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出手掌一瞧,都是“太监”二字。董海川叹道:“我思来想去,只有斩断尘缘,自阉为宦,才能混入王府皇宫。”
郭济元叹一口气:“只是要苦了飞燕姑娘了。”
董海川一听,眼圈一红:“此事我想了几日,为了天下百姓,我只有走这一步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不能事事如意了!”说完,跪于地上,仰望南天,叫道:“飞燕啊,飞燕,我们只有下世结缘了,董海川对不住你了……”
郭济元道:“此处离九华山不远,不如去看看飞燕和你师父。”董海川百感交集,忍住泪水,点点头。
二人朝九华山逶迤而来,老远看见后山烟雾弥漫,董海川、郭济元大惊失色。两人沿着后山小径快步来到碧霞观,但见一片颓败景象。董海川急得流出眼泪,大声叫道:“师父,师父!”
郭济元见残碑断阶上横卧着一些清兵与道士的尸首,知道这里已遭清兵洗劫,赶快拉起董海川穿过几道庭院,来到云集园内。园内也有清兵和道士尸首。大雄宝殿如今烧得仅剩台基,西南角处的正气殿也仅剩半壁山墙,文天祥塑像被折为两截,地上血迹淋漓。走进西北角处的小蓬莱,远香斋等楼阁荡然无存,稻香湖上漂浮着几具侍女的尸首。
董海川捶胸顿足。一掌削去一株梅树,拔出“秋风落叶草”就要自刎。
郭济元慌忙上前一把夺下宝刀:“海川,不要自寻短见,切记天王的嘱托!”董海川呆呆滞滞,瘫软在地上。一会儿,从远香斋的废墟处探出一个道童的脑袋,他看到董海川,踉踉跄跄跑出来,扑到董海川的怀里嚎啕大哭。
董海川知道他是师父房里的道童,连忙问道:“师父和飞燕在哪里?”道童呜呜咽咽答道:“几天前的一个深夜,大批清兵突然包围了这座道观,观父终生与道观为伴,不肯离去,率领众道固守道观,可清兵越聚越多,还施放火弹,师父见大雄宝殿起火,安然端坐其中火焚而死。混战中,飞燕姐姐、翠珠姐姐率领几个道士冲杀出去。我因躲在远香斋的暗穴里才免遭于难。一夜之间,这道观中的一百多人死得死,逃得逃,真象春梦一场。第二天深夜,飞燕、翠珠姐姐回来找师父尸骨,她们把师父骨灰双手捧起,走出山门,默默地撒在九华山上。她们临走时说去找师兄……”
董海川和郭济元听后悲愤已极,他们冲出道观。
董海川望着九华山的苍茫山色,悲怆地大叫:“师父,师父,你在哪里?!”那叫声凄切悲凉,在山中回响。
郭济元也流下一行行老泪,他默默地摘下纶巾,为毕澄霞哀悼。
董海川与郭济元在山东泰安分手后,来到了北京城。董海川虽是河北文安县人,文安离北京较近,但他从没到过北京城。只见街市上车水马龙,杂摊纵横,吆喝声不绝于耳。
他进了哈德门,来到东单牌楼附近的一家小吃店,想充饥腹暖暖身子,店内正屋地上摆着木桶,靠墙有两把大铜壶,锃亮锃亮的,头尾刻着细花纹,东边墙上案板上码着几只大青花瓷碗。“来碗茶汤喝吧,大兄弟!”一个老伙计走上前笑嘻嘻问道。他戴着瓜皮小帽,有五十开外。
董海川点点头坐下来。“您是外乡人吧,准是头回进这北京城。”老伙计说着,抄起壶把一转悠,一道水柱箭一般射向左手端的两只小碗。
“茶汤在北京城里也就三四份,我们李家占了一份,打老爷子那时起就有了名了。”老伙计又把茶碗递给董海川,董海川喝了,觉得味还不错。老伙计抄起壶把又倒了一碗,道:“您来吧,味正香浓,您问这茶汤怎么做的,您看见那碾子没有?先把糜子米碾成面,用九十眼箩,要细。然后盛上一两多面、一两糖,象调藕粉似的,打底子搅稀糊,再拿铜壶用滚开水冲开,稠稠的,就这一冲经验大啦,要掌握火候,不练不行,您看这壶嘴,这两分半,冲劲儿大,弄不好就得烫着手。冲稠了成疙瘩汤,冲稀了没法喝。冷热天冲法还不一样,六月天不能烫碗,碗里得搭上点凉水,不然一烫就熟了。三九天先把碗烫了,倒掉再冲,碗凉就会出生沫子生边……”董海川喝完茶汤,付了银两,出了小店,往东留达到东四牌楼。他向一个卖山药的老头打听才知道,北京城里干净身这种营生的只有两家,一家是南长街会计司胡同的毕五,一个是地安门内方砖胡同的“小刀刘”。这两家的家主都是清朝的七品官,他们每年按四季给内务府推荐四十名太监,净身一类的手续就由他们两家办了。
董海川来到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小刀刘”家里时,已是掌灯时分。“小刀刘”走出门听董海川说明来意,皱皱眉头,无精打采地说:“你这岁数也想‘挂档子’?”
董海川点点头。“小刀刘”眯缝着眼睛:“你一定是犯了罪,拿净身来逃避刑罚的。”
董海川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大把银两塞到“小刀刘”手里。“小刀刘”一瞧眉开眼笑:“净身是可以的,可我们给内务府送的都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你这把年纪不会收的。”
董海川又往他手里塞了些银两,说道:“到时我自有办法,你只管给我净身就是了。”
“那好说,好说。”
“小刀刘”笑着把董海川领进屋里。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已在屋内等候。“小刀刘”让董海川坐下来,说道:“我先把这个孩子拾掇完再给你拾掇。”说着,问了那孩子一些情况,然后摸裆。
“小刀刘”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把他按在铺上,用刀在火上烧一烧,扒下他的裤子,给他净身,疼得那孩子惨叫,疼昏了过去。“小刀刘”熟练地往那伤处涂了些白蜡、香油、花椒粉,他一边涂,一边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瞧这小脸蛋,进宫以后准会讨娘娘们的喜欢,以后吃香的,喝辣的,可别忘了我小刀刘啊!”涂完后,“小刀刘”在他尿道上按了一个管子,一直通到下铺的铁桶里。
“小刀刘”又把董海川领进里间,也给董海川净了身,净身后的董海川只好仰面朝天,脊梁骨象断了一样,大小便躺着解,屁股下垫着灰土,灰土每天换,但也是湿漉漉的。董海川躺在炕上,心想:皇上要他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偏妃保持贞操,当王爷的要他们的太太小姐保持贞洁,害得那么多人割掉这生儿育女玩艺儿,遭这么大的罪过。
一百天以后,董海川伤愈,离开了“小刀刘”的家。此时正值中午,董海川来到东四牌楼,头条一家瓷器铺里吵吵嚷嚷,围着不少人。
董海川挤进去一瞧,店主正和一个汉子争吵,他二十开外,生得大脸宽额,头戴瓜皮帽,身穿青衫。汉子生得精瘦干巴,却两目炯炯。
汉子说:“你这瓷器作价太高,俺不要了。”
店主眼睛一翻:“你这人磨磨蹭蹭,折腾我半天,耽误那么多生意,如今又不想要了。不行!快拿银子出来。”
汉子道:“以后再也不到你这猪不嚼,狗不啃,猫都不带见的小店。”店主呵呵笑道:“我还没见过鸡撒尿。”说着,使出通臂拳中的裂门拳,照汉子的面门打来。
汉子不慌不忙,轻轻一闪,便转到店主身后,店主回身来了一招“白猿出洞”,双拳似连珠般猛击过来。汉子左腿一勾,右腿一横,好似旋风。
店主身法也快,双腿摆动如坐地莲花,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犹如莲花遇风在湖中沉浮。两种腿法变化多端,功夫不分上下。
董海川看得兴起,小声问旁边观看的人:“这两人腿功极佳,不知叫什么名字?”
一个手提包裹的壮汉说:“那店主叫杨俊峰,家住朝阳门外磁器口,以贩卖磁器为业,人称‘磁器杨’,是尹福的弟子。杨俊峰身法轻快,有‘飞毛腿’之称;一袋烟的功夫,他能从朝阳门外的通州跑一个来回。那汉子是朝阳门内义和木器厂的掌柜,叫施纪栋,在家排行老六,人称施六。他为人和善,慷慨重义,腿上功夫也是有名的。”
董海川道:“磁器杨的师父尹福是个英雄!”
壮汉答道:“尹福在北京颇有名气,他家住朝阳门外吉市口内,他以给烧饼铺发送烧饼、果子、油条度日,罗汉拳、弹腿、信拳等拳艺极好,人称‘瘦尹’。”
二人正半得难解难分,从人群里挤出一个后生,嘻嘻笑道:“真有意思,人家不要货,硬要人家买,这瓷器肯定是卖不出去了。”
杨俊峰一听,闪到一边,叫道:“跳蚤钻到你腚沟里,屁股痒痒了怎么着?”后生一挽袖子:“我还没见过羊上树。”
杨俊峰骂道:“你还赶紧去收破烂,破烂把你卖糊涂了怎么着!”后生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师父可不象你这样,人家重礼义谦耻。”“你不服咱们比试比试。”
一个老者上前解劝道:“算了,谁比谁强,我看躺在地上的最强,地上躺一位,土进而埋一位,大狱里就多一位。”杨俊峰一个旋风脚,朝后生蹬来。后生不慌不忙,一招“怀抱琵琶”,又一招“转身摆莲”,将杨俊峰打翻在地,身法拳法腿法疾快。
董海川暗暗喝彩。
壮汉指着那后生道:“此人是‘小辫梁’梁振圃,在估衣庄干活,又称‘估衣梁’,是北京城里有名的一条好汉。”却说杨俊峰倒在地上,又羞又愧,梁振圃道:“还是飞鸟各投林吧,磁器杨,你记住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以后不要逞强欺人。”
那个叫施纪栋的汉子朝梁振圃一拱手:“兄弟有机会到义和木器厂一叙。”梁振圃道:“后会有期。”说罢各自分手。
董海川来到隆福寺的一家小吃店,要了两碗豆腐脑,三个烧饼,吃完后,他抹抹嘴想找个人打听一下王府的情况。这时闯进一个人,那人佩一柄麒麟宝刀,瘦高挑个子,高鼻梁。他一屁股会在一个凳子上,嚷道:“掌柜的,来两碗豆腐脑!”
店家应声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悄声问道:“单刀魏,听说会友镖局翻船了?”那人用袖子噌噌嘴:“不用提多倒霉了,镖局接了一号买卖,由济南往北京运三十万两现银,是户部用的,都是一百两一个的大元宝,十个元宝一个鞘。镖师宋迈伦派我们弟兄十人保送,到了保定府由河路分乘八条大木船运到天津,船到了下西河,遇见税务司拦住要检查,税务司有几十人,都穿着号坎,青坎肩,白边,白字。我赶紧跟他们打招呼,说我们运的是饷银,没带私货。税务司的人挺牛气,说我们奉了上谕,饷银也得查。等他们一上船,才知道他们是一伙假扮税务司的强盗。我们当然不能轻让,两下里交手,我们每条船才有一两个人,他们一船上来二十多口子,结果我们吃了亏,十个人死了八个,我逃出来赶快报告地面,请求官兵保护。官兵赶到一追,才把他们吓跑。因为银子是一千两一个鞘,一百两一个大元宝,他们拿到手也没办法运走。我们一追,扔得遍地都是大元宝,我们运回船上,还丢了不少。地面上的官人想,一定有被庄稼人捡去的,县里出了告示追查,陆续又送回来不少。最后一算,丢了五鞘多银两,真他妈倒霉,回京后被宋镖头臭骂一通。唉……”
店家道:“他们真是吃了豹子胆了,他们是哪路子的?”
那人道:“后来派人一打听,才知道为首的叫蒋山青,手下有五六百号人,其中有个女贼更厉害,她一个人就干掉我们两个弟兄。他们的势力越来越大,走镖的都感到棘手,现在北京城里会友、永兴、志成、正兴、同兴、义友、光兴七大镖局决定合在一起跟他们干,又请了善扑营的高手。”
店家一边擦桌子,一边叹道:“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可怎么办,什么时候才能安生?”那人囫囵吞枣般吃完,抹抹嘴,伸手去摸银两。
店家道:“算了,算了,下一次一起给吧。”
那人道:“那怎么行,都欠你三顿的了。”店家道:“你们比不上给宝局和娼寮保镖的,他们金子银子一大堆,你们可是个清水衙门。”
那人道:“上回八大胡同镖头于老泉又请我去,我才不去呢!人活着得要有点骨气。”
董海川从怀里摸出一些银两,塞到店家手里,说道:“好了,这位兄弟的银两我来付。”
那人一见红脸道:“哪能让你出这个钱。”
董海川说:“这算不了什么,小意思。”
两人一同出店,沿大佛寺街而来,两人亲热地叙了起来。此人叫魏吉祥,使一柄麒麟宝刀,江湖人称‘单刀魏’。现在粮食店南头路西会友镖局当保镖。只因魏吉祥老母病重,花费不少银两,目前手头拮据。董海川向他打听北京的王府情况,魏吉祥告诉他,北京城里有郑亲王府、肃亲王府、敬谨亲王府、克勤郡王府、安亲王府、庆亲王府、豫亲王府、裕亲王府、果亲王府、和亲王府、咸亲王府、定亲王府、孚郡王府、顺承郡王府等几十个王府。
董海川又问当今哪位王爷最爱习武之人。
魏吉祥道:“当然要数肃王爷华丰,他常把各地武术家招到宫里演武,选拔出色武术家留在宫中当护卫,护卫总管沙弥原是太行山的一个响马,他的老婆马踏燕的投枪百发百中,可是沙弥夫妇为人歹毒阴险。肃王府中有一个叫曹化龙的教头功夫十分了不得。”
董海川又问:“这肃王府在何处?”
魏吉祥说:“沿着大佛寺街南去,穿过王府井,在御河桥的东南角。”董海川问他:“除了肃王爷之外,还有哪个王爷喜欢习武之人。”
魏吉祥道:“一般王爷都喜欢结交武艺人,王爷自小就要到雍和宫学喇嘛拳,最后由住持考核,有的王爷还会满拳。”
“王爷中哪个武艺最强?”
魏吉祥道:“肃王爷生来力量勇猛,两臂有千斤膂力,擅长马技、摔跤,脚功极好,每日上下朝都踢宫柱练艺,人称‘神力王’。七爷府里的鹤七爷、孚王府里的独眼王爷、庆亲王府的金钟王爷、恭王府里的圣手王爷等都很有名……”
正说着,传来一阵铃声,三辆华贵的马车驰而来。有个教头疾走如飞,生得魁伟俊美,一表人才。董海川见他的轻功如此绝妙,不禁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