能回来送行了。这里是为兄的一番心意,若皇妹不嫌弃,算是皇兄给皇妹的贺礼了。”
望着眼前清拓的男子,想起此生未必能相见,眼泪禁不住流下来,“皇兄心意,皇妹必珍重收藏,皇兄一路保重。”
康靖王点点头,低声道,“为兄有幸听皇妹抚琴,皇妹的琴声悠扬悦耳,当日皇妹问为兄诗与曲子是否相配,为兄已记不起诗了……”
我怔住,康靖王说完这话,翻身上马,驱赶马向前几步,随即扬鞭绝尘而去。
马蹄声中,卷起漫天风沙,透过昏黄的沙雾,马上的人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
回到宫中,我打开康靖王的礼物。
层层包裹之下,是那块沉甸甸的墨玉砚台,还有一封厚厚的书信。
我这才明白,这是常太妃去之前托康靖王给我的。
那信很长,从常太妃入宫起,一直写到最后临终。
我在烛光下细细看完,合上书信,已是三更,却是久久不能言语。
常太妃,十二岁一朝入得宫门,便被宫里的繁花似锦吸引住。却不曾想,分得君恩,却不曾分得君心。当年的先皇在母亲入宫后几乎将全部的心思都用在我的母亲身上。只怕母亲不要天上的月亮,若是母亲想要,想必“先皇必竭尽全力予之”。那时的常贵妃,还体会不到这些,因为她除了皇上疼她,还有当时的太后宠她,入宫后三年,便有了身孕,且顺利产下皇子。
这对于常贵妃,一时荣极。“窃以为,于此平安渡过,人生便无憾”,却不知,常贵妃第二个孩子刚生下来,就夭折。这对她,无异于繁华似锦的人生当头一棒,常贵妃才明白这宫中并不是遍地花开。
常贵妃开始留意身边的人,留意那个宫里时常弥漫着药味的皇后郭宜。直到有一天,她无意中看到皇后身边的内侍太监匆匆从冷月宫前经过,便上了心。皇后对冷月宫的沈贵妃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怎会有内侍太监来此?且那人匆匆忙忙赶路还不忘四下回头张望,不是做贼是什么?
常贵妃去到母亲那里,得知母亲为了求子,还在吃太医院的药。见母亲身体越来越差,遂劝母亲停药,将每日的药悄悄倒掉。
后来,在母亲倒药的地方,有内侍挖个坑准备养鱼,鱼不久便死,填了坑种花,花亦亡。
母亲这才惊觉大事不好,却不敢张扬。
母亲也正是受此毒害,刚开始只是因为体寒不能有孕,此时却是身体中毒。侥幸发现及时,又经过宫外齐曾的医治,才有幸有了我。
我心下唏嘘不已。
常贵妃自那以后,不敢再大意,一心抚养康靖王。
她在宫内三十载,常贵妃自言很少有整晚睡个踏实觉。日日莫不是提心吊胆,睡觉还须睁半个眼,慢慢地,居然也适应了宫里的日子,开始不再相信任何人,开始学会保护自己,开始学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最后面则是,“后宫如江湖,太妃此生最恨便是入宫,太妃虽侥幸活到现在,却不曾有半分快乐,太妃一生知道的秘密多如牛毛,亦被这些秘密压得整日透不过气。如今一死,太妃终是脱解……
……
我将太妃的书信置于烛火上,看着在通红的火光中慢慢化为灰烬。
犹如太妃的一生,最终逃不过一抔黄土。
我将那块玉砚仔细放好,忽而脑中闪出一问,太妃这砚台从哪儿来的呢?
以前只听太妃说过墨玉的出处,却不曾听过这砚台的由来,难不成从契丹或者是高昌弄来的?可是,怎么能到太妃的手中?
这才想起太妃的信中根本没有提过这墨玉砚台的由来,如今想知道亦是绝无可能。
重重疑问下,没有想出所以然。
突然,烟翠奔进来,老远就大声喊道,“公主,大事不好了!菏贵嫔今日午后不知道吃了什么,腹痛不止……”
我大惊,顾不上更衣,只披了一件狐毛披风便赶往宁惜宫。
菏贵嫔这些日子一直饮食都是喜儿在那把关,每道菜都是喜儿用银针试过才用。今日午后烟翠几个人在宫内做了可口的苦菊,这是菏贵嫔最爱吃的,亦不会有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奔到宁惜宫的时候,皇后率领一干嫔妃已在等候。
宫内传出菏贵嫔一声声的因疼痛尖叫声。御医正满头大汗赶来。
见我过来,皇后淡淡道,“长公主来了?”
一路上飞快思索的问题瞬时有了眉目。
那太医院离宁惜宫的距离只有到皇后那的一半多路程,若是菏贵嫔有事,自然当是太医先到。
那太医见皇后已在,先是一愣,后惶恐道,“奴才,奴才有事耽搁一会,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脸色一变,狠狠瞪了他一眼,“菏贵嫔身怀龙胎,如此不识大体,有几个脑袋?”
“是是是——”那太医抹一把冷汗,躬身进入宁惜宫。
“且慢!”我挡在太医跟前,“敢问太医在宫中当值几载?”
太医一愣,随即垂眸,跪下,“奴才刚,刚没看见长公主,长公主恕罪,微臣在宫中当值已有十载……”
“秦太医已是宫中老人,医术本宫自然信得过。只是,菏贵嫔龙胎在身,如今只有你一人前来,若是龙脉出了岔子,就不是秦太医担得起的了……”
秦太医听我叫出他的名字,先是一惊,接着身子一颤,头低下去,“微臣,明白。”
我早已看到他低下头去的时候眼神飘向皇后那里。
皇后有些不耐,听到屋里传来菏贵嫔的惨叫声,当即脸一变,“长公主,如果耽误了菏贵嫔,长公主能担得起大罪?”
我微微一笑。
这时,不远处已亮起灯笼,一群人匆匆而来。为首的正是着明黄龙袍的皇兄。
接着两个太医已先于皇兄到跟前,略施一礼便进得宁惜宫。
皇后脸色微白,忙对近前而来的皇兄施礼,“皇上,是臣妾失察,令菏贵嫔……”
说着拿起绢子往眼角擦去。
梁文敬站在宫外,眉峰微蹙,幽深的眼底透出一股凛冽,却是负手而立,一言不发。
皇后尴尬不已。
两个太医进去之后不久,菏贵嫔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外面的人却是分秒如度日,我渐渐手心沁出汗来。若是因为菏贵嫔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那么分明是有人要对菏贵嫔下手了,而且,绝对不是针对菏贵嫔一个人。
终于,两个太医满头大汗出来了,我身子一僵,只怕要听到不详的消息。
两个人一出来立即跪下,“恭喜皇上,菏贵嫔无大碍了。”
我松了口气,或许是站的时间太长,腿一软,差点栽倒。再一看,双手手心已被掐出血痕。
梁文敬点点头,“此事何因?”
其中一个太医道,“菏贵嫔是进食了不干净的东西,微臣仔细察看了菏贵嫔今日的用膳,膳食中有……”太医抬头看向梁文敬,没再说下去,只是附耳梁文敬悄悄几语。
“嗯……”梁文敬似乎了然,亦没有追问下去,“菏贵嫔如何了?”
“恭喜皇上,菏贵嫔怀的怕是双生子。”
“此话当真?”梁文敬顿时喜上眉梢。
余光里,皇后脸色越来越白,随即回味过来,跪下欢喜道,“臣妾恭贺皇上……”
秦太医自始至终跪在一边,心神不定。
所有的人都走后,唯余我与他。
进得宁惜宫,菏贵嫔满头大汗,长发濡湿,已静静睡去。
我和梁文敬站在她的榻前,两人久久不语。
“皇兄,是我不好,没有照顾好菏贵嫔。”想起此番,若是有什么差错,后果不堪设想,自己是轻敌了。
“你送来的苦菊中有西红花。”梁文敬淡淡道。
“什么?!”我惊得倒退一步,烟翠慌忙跪下急道,“求皇上明鉴,长公主日日都会为菏贵嫔做此道菜,且,每次长公主都会留下一半,奴婢敢向项上人头担保,绝对不是长公主。”烟翠声泪俱下,磕头连连。
“皇兄,你在疑我?”我心下顿时悲凉一片。
“卿卿,皇兄若是疑你,你还能站在这里吗?”梁文敬黝黑的眼神看向我,“自然不是你。”
他叫来烟翠,“你午后送来的苦菊有经过别人手么?”
烟翠想也没想,定定后,“长公主吩咐过,绝不可示人。奴婢亦绝没有假手给别人,甚至别人连看都不曾看过。”
我突然想起什么,“你是直接给菏贵嫔吃的么?”
烟翠仔细回忆后,“奴婢午后来的时候,菏贵嫔正在小憩。奴婢不敢惊动她。只在旁边和喜儿几个人侯着,直到菏贵嫔醒来。”
“哦……”
突然烟翠想起什么,“奴婢在那守了一会,喜儿说食盒老闷着,怕放坏了。便去后厨拿了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回来刚把菜拨好,贵嫔就醒了。贵嫔很是欢喜,喜儿用银针探过苦菊后,贵嫔就吃了。奴婢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