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他们老了
其实,好多人都相信我的话,说是土司们已经没有了未来。
这并不是因为预言出自我的口里,而是因为书记官和黄师爷也同意我的看法。这样大家都深信不疑了。
第一个深信不疑的就是麦其土司。
虽然他做出不相信的样子,管家却告诉我,老土司最相信神秘预言。果然,有一天父亲对我说:“我想通了,要不然,上天怎么会让你下界,你不是个傻子,你是个什么神仙。”
麦其土司现在深信我是负有使命来结束一个时代的。
这段时间,父亲都在唉声叹气。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他明明相信有关土司的一切最后都要化为尘埃,但还是深恨不能在至尊的位子上坐到最后时刻。他呆呆地望着我,喃喃他说:“我怎么会养你这样一个儿子?”
这是我难于回答的问题。于是就反问他为什么要把我生成傻瓜。
已经变得老态龙钟的他,对着我的脸大叫:“为什么你看不到现在,却看到了未来?!”
替他生下我这个傻瓜儿子的土司太太也没有过去的姣好样子了,但比起正在迅速变老的土司来,却年轻多了。她对老迈得像她父亲的丈夫说:“现在被你看得紧紧的,我的儿子不看着未来,还能看什么?”
我听见自己说:“尊敬的土司,明天就带着你的妻子,你的下人,你的兵丁们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告诉他,这里不是土司的夏宫,这个地方属于那个看不清楚的未来。将来,所有官寨都没有了,这里将成为一个新的地方,一个属于未来那个没有土司的时代的地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漂亮。
麦其土司怔住了。
我当然不会叫他马上就走。我已经写下帖子,派了人,派了快马,去请邻近的几个土司来此和他聚会。我把这个聚会叫做“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请帖也是照着我的说法写的:恭请某土司前来某处参加土司们最后的节日。说来奇怪,没有一个土司把“最后”两个字理解成威胁,接到请帖便都上路了。
最先来到的是我岳母,她还是那么年轻,身后还是跟着四个美丽的侍女,腰上一边悬着长剑,一边别着短枪。我按大礼把地毯铺到她脚下,带了她的女儿下楼迎她。她从马上下来,一迭声叫女儿的名字,并不认真看我一眼,跟着塔娜上楼去了。不一会儿,楼上就飘下来了我妻子伤心的哭声。麦其土司十分生气,他要我把丈母娘干掉,那样的话,麦其土司说:“你就是茸贡土司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
我告诉他,是我自己阻拦自己。
他长长地叹气,说我只知道等着当麦其土司。好像这么多年,我就傻乎乎地坐着,没有扩大麦其家的地盘,没有在荒凉的边界上建立起一个不属于土司时代的热闹镇子。
吃饭时,楼上的哭声止息了。女土司没有下楼的意思。我吩咐卓玛带着一大帮侍女给女土司送去了丰盛的食物。一连三天,楼上只传下来女土司一句话,叫好生照料她的马匹。下来传话的那个明眸皓齿的侍女,说她们主子的马是花了多少多少银子从蒙古人那里买来的。
我坐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望着太阳,叫人把那些蒙古马牵出来。
两个小厮立即就知道我要干什么,立即就操起家伙。几声枪响,女土司的蒙古马倒下了,血汩汩地流在地上。从枪膛里跳出来的弹壳铮铮响着,滚到楼下去了。管家带人端着两倍于马价的银子给女土司送去。
那传话的侍女吓坏了,索郎泽郎抓着她的手,抚摸了一阵,说:“要是我杀掉你那不知趣的主子,少爷肯定会把你赏给我。”
侍女对他怒目而视。
我对那侍女说:“到那时,我的税务官要你,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
侍女腿一软,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叫她回去,在她身后,我用这座大房子里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喊道:“叫你的主子不必担心,她回去的时候有更好的马匹!”
我不是预先计划好要这么干的,但这一招很有效。
晚上,女土司就带着塔娜下楼吃饭来了。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说话,却耐着性子和麦其土司与太太扯了些闲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后来就大胆地看了。她的目光表面上是挑衅,深藏其后的却是害怕。
吃完饭,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泽郎看上的那个侍女带进来。她们已经用鞭子抽打过她了。女土司把一张灿烂的笑脸转向了我,说:“这小蹄子传错了我的话,现在,我要杀了她。”
我说:“不知道这个姑娘传错了岳母什么话?她叫我替你喂马,难道你是传话饿死那些值钱的马?”
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齿,叫另外三个侍女把她们的伙伴推出去毙了。
索郎泽郎,我的收税官从外面冲进来,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来说话,但他不肯,他说:“少爷知道我的意思。”
我对岳母说:“这个姑娘,是我的税务官的未婚妻。”
女土司冷笑,说:“税务官?税务官是什么官?”她说,我这里有好多东西她不懂得,也不喜欢。
我说,这里的事情,这个正在创造的世界并不要人人都喜欢。
“管他是什么狗屁官,也是个官吧。”女土司把脸转向了曾和她同床共枕的麦其土司,说,“你儿子不懂规矩,这小蹄子是个侍女,是个奴才。”
这句话叫麦其土司感到难受。
这个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对。我请她来,只是想叫土司们最后聚会一下,她却铁了心跟我作对。这些年,土司们都高枕无忧地生活,也许,他们以为一个好时代才刚刚开始吧。现在,我要使这个靠我的麦子渡过了饥荒,保住了位子的女土司难受一下了。我告诉她,我身边的人,除了塔娜是高贵出身,是土司的女儿,其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来了侍女们的头子桑吉卓玛,行刑人兼照相师傅尔依,我的贴身侍女,那个马夫的女儿,一一向她介绍了他们的出身。这些下人在别的主子舒前露出了上等人那种很有尊严的笑容。这一下把女土司气得够呛。她对那个侍女说:“你真要跟这个人吗?”
侍女点点头。
女土司又说:“要是我饶恕你的一切罪过……”
那个侍女坚定地走到了索郎泽郎身后,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并没有什么罪过。”
尔依举起相机,先是一声爆响,接着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这一下也把我的岳母吓得不轻。她一脸惊恐的表情给摄入照相机里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说,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我说,还会有其他土司来这里作客。
她对麦其土司说:“本来,我说到这里可以跟你再好好叙叙话,可你老了,没有精神了。要是别的土司要来,我就等等他们,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气,好像那些土司都是她旧日的相好一样。
高高在上的土司们其实都十分寂寞。
银子有了,要么睡不着觉,要么睡着了也梦见有人前来抢夺。女人有了,但到后来,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唤不起睡在肥胖身体深处的欲望。最后,土司们老了,那个使男人充满自信的地方,早就永远地死去了。麦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着,用无奈的眼睛看着曾跟自己有过云雨之欢的茸贡土司。他们都老了。
夜降临了。
看上去女土司比早晨苍老多了。我母亲和父亲也是一样的。早上,他们打扮了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还有些精神,下午,脸上扑上了灰尘,加上上了年纪的困倦,便现出真相了。麦其和茸贡都盼着别的土司早点到来,下人们在楼上最向阳的地方摆上了软和的垫子,两个土司坐在垫子上燎望远方。土司太太则在屋里享用毒品。她说过,在汉地的家乡,好多人为了这么一点癖好,弄得倾家荡产,而在麦其家,用不着担心为了抽几口大烟而有一天会曝尸街头,所以,她要好好享受这个福跌。我叫黄师爷去陪着母亲说话,两个汉人可以用他们的话说说家乡的事情。
天气好时,每到正午时分,河上总要起一阵风。
河上的风正对着麦其土司的夏宫吹来。下人们站起来,用身子把风挡住。每天,都有客人驾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来了。其中当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麦其家是亲戚,***那几年,在我初建镇子时,他曾在这里住了好长时间。在所有土司里,我要说,他是最会做生意的一个。他的人马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先到的土司们都从楼上下来了。我看迎客用的红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们踩脏了,便叫人换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过中午时分昏昏欲睡的镇子,走上了木桥。更加肥胖了迹大家最先看见的是一个吹胀了的口袋放在马背上。马到了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样的身子和宽檐呢帽之间,就是我朋友那张和气的脸。
看看吧,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只对这些人举了举帽子。当初,我夺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马,就把我紧紧地抱住了,两个人碰了额头,挨了脸颊,摩擦了鼻尖大家都听见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呜咽的声音说:“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拉雪巴土司已经不能自己走上楼了。
黄师爷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们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里抬到楼上。坐在椅子上,他还紧拉着我的手,说:“瞧,腰上的气力使我还能坐在马背上,手上的力气使我还能抓住朋友。”
我要说,这个土司应该是所有土司的榜样。
最后一天来的土司是一个年轻人,没有人认识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从南方边界出发,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长的时间。最近的路是穿过麦其土司的领地,他没了那个胆量。听了这话,麦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声变这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没有理会麦其土司。他认为这个人是已经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对手,而不是自己的。
他对我说:“相信我们会有共同的话题。”
我给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说。
他说:“让我们把仇恨埋在土里,而不是放在肚子里。”
管家问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爷。
汪波土司笑了,他请求在镇子上给一块地方,他也要在这里做点生意。麦其土司连连对我摇头。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请求。他表示,将按时上税给我。我说:“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要是中国人还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样,掏钱买飞机。但日本人已经败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有人问:“汉人不是自己打起来了吗?”
我说:“黄师爷说,这一仗是中国最后一战了。”
土司们问黄师爷是红色汉人会取得胜利,还是白色汉人。
黄师爷说:“不管哪一边打胜,那时,土司们都不会像今天这样了。不会是自认的至高无上的王了。”
土司们问:“我们这么多王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一个汉人的王吗?”
黄师爷哈哈大笑,对同是汉人的麦其土司太太说:“太太,听见了吗?这些人说什么梦话。”
土司们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剑而起,要杀死我的师爷。土司们又把她劝住了。女土司大叫:“土司里还有男人吗?土司里的男人都死光了!”
44.土司们
土司们天天坐在一起闲谈。
一天,管家突然问我,把这些人请到这里来目的是什么。
我才开始想这个问题,是呀,我把这些人请来,仅仅是叫他们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敌人聚会一次?我要是说是,没人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人,即或这个好人是个傻子,何况,这个傻子有时还会做出天下最聪明的事情。要说不是,不管怎么想,我也想不出请这些人干什么来了。
想不出来,我就去问身边的人,但每个人说法都不一样。
塔娜的笑有点冷峻,说我无非是想在茸贡家两个女人面前显示自己。
她没有说对。
我问黄师爷,他反问我:“少爷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吗?我跟他们一样自认为是聪明人,不然我不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我这一问,使他想起了伤心事。他说了几个很文雅的字:有家难回,有国难投。他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说,将来,不管什么颜色的汉人取胜,他都没有戏唱。他是这样说的,“都没有我的戏唱”。他反对红色汉人和白色汉人打仗,但他们是打起来了。白色的一边胜了,他是红色的。红色的一边胜,连他自己都想不起为他们做过什么事情。我没想到势师爷这么伤心。我问他,叔叔在世时喜欢红色汉人还是白色汉人。
他说是白色汉人。
我说:“好吧,我也喜欢白色汉人。”
他说:“是这个情理,但我怕你喜欢错了。”他说这话时,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气。
明晃晃的太阳照着,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发抖。
师爷说:“少爷不要先就喜欢一种颜色,你还年轻,不像我已经老了,喜欢错了也没有关系。你的事业正蒸蒸日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欢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边。
我找到书记官,他正在埋头写东西。听了我的问题,他慢慢抬起头来,我懂得他眼里的话。他是一个神秘主义者,我知道他那里没什么实质性的答案。果然,他的眼睛里只有一句活:“命运不能解释。”
索郎泽郎对我不去问他十分不满,他自己找到我,说:“难道你把这些人召来,不是为了把他们都杀了?”
我很肯定他说:“不是。”
他再问我:“少爷真没有这打算?”
我还是回答:“没有。”但口吻已有些犹豫了。
要是索郎泽郎再坚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杀掉土司们了。他只是在鼻孔里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索郎泽郎心里有气,便对手下几个专门收税的家伙大声喊叫。我的收税官是个性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着杀人的欲望,一直对他的好朋友尔依生下来就是杀人的人十分羡慕。他曾经说,尔依生下来就是行刑人,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什么而不是什么是不公平的。
于是有人问他。是不是土司生下来就是土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说什么了。管家曾建议我杀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诚,没有答应。今天的事,再次证明了这一点。看见他离开时失望的样子,我真想抓个土司出来叫他过过杀人的痛。
有了这个小插曲,我再也不问自己请土司们来是干什么了。
这天,我跟土司们一起喝酒。他们每个人都来跟我干杯,只有麦其土司和茸贡土司没有一点表示。两轮下来,我不要他们劝,自斟自饮起来。跟我最亲近的拉雪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劝我不要再喝了,说主人已经醉了。父亲说:“叫他喝吧,我这个儿子喝醉和没有喝醉都差不多。”
他这样说是表示自己才是这里的真正主人。
但这只是他的想法,而不是别人的看法。他说这话时,只有女土司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其实,两个土司自己早就喝多了。女土司说:“他的儿子是个傻子,我的女儿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姑娘,他儿子都不知道亲近,你们看他是不是傻子。”女土司以酒杯盖脸,拉住年轻的汪波土司说,“让我把女儿嫁给你吧。”
茸贡土司把汪波土司的手抓得很紧,她问:“你没有见过我的女儿吗?”
汪波土司说:“你放了我吧,我见过你女儿,她确实生得美丽非凡。”
“那你为什么不要她,想娶她就娶她,不想娶她,也可以陪她玩玩嘛。”女土司说话时,一只眼睛盯着汪波土司,另一只眼睛瞄着麦其土司,口气十分风流,她说,“大家都知道我喜欢男人,我的女儿也像我一样。”
我的新朋友汪波土司口气有些变了,他说:“求求你,放开我吧,我的朋友会看见。”
我睡在地毯上,头枕着一个侍女的腿,眼望天空。我想,新朋友要背叛我了。我心里没有痛楚,而害怕事情停顿下来,不再往前发展。我希望发生点什么事情。这么多土司聚在一起,总亥发生点什么事情。
汪波土司的呼吸沉重而紧张。
好吧,我在心里说,新朋友,背叛我吧。看来,上天一心要顺遂我的心愿,不然,塔娜不会在这时突然出现在回廊上开始歌昌。她的歌声悠长,袅袅飘扬在白云与蓝天之间。我不知道她是对人群还是原野歌唱。但我知道她脸上摆出了最妩媚的神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诱惑。有哲人说过,这样的女人不是一个深渊就是一付毒药。当然,这是对有着和哲人一样健全心智的人而言,我自己却是一个例外。我不害怕背叛,我在想,会不会有人失足落入这个深渊,会不会有人引颈吞下甜蜜的毒药。我偷偷看着汪波土司,他脸上确实出现了跌落深渊的人和面对毒药的人的惊恐。
现在,他有一个引领者,这个人就是我的岳母。
她说:“唱歌那个就是我漂亮的女儿,这个傻子却不跟她住一个房间,不跟她睡在一张床上。”
我想告诉他们,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泉水已经干涸了。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汪波土司自言自语,说:“天哪,我的朋友怎么会这样?”
“你的朋友?我不懂堂堂土司为什么要把他当成朋友。他不是土司,是傻子。”女土司说起话来,声音还像少妇一样妩媚,有了这样的妩媚,不管内容是什么,声音本身就是说服力。何况内容也有诱惑力:“我死了,位子就是她丈夫的。每当我想到这傻瓜要成为茸贡土司,整夜都睡不着觉。长久睡不好觉叫我老得决了,脸上爬满了皱纹,男人都不想要我了。可你还多么年轻啊,就像早晨刚刚升起的太阳一样。”
我本该听他们还谈些什么,却在温暖的阳光照耀下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下午了。
女土司看着我冷笑,她说:“我们这些土司,不是你的客人吗?可你却睡过去了。”
我想说对不起,但我却说:“你怎么不回自己的领地,有人在你面前睡觉就杀了他。”
女土司说:“看看这傻子怎么对自己的岳母吧。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多么美丽,也不知道岳母需要尊敬。”她充任了一个煽动者的角色,她对土司们说,“他想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是他请来的,我们都是他请来的。他该有什么事情,没有事情把我们这些管理着大片土地和人民的土司请来是一种罪过。”
女土司一句话就使土司们被酒灌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抬了起来。
汪波土司把脸转到别处,不敢和我对视。
还是拉雪巴土司说:“我这个土司没有什么事做,我认为土司们都没什么事做。”
土司们都笑了,说他不配当土司,叫他快把位子让给更合适的人。
拉雪巴土司不羞不恼,笑着说,自从当土司,自己实在没有故过什么事情。他说:“你们又有什么脑子好动,地盘是祖先划走了的,庄稼是百姓种在地里的,秋天一到,他们自己就会把租赋送到官寨,这些规矩也都是以前的土司定下的。他们把什么觊矩都定好了。所以,今天的土司无事可于。”
有人提出了反对意见,说,麦其土司种鸦片是不是有事可干。
拉雪巴土司摇着肥胖的脑袋说:“呵,鸦片,那可不是好东西。”他还对我摇摇头,重复说,“真的,鸦片不是好东西。”他对女土司说:“鸦片使我们都失去了些好东西。”
女土司说:“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拉雪巴土司笑了,说:“我失去了土地,你失去了女儿。”
女土司说:“我女儿是嫁出去的。”
拉雪巴土司说:“算了吧,谁不知道在女土司手里,美色就是最好的武器?”
茸贡土司叹口气,不说话了。
拉雪巴土司说:“反正,我跟着你们这些人动了一次脑子,结果,饿死了不少好百姓,失去了那么多土地。”
我说:“我想知道你们想在这里干点什么,而不是讨论过去的事情。”
土司们要我离开一会儿,叫他们来讨论在这里该干点什么。我想了想,既然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叫他们决定好了。我说:“小心一点,土司们好像越来越容易犯错误了。”说完,我下了楼,带了书记官在街上走了一圈。顺便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我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值得记下来的。
他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眼睛说:“刚有土司时,他们做出什么决定都是正确的,现在,他们做出什么决定,如果不能说是错误,至少是没有意义的。”
我尽量在街上多逛了些时候才回去。土司们却没有做出任何决定。一部分人想做事,另一部分人却什么也不想做。而想做的人所想的事又大不相同。不想做事的土司们说:“家里没有什么事,这地方很热闹,就在这里多玩些日子。”
汪波土司下定了决心,要干件什么事情,他平和诚恳的眼睛已闪出了兴奋的光芒。
我派人去请戏班,搭起了戏台。
我还在草地上搭起帐篷,前面摆上机枪、步枪、***、手枪,谁高兴了,都可以去打上一阵。
但我还是不知道请这些人到这里干什么。
关于这个事情,我真动了脑筋,但想啊相啊,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不再去想了。
而我美丽的妻子又在曼声歌唱了。
45.梅毒
客人们怪我没有给他们找点事做。
我想告诉他们,事情不必去找,到时候自然就会发生。需要的只是等待,人要善于等待。但我什么都没说。
终于,我派出去的人请来了一个戏班。
我要说这是一个古怪的戏班,这个戏班不是藏族的,也不是汉人的。演员都是些姑娘,什么民族的人都有。我叫人给他们搭了一个大戏台,想不到,仅仅只过了三天,她们就没戏可演了。她们把狮子狗也牵到台上转了好些圈子,叫它从姑娘们裙子下面衔药来,但也只演了三天,就没戏可演了。戏班老板说,在这个动乱年代,她和姑娘们无处可去了,要在这个和平的地方住下来。我没有拒绝她的要求。叫人先在街道上给她们搭了一个大帐篷,与此同时,街道另一头,一座土坯房子也开工了。戏班老板自己监工。房子起得很快,不到十天,框架就竖立起来了。那是一座大房子,楼下的大厅,从一道宽大的楼梯上去,是一条幽深的走廊,两边尽是些小小的房间。姑娘们整天闲逛,银铃样的笑声顺着街道流淌。她们的衣服不大遮得住身体。我对戏班老板说,要给姑娘们做些衣服。这个半老徐娘哈哈大笑,说:“天哪,我喜欢这个从梦里醒不过来的地方,喜欢你这个傻乎乎没见过世面的家伙。当时,我们正坐在大帐篷里闲聊,这个女老板她还亲了我一口,不是亲其它地方,而是亲我的嘴巴!我像被火烫了一样跳起来。姑娘们哈哈大笑。其中浓眉大眼那个笑着笑着便坐在了我怀里。老板叫她走开,她对我说这姑娘不干净。在我看来,她胸前的叽肤洁白,连露在外面的肚脐眼也是粉红的颜色,这么干净都叫不干净,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是干净了。这个姑娘并没有立即离开我,她的手臂在我的颈项上缠绕起来,然后,用她肥厚的嘴唇贴住了我的嘴巴,我差点叫她憋死了。老板给我换了一个她认为干净的姑娘。这个姑娘走到我跟前,那些姑娘们便嘻嘻地笑起来。老板从我口袋里掏出了银元,老板说:“这是价钱,我的姑娘都有价钱。”
她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了十个银元,老板数了数,又放回去五个,把四个放在一口描金的朱红箱子里,留下一个交给了那些姑娘,说:“我请客,你们上街买糖吃吧。”
姑娘们大笑,像炸了窝的蜜蜂一样飞出去了。
老板把钱箱钥匙系在腰上,说:“木匠正在装地板,我去看看。少爷要是开心,就赏姑娘两个脂粉钱。”
从修房子的地方飘来带一点酒气的松木香味,怀里这个女人也使人心旌摇荡。
我那男人的东西蠢蠢欲动,身子却像这天气一佯懒洋洋的。
姑娘十分乖巧,她脱光了我的衣服,叫我只管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任她来做所有的事情。她果然干得很好,我一动也没动,就让周身舒服了。之后,我们两个也不穿衣服,就躺在那里交谈。这时,我才知道,她们并不是什么戏班子,而是一群风尘女子。我成了她们在这里的第一笔生意。我问她,对那些对女人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老土司们有没有办法,她说有。我说,好,这些老家伙他们有的是银子,从今天起开始做他们的生意吧。
晚上,土司们享受到了收钱的女人。
第二天,老家伙们再聚到一起时,人人都显得比往常容光焕发。有人还问我,我们自己的姑娘怎么没有这样的本事。
女土司独睡空房,眼圈都是青的,她恨恨地对我父亲说:“看看你们麦其家吧,你的大儿子带来了风尘女子,傻爪儿子又带了这样的女人。”
麦其土司说:“你又带来了什么?你也给我们大家带点什么来吧。”
女土司说:“我不相信女人有什么不同。”
众土司都说:“住嘴吧,每个女人都大不相同。”
只有汪波土司没有说什么。楼上唱歌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即,大帐篷里的姑娘却实实在在,美妙无比。
现在,土司们恍然大悟,说:“麦其少爷是请我们来享受这些美妙的姑娘。”
黄师爷说这些姑娘叫青楼,那个大帐篷叫毒品。
妓院老板对我说:“少爷有两个专门的姑娘,其它的姑娘你不能去碰。”
“为什么不能?”
“那些姑娘不干净,有病。”
“什么病?”
“把男人的东西烂掉的病。”
我想像不出身上这东西怎么会烂掉。老板叫来两个姑娘,撩起了她们的裙子。天哪,一个姑娘那里已经没有门扇,完全是一个山洞了,而另外一个姑娘那里却像朵蘑菇,散发出来的臭气是一头死牛腐烂了一样。
这天晚上,想到一个人那里会变成那个样子,我怎么也鼓不起对女人的兴趣。便一个人呆在家里。土司都到烟尘女子去了。我睡不着,便起来找黄师爷喝茶。我问他那些青楼的病是什么病。他说:“梅毒。”
“梅毒?”
师爷说:“少爷,鸦片是我带来的,梅毒可不是我带来的。”
从他紧张的神情上,我知道梅毒很厉害。
他说:“天哪,这里连这个都有了,还有什么不会有呢。”
我说:“土司们一点也不怕,青楼房子修好了,土司们没人想离开。”
在青楼里,每个姑娘都在楼上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楼下的大厅一到晚上就亮起明亮的灯火。楼上飘荡着姑娘们身上的香气,楼下,是酒,是大锅煮着的肉和豌豆的香气。大厅中央,一个金色的喇叭,靠在一个手摇唱机旁,整日歌唱。
师爷说:“由他们去吧,他们的时代已经完了,让他们得梅毒,让他们感到幸福,我们还是来操心自己的事情吧。”
黄师爷还给我讲了些有关梅毒的故事,讲完过后,我笑着对池说:“起码三天,我都不想吃饭了。”
黄师爷说:“对人来说,是钱厉害,但却比不过鸦片,鸦片嘛,又比不过梅毒。但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个。”
我问他想说什么。
他提高了声音,对我说:“少爷,他们来了!”
“他们来了?!”
“对,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是谁。他说是汉人。我笑了,听他那口气,好像他自己不是汉人。好像我的母亲不是汉人,我的镇子上好多铺子里呆着的不是汉人,青楼里有几个姑娘不是汉人。听他那口气,好像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汉人,我自己就是一个汉族女人的儿子嘛!
但是,他的神情十分认真,说:“我是说有颜色的汉人来了!”
这下我懂了。没有颜色的汉人来到这个地方,纯粹只是为了赚点银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只是为了活命,像师爷本人一样。但有颜色的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我们的土地染上他们的颜色。白色的汉人想这样,要是红色的汉人在战争中得手了,据说,他们更想在每一片土地上都染上自己崇拜的颜色。我们知道他们正在自己的地方打得昏天黑地,难分高下。每个从汉地来的商队都会带来报纸,因为我有一个智慧的师爷,像爱鸦片一样爱报纸。看不到报纸,他烦躁不安,看到了,他长吁烟叹。他总是告诉我说:“他们越打越厉害了。越打越厉害了。”
黄师爷过去做过省参议,因为反对打红色汉人落到这个地步,但他又不高兴红色汉人取得胜利,那阵,在我们这地方,老百姓中间,都在传说汉人就要来了。书记官说过,老百姓相信的事情总是要发生的,就算听上去没有多少道理,但那么多人都说同一个话题,就等于同时念动了同一条咒语,向上天表达了同一种意志。
师爷总是说,他们还互相拦腰抱得紧紧的,腾不出手来。但现在,他突然对我说:“他们来了!”
我问师爷:“他们想见我?”
师爷笑了,说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说:“好吧,叫他们来吧,看看我们喜欢那一种颜色。”
师爷还是笑,说:“少爷的口气好像女人挑一块绸缎做衣服一样。”他说,这些人他们是悄悄来的,他们谁也不想见。他们还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颜色的汉人。
我问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我是你的师爷,我不该知道吗?”这种口气,我是不高兴听见的,他见我的脸变了颜色,便改口说,“少爷忘了,过去你的师爷也是有颜色的,所以,见到他们我就认得出来。”我问这些人想干什么。师爷叫我回去休息,说这些人现在还不想干什么。他们只会做我们准许做的事情,他们会比镇子上的其他人还要谨慎。他们只是来看,来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着之前,我的脑子里还在想:梅毒。还在想:他们。想到他们,我打算明天一起来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认出哪些汉人是有颜色的。
这天,我起得晚,心里空荡荡的,就觉得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觉得少了什么。我问下人们,今天少了什么,他们四处看看,比如我身上的佩饰,比如我们摆在楼里各处的值钱的器物,告诉我,没有少什么。
还是索郎泽郎说:“今天,太太没有唱歌。”
大家都说:“她天天坐在楼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阳一出来,塔娜就坐在楼上的雕花栏杆后面歌唱。本来,前些时候,我已经觉得时间加快了速度,而且越来越快。想想吧,这段时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土司们来了,梅毒来了,有颜色的汉人来了。只有当我妻子为了勾引年轻的汪波土司而引颈歌唱时,我才觉得时间又慢下来,回到了使人难受的那种流逝速度。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晕,时间又加快了。
土司们都还没有从街上的青楼里回来。下人们陪着我走出房子,在青楼里没有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阴鸷而得意的目光望着我。四处都静悄悄的,我的心却像骑在马上疾驰,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时那样咚咚地跳荡。土司们从青楼里出来,正向我们这里走来,他们要回来睡觉了。在街上新盖的大房子里,时间是颠倒的。他们在音乐声里,在酒肉的气息里,狂欢了一个晚上,现在,都懒洋洋地走着,要回来睡觉了。看着他们懒懒的身影,我想,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后来我想起了昨天和黄师爷誓话题,便带着一干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认认那些悄悄来到这里的有颜色的汉人。走到桥上,我们和从青楼里出来的土司们相遇了。我看到,有好几个人鼻头比原来红了。我想,是的,他们从那些姑娘身上染到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们不知道姑娘们身上有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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