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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论

既然君子之道是中国文化的主要遗嘱,那么,古人心中的君子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我多年来特别想做的一件事,就是为今天的年轻读者介绍君子之道的简单轮廓。

不要看不起简单,请相信,任何祖先遗嘱都不会艰深复杂。艰深复杂了,一定不是最重要的遗嘱,也不值得继承。

我选出的君子之道,有这样九项:

一、君子怀德;

二、君子之德风;

三、君子成人之美;

四、君子周而不比;

五、君子坦荡荡;

六、君子中庸;

七、君子有礼;

八、君子不器;

九、君子知耻。

下面我一点点解释。

一、君子怀德

如果要把君子的品行简缩成一个字,那个字应该是“德”。因此,“君子怀德”,是君子之道的起点。

德是什么?说来话长,主要是指“利人、利他、利天下”的社会责任感。

“利天下”是孟子说的,在《孟子·尽心上》中以“摩顶放踵利天下”来阐释“兼爱”,意思是只要对天下有利,不惜浑身伤残。

当然,这是太高的标准,一般人达不到,因此还是回过头去,听听孔子有关“君子怀德”的普遍性论述。

孔子说:

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论语·里仁》

对这句话的注释,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做得最好。朱熹是这样注的:

怀,思念也。怀德,谓存其固有之善。怀土,谓溺其所处之安。怀刑,谓畏法。怀惠,谓贪利。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间而已。

按照朱熹的说法,君子、小人的差别,根子上是公、私之间的差别。以公共利益为念,便是君子;以私自利益为念,则是小人。因为这里所说的小人是指普通百姓,所以“怀土”、“怀惠”也是合理的,算不上恶。但是,即使是普通百姓,如果永远地思念立足的自家乡土而不去守护天良大善,永远地思念私利恩惠而不去关顾社会法规,那也就不是君子。

孔子把“德”和“土”并列为一个对立概念。“土”,怎么会成为“德”的对立面呢?这是现代人不容易理解的。对于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看一看儒家经典《礼记·大学》中一个很有意思的排列。在这个排列中,君子心目中的轻重关系分五个等级:第一是德,第二是人,第三是土,第四是财,第五是用。结论是,德是本,财为末。原文如下:

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德者,本也;财者,末也。

《大学》第十章

这段话,如果用我的语言方式来说,就会是这样:

作为君子,放在最前面的必须是道德。有了道德,才会有真正的人;有了人,才会有脚下的土地;有了土地,才会产生财物;有了财物,才能有所享用。因此,道德是本,财物是末。

原来,“土”是作为“物”的滋生者而出现的。现在国际间有人喜欢把中国那些只重物、不重德的有钱人称之为“土豪”,它甚至有可能成为一个新的英语词汇,这中间的“土”,倒恰恰与孔子所说的“小人怀土”同一个意思。

还有一种说法更彻底,不赞成把“土”、“物”并列地与“德”比先后,而认为它们之间是承载和被承载的关系。那就得出了《周易》里的那句千古名言:

君子以厚德载物。

《周易·象传》

“厚德载物”可以有两种解释,那就是把“厚”看成动词,还是形容词。

如果看成动词,意思就是:先要培植、加重德性,然后可以承载万物;

如果看成形容词,意思就是:只有以厚重、稳固的道德为基座,才能承载万物。

这两种意思,没有什么差别。一个“载”字,说明了“德”和“物”之间的主、属关系。

历来也有很多富豪行善,可惜他们往往是“厚物载德”,也就是厚积大量财物,然后浮现一些善行。他们的居所里,很可能也挂着“厚德载物”的牌匾,但在行动上却把主、属关系颠倒了。

颠倒还算好,更要防范的是完全没有德。

那将会如何?《潜夫论》认为,“无德而贿丰,祸之胎也”。

对“德”产生侵扰的,除了物,还有力。其实,很多人追求物,目的还是在追求力。直到今天,在很多人心目中,炫耀财物比较庸俗,而炫耀力量却让人羡慕。因此,古往今来,更能消解“德”的,是“力”。应该佩服荀子,他那么及时地说了八个字:

君子以德,小人以力。

《荀子·富国第十》

这是在说立身之本。君子立身于德,小人立身于力。

即使君子拥有了力,那也要以德为归,以力弘德。总之,万物之间,德是主宰。

西方近代社会,主要着眼于力。我国当代很多人片面地模仿,又变本加厉,把德和力的关系颠倒了。他们崇尚“成功”,甚至从童年开始,就永远地弥漫着“输赢”的符咒,一直贯穿终身。他们所说的“成功”和“赢”,也就是荀子所警惕的“力”。按照儒家哲学,这是一条背离君子之道的“缺德”路。

不妨设想一下,多少年后,我们居住的城市和街道,拥挤着一个更比一个“成功”的“力士”,摩肩接踵,我们还敢继续住下去吗?我们真正企盼的,究竟是什么?

在中国古代经典中,德,是一个宏大的范畴。在它的周边,还有一些邻近概念,譬如仁、义等等。我们可以把它们当作德的“家庭成员”,当作“君子怀德”这一基本命题的衍伸。它们都用近似的内涵说明了一个公理:良好的品德,是君子之魂,也是天下之盼。

虽然同属于“德”,但是“仁”、“义”的色彩不太一样。一般说来,仁是软性之德,义是硬性之德。

孔子对“仁”的定义是“仁者爱人”。于是,以后人们说到“仁”,总是包含着爱。例如《盐铁论》所说“仁者,爱之效也”,《淮南子》所说“仁莫大于爱人”,等等。

至于“义”,孔子则斩钉截铁地提出“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那么,什么是义?大致是指由德出发的朗朗正道。相比之下,“仁”显温和,“义”显强劲,正如《扬子法言·君子》所说:

君子于仁也柔,于义也刚。

《扬子法言·君子》十二

一柔一刚,合成道德,然后合成君子。

这也就是说,君子怀德,半是怀柔,半是怀刚,面对着广泛不一的对象。如此广德,便是大德。

只有大德,才能巍然屹立,与更广泛的小人行径构成系统性的对比。

对于这个问题,唐朝的魏徵作了简明的概括,他在《十渐不克终疏》中说:

君子之怀,蹈仁义而弘大德;小人之性,好谗佞以为身谋。

这种划分,早在屈原的作品中就已经出现,而到了唐代这么一个诸般生命力一起勃发的时代,对文化品性的重新裁划就显得更加重要了。因此,屈原的个人评判变成了一种社会共识。例如,“好谗佞”这三个字,显然已经成为中国文化法典中的大恶条款。把这三个字翻译成现代话,句子会长一点,就是“习惯于用谣言毁人,热衷于以媚态奉迎”。这种人,当然应该判定为缺德的小人。

与之相反,君子的本质也在对比中展现得更明确了:“蹈仁义而弘大德。”

二、君子之德风

在说了“君子怀德”之后,立即跟上“君子之德风”,有一种紧密的逻辑理由。尽管,这几个字对当代读者来说已经比较陌生。

来源,是孔子在《论语·颜渊》中的一段话: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可以这样翻译:

君子的道德像风,民众的道德像草。风吹向草,草就随风倾伏。

这一论述,指出了君子的德行必须像风一样影响大众。孔子在这里所说的“小人”,仍然是指社会地位上的小民。因为有了他的这个说法,小民也经常被称作“草民”。

把民众比之为草,并非贬损。草,这种依附大地的广泛存在,一旦生根就难于挪移,一切动静、荣枯,只能依凭外在力量。风,就是让草进入动态的外在力量。但是,风来自何方,却是一个问题。

孔子主张,左右民众动态的风,应该是道德之风、君子之风。

这个观点又引申出了另一番意义:凡是道德,便应成风;凡是君子,便应成风。

社会上,不管是风尚、风气、风范,还是风潮、风俗、风情,这些“风”的起点,都应该包含“君子之德”。

这一来,既涉及了社会走向,又涉及了君子职责。

在社会走向上,儒家反对放任。孔子所说“小人怀土”,正是指出了普通民众的草根性、狭隘性、黯昧性、占据性。对他们,君子必须把自己高贵的生命能量变成风气,进行传播和梳理。

一个君子,如果自认为具有仁义大德,却默而不语,不作传播,那么,他对社会的仁义何在?对民众的大德何在?仁义大德是一种有对象的“他向行为”,关及的对象越多,就越有价值。所以荀子说:“仁者好告示人。”(《荀子·荣辱第四》)在儒家看来,不“告示人”的仁德,就不是真正的仁德。

儒家的这一思想,如果用现代话语来表达,那就是:崇尚精英主义,否定民粹主义;主张道德传扬,反对君子自闭。

遗憾的是,历代总有不少官僚玩弄“民瘼”、“民情”、“乡愿”等概念,利用民众的草根性、狭隘性、黯昧性、占据性来讨好、取悦、委顺、放纵民众,以赚取“官声”。儒家要求用道德之风来吹拂草,这些人却借草扬风,结果只能沙尘满天,使得一个个君子埋在草丛之中灰头土脸。

这一来,连很多具有社会责任感的君子,也已经很难相信道德之风的生命力了。

是啊,在那么多上上下下的干扰中,君子的道德之风还能吹得远吗?

对于这个问题,《尚书》的回答气象非凡:

惟德动天,无远弗届。

《尚书·虞夏书》

《尚书》认为,道德本是天意,不必寻找它能够传播开去的具体原因。只须立德,便能动天,一旦动天,天下尽归。

这一古老的话语,乍一听带有开天辟地时代不容争议的霸气,却能让我们联想到德国十八世纪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关于道德是“第一命令”、是“天律”的论述。

从天上回到地下,道德能够广泛传播,还由于人心。人心之中埋有固有之善,往往缺少召集。就像我们经常在自然灾害的现场看到的那样,一旦面对伤残对象,许多素昧平生的人会立即同时伸出援手。这才发现,人与人之间的道德居所并不遥远,而是非常邻近。那又要让人想起孔子的名言了:

德不孤,必有邻。

《论语·里仁》

在这一点上,孔子是“道德乐观主义者”。他相信普遍人性,随之相信天下君子不会孤独。他把《尚书》所说的“动天”,与“动心”连在一起了,又把“动心”看作是一种密集的集体现象。

孔子的这个说法非常温暖,使很多弘德行善的君子即使一时感到孤独,也会保持信心。他们渐渐明白,即使是荒僻的村舍,即使是陌生的街市,都可能是道德载体。

一时孤独了,一定别有原因,而不能归因于自己对道德的承担。道德不会孤独,那么,承担者也不会孤独。

老子与孔子不同,并不是“道德乐观主义者”,而且也不希望真正有德之人过于自得(“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但是,即便是他,也认为不断地积累道德就能无往不胜。他说:

重积德则无不克。

《老子》五十九章

墨家不喜欢儒家宣讲道德的方式,但在实践行为上,却是树立了令人感动的大德形象。他们的“德风”,往往以群体性的侠义壮举来传扬,令人振奋。

总之,积极传扬仁义大德,是中国文化对于君子品行的一个重要共识。

三、君子成人之美

这句话,浅显易懂,传播广泛,已成为中国民间判别君子的一个通俗标准。当然,这个通俗标准并不浅显。

话是孔子说的,整句如下:

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论语·颜渊》

“美”的概念,在古代常常与“善”交融在一起,很难明晰分开。到了孔子的时代,已经有“尽善尽美”的说法,这就意味着“美”已经可以与“善”并立,具有某种独立性了。但是,孔子在这句话中,为“美”设定的对立面是“恶”而不是“丑”,因此“美”在这里又与“善”近义,大致是“好事”的意思。

“成人之美”,也就是促成别人的好事。这里的“人”,并不仅仅是指家人、友人、认识的人,而是范围极大,广阔无边。

孟子在《公孙丑》中所说的“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以及后来唐代《贞观政要》中所说的“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等等,都让人联想到孔子“成人之美”的说法。而且这些说法确实也可以看成是“同义联璧”。但是细细辨析,这里的“美”和“善”还是有区别的。

例如救穷、赈灾、治病、抢险,只能说是“与人为善”,而不便说是“成人之美”。“成人之美”更多的是指促成良缘、介绍益友、消解误会、帮助合作等等。总之,“成人之美”偏重于锦上添花的正面建设,而且具有一定的形式享受。

这里也体现了“君子”与“好人”的微妙差别。“好人”必然会“与人为善”,但“君子”除了“与人为善”之外,还会“成人之美”。在灾难面前,“君子”与“好人”做着同样的事,但在无灾的日子里,“君子”更会寻找正面意义的形式享受。为此,他们比“好人”似乎更高雅一点。

接下来,还应该辨析一下这个命题的对立面:成人之恶。

“成人之恶”的“成”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恶已开始,帮其完成。例如,为殴人者提供木棍,为造谣者圆了谎言。

第二种可能,恶未开始,从头酿成。例如,怂恿少年吸毒,挑拨夫妻反目。

第三种可能,攻善为恶,伪造而成。这主要是指用谣言、诽谤等手法玷污他人,造成一个传说中的“恶人”。

三个“成”,哪一个是“成人之恶”中的“成”?我觉得,都是。与这三个“成”字相对应,那个“人”字也就有了三种含义。如前所述,为“半恶之人”、“被恶之人”、“非恶之人”,结果,都成了“恶人”。因此“成人之恶”是一项多方位的负面社会工程。

如此仔细地辨析了“成人之恶”,那么,我们也就能进一步对“成人之美”理解得更深入一点了。

“成人之美”也是一项多方位的社会工程,只不过都是正面的。大体上也分为三种可能——

一、使未成之美尽量完成;

二、使未起之美开始起步;

三、化非美为美,也就让对方由污淖攀上堤岸。

“成人之美”和“与人为善”,都具有明显的“给予”主动,都体现为一种带有大丈夫气质的积极行为。

一个人,究竟是“成人之美”还是“成人之恶”,这种极端性的是非选择,显现在日常生活中,很可能是非常细微的。例如,这边在中伤一个无辜者,你知道真相而沉默,那就是成人之恶;那边在举行一个婚礼,你素昧平生却投去一个祝贺目光,那就是成人之美……

这么说来,任何人在任何时刻都有选择做君子的机会,那是一种“水滴石穿”的修炼。不必等待,不必积累,君子之道就在一切人的脚下。而且,就在当下。

既然渗透到了日常生活中,那么,如何在细微事件中快速评判善恶是非呢?孔子相信,评判的标尺就藏在我们自己的心底。那就是,自己不想碰到的一切,绝不要强加到别人身上去。这个标尺很简捷,也容易把握,因此,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知道下面八个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论语·颜渊》

这就为“成人之美”、“与人为善”找到了每一个人都可以自行把握的内心依据。

西方文化正如孙中山先生指出的,习惯于把自己的理念通过很霸道的方式强加在别人头上;而中国文化则认为,天伦大道藏在每个人的心底,只要将心比心就可以了。

四、君子周而不比

原文见《论语·为政》。孔子说:

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周”和“比”的意思,与现代语文有较大的距离了,因此需要做一些解释。

这两个字,到朱熹时代就已经不容易解释了。朱熹注释道:“周,普遍也。比,偏党也。”当代杰出哲学家李泽厚根据朱熹的注解,在《论语今读》中作了这样的翻译:“君子普遍厚待人们,而不偏袒阿私;小人偏袒阿私,而不普遍厚待。”

这样的翻译,虽然准确却有点累,李泽厚先生自己也感觉到了,因此他在翻译之后立即感慨孔子原句的“言简意赅”、“便于传诵”。

其实,我倒是倾向于坊间一种更简单的翻译:

君子团结而不勾结,小人勾结而不团结。

两个“结”字,很好记,也大致合乎原意。因为征用了现代常用语,听起来还有一点幽默。

不管怎么翻译,一看就知道,这是在说君子应该如何处理人际关系的问题。

其实,前面几项都已涉及人际关系。但是,无论是“怀德”、“德风”,还是“成人之美”,讲的都是大原则。明白了大原则,却不见得能具体处理。有很多君子,心地善良,却怎么也不能安顿身边人事。因此,君子之道要对人际关系另作深论。

“周而不比”的“周”,是指周全、平衡、完整;而作为对立面的“比”,是指粘连、勾搭、偏仄。对很多人来说,后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这是为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人们进入群体,常常因生疏而产生一种不安全感,自然会着急地物色几个朋友,这很正常。但是,接下来就有鸿沟了:有些人会把这个过程当作过渡,朋友的队伍渐渐扩大,自己的思路也愈加周全,这就在人际关系上成了君子;但也会有不少人把自己的朋友圈当作小小的“利益共同体”,与圈子之外的多数人明明暗暗地比较、对峙。时间一长,必然延伸成一系列窥探、算计和防范。显然,这就成了小人行迹。

这么说来,“周而不比”和“比而不周”之间的差别,开始并不是大善大恶、大是大非的分野。但是,这种差别一旦加固和发展,就会变成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系统。

人际关系中的小人行迹,最明显地表现为争夺和争吵。这应该引起君子们的警惕,因为不少君子由于观点鲜明、刚正不阿,也容易发生争吵。一吵,弄不好,一下子就滑到小人行迹中去了。那么,为了避免争吵,君子能不能离群索居、隔绝人世?不能,完全离开群体也就无所谓君子了。孔子只是要求他们,入群而不裂群。因此,他及时地说了这段话: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

《论语·卫灵公》

这次李泽厚先生就翻译得很好了:“君子严正而不争夺,合群而不偏袒。”

作为老友,如果要我稍稍改动一下文字,我会把“争夺”改成“争执”,把“偏袒”改成“偏执”。两个“执”,有点韵味,又比较有趣,而且意思也不错。

那就改成了这样一句:“君子严正而不争执,合群而不偏执。”

孔子所说的这个“矜”字,原来介乎褒贬之间,翻译较难,用当今的口头语,可解释为“派头”、“腔调”、“范儿”之类,在表情上稍稍有点作态。端得出这样的表情,总不会是“和事佬”,免不了要对看不惯的东西说几句重话吧?但孔子说,君子再有派头,也不争执。这句话的另一番意思是,即使与世无争,也要有派头。那就是不能显得窝囊、潦倒,像孔乙己。是君子,必须要有几分“矜”,讲一点格调。

“群而不党”,如果用现代的口语,不妨这样说:可以成群结队,不可结党营私。甚至还可以换一种更通俗的说法:可以热热闹闹,不可打打闹闹。

“党”这个字,在中国古代语文中是指背离普遍、完整、兼爱,趋向抱团、分裂、互损,与君子风范相悖。

更麻烦的是,只要结党营私,小团体里边的关系也会日趋恶劣。表面上都是同门同帮,暗地里没有一处和睦。这种情况可称之为“同而不和”。与之相反,值得信赖的关系,只求心心相和,不求处处相同,可称之为“和而不同”。这两种关系,何属君子,何属小人,十分清楚,因此孔子总结道:

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论语·子路》

这句话也描绘了一个有趣的形象对比:君子,是一个个不同的人;相反,小人,一个个都十分相似。因此,人们在世间,看到种种不同,反而可以安心;看到太多的相同,却应分外小心。

由此,我们已经涉及了君子和小人的整体气貌。

五、君子坦荡荡

这就是整体气貌了。

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知道,在人际关系中,小人要比君子劳累得多。

小人的劳累至少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小人要“结党营私”,必须制造敌人,窥探对手,敏感一切信息,终日战战兢兢。

第二,小人要“成人之恶”,必须寻找恶的潜因、恶的可能。随之,还要寻找善的裂纹,美的瘢痕。

第三,不管是“结党营私”还是“成人之恶”,都必须藏藏掖掖,遮遮掩掩,涂涂抹抹,费尽心机。

第四,如前所说,即便在自己的小团体内,他们也在彼此暗比,互相提防。比了,防了,又要表现为没比,没防,在嘻哈拥抱中伪装成生死莫逆、肝胆相照,这该多劳累啊。

这么多劳累加在一起,真会使任何一个人的快乐被扫荡,轻松被剥夺,人格被扭曲。结果如何,可想而知。人们历来只恨小人天天志得意满,却不知他们夜夜心慌意乱。

君子当然也劳累,但性质完全不同。君子要行仁、践义、利天下,即便缩小范围,也要关顾到周围所有的人,达到“周”的标准,能不劳累吗?只不过,这种劳累,敞亮通达,无须逃避质疑的目光,无须填堵已露的破绽,无须防范种下的祸殃。这一来,劳累也就减去了一大半。剩下的,全是蓝天白云下的坦然畅然。

正是面对这种区别,孔子说话了: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论语·述而》

这句话,在中国非常普及。它纠正了民间所谓“做好事受罪,做坏事痛快”的习惯性误解,指出究竟是“受罪”还是“痛快”,需要从心境上寻找答案。答案,与民间的误解恰好相反。

小人很想掩盖“戚戚”,因此总是夸张地表演出骄傲、骄横、骄慢、骄躁。什么都能表演,唯独不能表演坦然泰然。这正如,变质的食品可以用各种强烈的调料来包裹,唯独不能坦白地展示真材实味。

这个意思,孔子用另一句话来表明:

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论语·子路》

在这里,“泰”,就是“坦荡荡”;而“骄”,就是为了掩盖“戚戚”而做出的夸张表演。

“泰”、“坦荡荡”,都是因为自己心底干净,无愧无疚,没有什么好担忧的,更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这样的君子,无论进入什么情形都安然自得,即《礼记·中庸》所说的“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真是一种自由境界。由此孔子得出了又一个重要结论:“君子不忧不惧。”为什么能够不忧不惧?理由是:“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这个重要结论,出现在《论语·颜渊》里,让人欣喜地感受到一种因光明磊落而产生的爽朗和豪迈。

当然,君子也会有忧虑的,那就是在面对更高的精神目标的时候。例如,孔子所说的“君子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孟子所说的“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孟子·离娄下》)。也就是说,君子对每天的得失,可以全然不忧不惧,但对大道的沉浮,却抱有一辈子的担忧。

孔子、孟子所描述的这种君子形象,似乎只是一种很难实现的人格理想。但是,我们只要闭目一想,中国历史上确实出现过大批德行高尚又无所畏惧的君子,世代传诵,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支撑。由此可见,这样的君子不仅可敬可仰,而且可触可摸。孔孟教言,并非虚设。

六、君子中庸

中庸,是儒家设定的思维杠杆。

但是,他们又把这种思维杠杆看成是君子应有的美德,并且颁布了一个判别基准:

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礼记·中庸》

孔子甚至不无激动地说:

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

《论语·雍也》

这就把中庸说成了最高道德。

“中”是指避开两头的极端而权衡出一个中间值,“庸”是指一种寻常实用的稳定状态。这明明属于方**的范畴,怎么会成为一种最高道德呢?

主要原因,与文明的艰难历程有关。

人类在开始拓植文明之后的很长时间,艰险的环境危及生存,不得不处处运用过度之力。面对荒昧,面对野蛮,面对邪恶,若不超常用力,怎么能够活下来?终于,活下来了,那又必定加倍地动用重力、暴力、武力进行自卫和惩罚。既然一切都以超常的形态出现,当然又会引发更加超常的报复。时间一长,以暴易暴,成了人类生活的第一规则,几乎谁也免不了。连不少仁慈的宗教,也发动了一次次宗教战争。强大、威武、雄蛮,变为多数权势者和庇荫者的人格企盼,也成为大家的生存方略。在这种情况下,谁都不敢承认,却又不能不承认,人类正由俞演俞烈的杀伐程序走向自毁自灭。

一切都起之于过度用力,又以道义的借口让那些过度之力走向了极端主义。极端主义,听起来好像是一个现代命题,其实在遥远的古代已经是一个广泛渗透的意识形态。

明白了这么一个整体背景,我们也就懂得,孔子为什么要把中庸思想说成是最高道德了。

他很清楚,如果种种极端不受控制,人类的灾难必将无穷无尽。那么,靠什么来控制极端呢?一定不是另一种极端方式,而只能是中庸。

中庸思想要求,“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礼记·中庸》)。“执”,是指执行和掌控,那也就是说,把两端掌控住了,只取用两端之间的“中”,才可能有利于万民。这个“中”,就是处于中间部位的一个合适支点。这个支点不同于两端,却又照顾着两端,牵制着两端,使两端不要“悬崖滑落”。因此,这个“中”,不仅避免了两端的祸害,而且也挽救了两端,所以成了最高道德。

孔子对这种思维的概括是四个字:允执厥中。

这里边的“厥”字,在古文中是代词,与“其”字同义,因此这四个字也可以说成“允执其中”。允,是指公允、实在。连在一起,就是好好地执行中庸之道。

孔子坦陈,这个说法不是他自己发明的,而只是在复述古代尧帝对舜帝的嘱咐。

那天,尧对舜说:

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厥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论语·尧曰》

翻译一下,大体是:

咳,你,舜啊!上天的命数已经落到你身上,好好地执行中庸之道吧。要是四海困穷,你的天命也就永远终结了。

那么,舜是怎么做的呢?他的做法,就是上文提到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完全没有辜负尧的嘱咐。

你看,尧、舜以及中华文明的其他创建者,都把上天命数、四海生机与中庸思想紧紧相连,可见其重要。

“允执厥中”这四个字,我们还能在《尚书》中看到: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尚书·大禹谟》

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人心崩溃,大道难见,唯一可行的,是好好地执行中庸之道。

这也就是说,产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的困局,全是因为脱离中道,走了极端。

把中庸看成是至高无上的天理、天命、天道,这与“天人合一”的基本思维有关。中华文明的基础是农耕文明,紧紧地依赖着四季循环、日月阴晴,因此很清楚一切极端主义都不符合天道。夏日炎热到极端必起秋风,冬天寒冷到极端即来春天,构成一个否定极端主义的生态循环圈。《周易》用一贯神秘的语气宣布:

刚中而应,大亨以正,天之命也。

《周易·彖传》

一“中”一“正”,实为天命,不该违背。

现代社会有一个重大误会,常常以为中庸是平庸,激烈是高尚。进一步,又把中庸者看成是小人,把激烈者看成是君子。但是,伟大的古代哲人告诉我们,事情正好相反。

那些在两个悬崖之间低头为普遍民众找一条可行之路的,一定是君子;相反,那些在悬崖顶端手舞足蹈、大喊大叫、装扮勇猛的,一定是小人。所以又可回到我们这一论述的起点:“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

这句话的另一种说法是:“小人极端,君子反极端。”

环视全人类,这种中庸思想,或者说这种从属于君子之道的中庸之道,为中华民族所独有。国外也有“取中间值”的方**,但不像中华民族那样,把中庸奉为至高,不可或缺。

中国的古代哲人把中庸看成是存亡的关键,而事实证明,中华文明确实成了人类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或湮灭的幸存者。

据我本人对各大古文明遗址的实地考察、对比、研究,确认中庸之道是中华文明长寿的最重要原因。正是这种坚守中间态、寻常态、随和态的弹性存在,使中华文明避过了无数次断裂和崩塌。

相比之下,直到今天,世界上很多国家和民族,不管经济情况如何,都喜欢炫耀极端。要让他们了解中庸,执行中庸,实在非常困难。

七、君子有礼

君子的种种思想品德,需要形之于约定俗成的行为规范,这便是礼。由礼构成仪式,便是礼仪。

精神需要赋形,人格需要可感,君子需要姿态。这不仅仅是一个“从里到外”的过程,而且也能产生“从外到里”的反馈。那就是说,当外形一旦建立,长期身体力行,又可以反过来加固精神,提升人格。

对外来说,“君子之德风”,君子的品德需要传播。而在传播渠道稀少、文本教育缺乏的古代,有效传播的主要媒介,就是君子本身的行为方式。因此,君子的礼仪,具有空间和时间上的扩展使命。

正因为这样,历代君子没有不讲究礼仪的。中国也由此而被称为“礼仪之邦”。

普普通通的人,有礼上身,就显出高贵。而这种高贵是有对象的,既尊敬人,又传染人。这个意思,就是《左传》上的一段话:

君子贵其身而后能及人,是以有礼。

《左传·昭公二十五年》

正是这段话的首尾四字,组成了这小节的标题。

也有说得更强烈的。在某些哲人看来,有没有礼,不仅是君子和小人的区别,而且是人和禽兽的区别。例如:

凡人之所以贵于禽兽者,以有礼也。

《晏子春秋·内篇第一》

说得有点过分,但我明白其中意气。看了生活中太多无礼的恶相,不得不气愤地骂一句:一个人如果无礼,简直就是禽兽。

换一种语气说,更能让人接受。也是《左传》里的话,虽也斩钉截铁,倒是听得入耳:

礼,人之干也。无礼,无以立。

《左传·昭公七年》

把礼比喻成一个人站立起来的躯干,这种说法很有文学性,我喜欢。扩而大之,《左传》还进一步认为,当礼变成一种集体仪式,也有可能成为一个邦国的躯干:

礼,国之干也。

《左传·僖公十一年》

这让我们联想到现在各国的国庆礼仪和大型国际性盛典的开幕仪式。即使没有重大典仪,国民之礼,也是国之躯干。

但是,这还是讲大了。君子之道中的礼,主要是指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规范。

任何行为规范,都会表达某种意向。那么,究竟是什么意向在中国人的日常礼仪中最常见、最重要呢?

一是“敬”,二是“让”。

先说“敬”。

孟子说:“有礼者敬人。”(《孟子·离娄下》)墨子说:“礼,敬也。”(《墨子·经上》)这就表明,一个有礼的君子,他的全部动作都会表达对他人的尊敬。敬,是高看他人一眼,而不是西方式的平视。

中国几千年都受控于家族伦理和官场伦理,到今天仍然如此,所以习惯于把恭敬交付给长辈、亲友、上级、官员。但是,君子之敬,并不是家族伦理和官场伦理的附属品,它具有一定的独立性。

一个君子,如果对偶然相遇的陌生人也表示出尊敬,那么,这种尊敬也就独具价值。因此,我常常在彼此陌生的公共空间发现真君子。一旦发现,就会驻足良久,凝神注视:正是他们对陌生人的尊敬,换来了我对他们的尊敬。

在这里,互敬成为一种互馈关系,双向流动。公共空间的无限魅力,也由此而生。

这种互馈关系,孟子说得最明白:

敬人者,人恒敬之。

《孟子·离娄下》

再说“让”。

简单说来,那就是后退一步,让人先走;那就是让出佳位,留给旁人;那就是一旦互堵,立即退让;那就是分利不匀,率先放弃……这一切,都不是故意表演,做给人看,而是在内心就想处处谦让,由心赋形。

还是孟子说的:

辞让之心,礼之端也。

《孟子·公孙丑上》

所谓“礼之端”,就是礼的起点。为什么辞让能成为起点?因为世界太拥挤,欲望太密集,纷争太容易。唯有后退一步,才会给他人留出空间。敬,也从后退一步开始。

辞让,是对自己的节制。一人的节制也能做出榜样,防止他人的种种不节制。这是《礼记》说过的意思:

礼者,因人之情而为之节文,以为民坊者也。

《礼记·坊记》

这个“坊”字,古时候与“防”相通。这句话用我的语气来说是这样的:

什么是礼?对人的性情加以节制,从而对民间作出防范性的示范。

说得有点绕。一切还是要回到孔子。在孔子看来,为什么要礼?为什么要敬?为什么要让?都是为了一个目的:和。君子之责,无非是求人和、世和、心和。他用简洁的六个字来概括:

礼之用,和为贵。

《论语·学而》

那也就形成了一个逻辑程序:行为上的“敬”、“让”,构成个人之“礼”,然后达成人间之“和”。

揭示了结论,我还要作一个重要补充:君子有了礼,才会有风度,才会有魅力,才会美。正是谦恭辞让之礼,使君子神采无限。这是中华民族理想人格的最佳标识,也是东方人文美学的最佳归结。

现代很多人在这一点上误会了,以为人格魅力在于寸步不让,在于锐目紧逼,在于气势凌人。其实,正好相反。

为此,我很赞赏荀子把“礼”和“美”连在一起的做法。他在《礼论》里为“礼”下了一个定义,说是“达爱敬之文而滋成行义之美者也”。这个定义告诉我们,在设计“礼”的时候,不管是个人之礼还是集体礼仪,都必须文,必须美。

再谦恭,再辞让,如果以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大呼小叫、卑躬屈膝、装腔作势的方式呈现出来,那也不是我们所要的礼。君子之礼,与美同在。

八、君子不器

这四个字,出自孔子之口,见之于《论语·为政》。

意思很简洁:君子不是器具。

当然不是。但为什么还要特别拿出来强调呢?因为世间之人,常常成为器具。一旦成为器具,孔子就要把他们开除出君子队伍。

这个命题有点艰深,但在刚刚说过礼仪之后,可以借着那个话题找到一个比较通俗的入口。礼仪虽然非常重要,但是如果人们成了礼仪的器具,只知像器具一样做出刻板的体态和手势,只知重复着完全一样的话语和笑容,那么,这就成了“器具之礼”,而不是君子之礼。因为,君子不器。

礼仪只是一例,由人变器的事情,到处可以看到。

我们应该见过不少这样的教师,年年月月用完全一样的语句和口气复述着同一本陈旧的教科书。虽然毅力可以称道,但未免太“器”了,因为他们让多彩的生命变成了复制之器。

我们应该见过更多刻板的官员,他们在会议上重复着上司的文书,在办公时扮演着自己的官职,连下班回到家里还不把架子放下来。那也“器”了,把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僵化成了官僚体系中的一个构件。

德国哲学家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1770—1831)认为人世间最重要的是“这一个”,亦即独立生命的自我把持,因为人的生命不可重复。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 Bergson,1859—1941)认为生命的真实在于冲动和绵延,而机器化的行为只是喜剧嘲笑的对象。他们的种种理论,都与两千五百年前的中国哲学“君子不器”遥相呼应。

黑格尔和柏格森是在目睹欧洲工业化、机器化所产生的弊病后作出论述的,而中国古代提出“君子不器”却没有这种背景,因此更为难能可贵,更像圣哲天语。

中国古代文字的优点是凝练,缺点是多义。例如这个“器”字,概括了多少现象,却也可能歧义丛生。器具、器物、器皿,等等,表明了它的物化方向,但如果是器识、器宇、器质呢?显然又从物化转向了生命。老子所说的“大器晚成”,比喻大材须精雕,伟人须等待。也就是说,老子所说的“器”是一个可以慢慢增长和优化的活体。既然是活体,就与孔子所防范的非活体“器”,有方向上的差异。孔子所不喜欢的“器”,永远成不了老子所说的“器”。因此,他们两位其实都在倡导活体。

“君子不器”,在当代思维中又可引申为“抵抗人的异化”、“防止全面工具化”等等。人,总是要找回自己。即便什么时候机器人大幅度地替代了真人的工作,对人的坚守还会持续。

机器人再精巧,也不能成为君子。这是中国文化在人格意义上的最终节操,可能会坚守到最后。

这把事情说远了。如果放到日常生活中,“君子不器”的教言主要会给我们两方面的帮助:

第一,尽量不要成为器物的奴隶。管子所说的“君子使物,不为物使”(《管子·内业》),说明了君子对于器物的主动性。环视四周,现在有很多人过度追求器物之盛,其实早已远远超过生命的实际需要,这就使自己成了器物的奴隶。他们成天收藏、拼比着奢侈器物,琳琅满目,乍看是生命的扩充,其实是生命的奴化。而且,奴化了的生命还要伺候那么多冷若冰霜的“主人”。须知,哪怕是积器如山,堆物成城,也比不过你简囊远行的身影。

第二,尽量不要使自己变成器物。这比成为器物的奴隶更为严重,其实也更为普遍。这种异化过程,在开始的时候还很难自觉。当你在某一职业、头衔、角色上粘住了,僵化了,风化了,那就要当心。因为异化过程已经开始,与君子的活体渐行渐远。班固在《汉书》中说“君子直而不挺”(《汉书·盖宽饶传》)。我几次读到,都会为那个“挺”字哑然失笑。君子需要正直,当然不错,但再往前走一步,“挺”了,那就带有了刻意表演的成分。一直“挺”下去,就渐渐从有机体变成了无机体,最后变成了一种造型和雕塑。造型和雕塑是“器”,不是人。

由此我产生了一个有趣的联想。当今中国文化传媒界一直有一批数量不小的“大批判孑遗”,人称“伪斗士”,老是在整人毁人、造谣诽谤、诬陷无辜。我知道他们中有不少人早就想收手不干,而且越来越产生了法律上的担忧,但他们还是“挺”在那里。为什么?为的是想成为新时代的“匕首、投枪、迫击炮”。他们不明白的是,那些都是“器”,而且大多是“凶器”。

无论是不做器物的奴隶,还是不做器物本身,有一个最简单的防身术,那就是坚持做一个平常人,一个有体温、有弹性、不极端、不作态的平常人。这又与前面所说的“君子中庸”联系在一起了,可谓:君子因中庸而不器。

九、君子知耻

有人说,君子之道也是“知耻之道”。因为,君子是最有耻感的人,而小人则没有耻感。

为此,也有人把中国的“耻感文化”与西方的“罪感文化”作对比,觉得“耻感文化”更倚重于个人的内心自觉,更有人格意义。

不错,孔子在《论语·子路》里说过,君子,包括“士”,必须“行己有耻”。也就是时时要以羞耻感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道义底线”上的反省和警惕。但我们在分寸上应该懂得,孔子在这里所说的“耻”,与我们现在所说的“可耻”、“无耻”相比,范围要宽泛得多。例如,看到自己没有做好的地方,也叫“有耻”。

耻的问题,孟子讲得最深入。首先要介绍一句他的近似于绕口令的话:

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孟子·尽心上》

前半句很明确,也容易记,但后半句在讲什么?我想用现代口语做一个游戏性的解释。

这后半句的大意是:

为无耻感到羞耻,那就不再耻了。

当然,我的这种阐释与许多古注都不一样,这不要紧,我只在乎文字直觉。孟子的言语常有一种故意的“拗劲”,力之所至,打到了我。我在《中国文脉》一书中把他的文学地位排到了孔子之前,即与此有关。

孟子用一个缠转的短句表明,耻不耻的问题是人们心间的一个漩涡,幽暗而又易变,必须由自己清晰把握,拔出漩涡。

接着我们来读读孟子的另一番“耻论”:

耻之于人大矣。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

《孟子·尽心上》

我的意译是:

羞耻,对人来说是大事。玩弄机谋的人不会羞耻,因为用不上。他们比不上别人,却不羞耻,那又怎么会赶上别人。

这就在羞耻的问题上引出了小人,而且说到了小人没有羞耻感的原因。

由此,也就从反面触及了正面,让人可以推断出君子的耻感文化。至少有三条:

一、以羞耻感陪伴人生,把它当作大事;

二、以羞耻感防范暗事,例如玩弄机谋;

三、以羞耻感作为动力,由此赶上别人。

孟子的论述,从最终底线上对君子之道进行了“反向包抄”。立足人性敏感处,由负而正,守护住了儒家道义的心理边界。

你看,他又说了:“羞恶之心,义之端也。”(《孟子·公孙丑上》)这就把羞耻当作了道义的起点。把起点设在对立面,在理论上,既奇峭,又高明。

如此说来,耻,成了一个镜面。由于它的往返观照,君子之道就会更自知、更自守。敢于接受这个镜面,是一种勇敢。

知耻近乎勇。

《礼记·中庸》

知耻,是放弃掩盖,放弃麻木,虽还未改,已靠近勇敢。如果由此再进一步,那就是勇敢的完成状态。

以上所说的羞耻感,都涉及道义大事,符合“耻之于人大矣”的原则。但是,在实际生活中,人们常常不分大小高低,在不该羞耻处感到羞耻,在应该羞耻处却漠然无羞。

因此,并不是一切羞耻感都属于君子。君子恰恰应该帮人们分清,什么该羞耻,什么不该羞耻。

既然小人没有羞耻感,那么多数错乱地投放羞耻感的人,便是介乎君子、小人之间的可塑人群。他们经常为贫困而羞耻,为陋室而羞耻,为低位而羞耻,为失学而羞耻,为缺少某种知识而羞耻,为不得不请教他人而羞耻,为遭受诽谤而羞耻,为强加的污名而羞耻……太多太多的羞耻,使世间多少人以手遮掩,以泪洗面,不知所措。其实,这一切都不值得羞耻。

在这方面,孔子循循善诱,发布了很多令人温暖的教言。即便在最具体的知识问题上,他也说了人人都知道的四个字:

不耻下问。

《论语·公冶长》

意思很明白:即使向地位比自己低的人请教,也不以为耻。

这么一来,在耻感的课题上,“不耻”,也成了君子的一个行为原则。因此,真正的君子极为谨慎,又极为自由。谨慎在“有耻”上,自由在“不耻”上。

“耻”和“不耻”这两个相反的概念,组成了儒家的“耻学”。

对此,具有总结性意义的,是荀子。我想比较完整地引用他的一段话,作为这个问题的归结。他说:

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

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

《荀子·非十二子》

这段以“耻”和“不耻”为起点的论述,历久弥新。我自己在人生历程中也深有所感,经常默诵于心。因此,我要用今天的语言译释一遍:

君子之耻,耻在自己不修,不耻别人诬陷;耻在自己失信,不耻别人不信;耻在自己无能,不耻别人不用。

因此,不为荣誉所诱,不为诽谤所吓,遵循大道而行,庄严端正自己,不因外物倾倒,这才称得上真正的君子。

“耻”和“不耻”,是君子人格的封底阀门。如果这个阀门开漏,君子人格将荡然无存;如果这个阀门依然存在,哪怕锈迹斑斑,君子人格还会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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