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没看错,跟小四儿一同出来的,的确是市委常委、副书记孙吉海。
他连夜将情况报告给李春江,李春江也是一片惊愕。“你没看错?”李春江吃不准地问。
“绝对不会错,我还听见他冲小四儿说,你走远点,这阵子少跟我联系。”
这下,轮到李春江沉默了。如果说,三河市高层有谁最不能怀疑的话,这个人就是孙吉海。孙吉海是土生土长的三河人,老家在吴水乡下一个叫红土湾的山沟沟里。“**”期间,他爹冒死救下一个右派,正是这个右派,改变了孙吉海的人生。那个右派就是拨乱反正后三河市第一任地委书记。孙吉海先是被招到吴水广播站做临时工,后来又上大学,回到三河后从乡文书做起,一步步到了吴水县县长、县委书记、三河地委政法委书记。撤地设市后,又当选为市委副书记。孙吉海留给三河老百姓的印象是,朴实、忠诚,对人对事,都喜欢按老百姓的理来。他生活俭朴,节衣缩食在三河传为美谈。很少见他出入高级酒店,既或有非去不可的应酬,也只简单吃点素菜,而且从不饮酒,被市委、市**两院干部称为老保守。到现在为止,还从没听说有谁为求他办事,给他送过礼,行过贿什么的。他本人也是典型的公仆样子,上下班步行,市区内绝不用公车,惹得小车司机怨声连连,说给他开上一年车,自己都掉到特困户里面了。
总之,在三河老百姓眼里,孙吉海才是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是老百姓渴望的好领导。
去年三河风波,车光远也怀疑过孙吉海,暗中让李春江查查农场的事。农场最初确实是孙吉海老婆办的。他老婆不识字,待在城里闷得慌,很想找块地种,正好沙漠边沿搞开发,当地乡村**无偿提供土地,由农民或小投资者自己去开发,说是开发,其实跟开荒差不多。因为那儿的土地全是沙化地,又缺水,压根儿就没种过庄稼。他老婆却高兴得很,叫上亲戚朋友,一块去折腾,还真折腾出了个小农场。不过等李春江调查时,农场早就易了主,他老婆因为开荒,长年累月吃住在沙漠,不幸患上风湿病,实在没法经营那个农场,便连卖带送将农场转给了别人。只有那群羊,他老婆死活舍不得,硬是留在自己名下,算是辛苦一场后的收获。
为这事,当着李春江的面,孙吉海跟车光远拍过桌子。他怒斥车光远:“你是不是看谁都像腐败分子,三河除了你车政法,别人都该进监狱?”车光远刚想解释,孙吉海一摆手道:“你查,查什么我都配合,但请你别忘了,你是党的政法书记,不是打进三河的间谍!”
这话说的,李春江当下起了一身汗,这可是他见过的孙吉海第一次冲人发火,而且言辞过激到如此程度。没办法,调查只好中止。要不是后来无意中查出放羊的杨四很可能就是当年被判入狱的周生军,李春江真是不好意思面对这位市委领导。但是杨四到底是不是周生军,拿什么来证明,到目前都还是个谜。
眼下,李春江再一次犯惑,一向敏锐的判断力也仿佛失了灵。内心深处,他是不想把孙吉海跟犯罪联系到一起的。如果孙吉海这样的领导都搅了进去,三河可真就可怕极了,这真应了老百姓那句话,浑水里找不到一条清鱼。但是,孙吉海怎么会跟小四儿在一起,而且是这种时候?
得马上向马书记汇报!李春江拉上李钰,连夜去找马其鸣。
马其鸣听完汇报,并没明确表示什么,只说:“继续对小四儿实行监控,看他下一步找谁。”至于孙吉海,马其鸣也犹豫着不敢作判断,想了半天,说:“对他我们要慎重,他毕竟是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刚刚树起的焦裕碌式的人民好公仆。”
正是这个原因,逼迫马其鸣将调查的步子放缓了。而此时,另一股风波却在暗中迅速掀起。由于深圳万业投资集团的最终撤出,三河市的招商热潮遭受当头一棒,要知道,招商引资是三河目前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为了确保三河市经济持续高效增长,年初的两会再次将招商引资确定为经济发展的重大战略举措,从袁波书记到下面各县区领导、部门领导,都将招商引资责任化、目标化。深圳万业一撤,下面几个中小项目也奇怪地停了下来,眼看到手的三个多亿的投资就要泡汤,这不能不引发三河市高层的恐慌。
怎么办?常委会上,常委们的目光全都聚在招商引资领导小组组长孙吉海的脸上。孙吉海担任这个职务,也是三河市高层思考了的。一则,孙吉海年前获得“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光荣称号,并且被授予“全国最佳人民好公仆”荣誉称号,大小媒体争相报道,孙吉海已成为三河市的一张名片。二则,孙吉海的廉洁是全省出了名的,让他主抓招商引资,三河市上下放心,外来投资者更加放心,这也叫以廉引资、以廉洁政。市场经济下,这一招非常奏效。
孙吉海目光阴沉,脸色冷峻。“还能怎么办,煮熟的鸭子飞了,这个项目一泡汤,我都无脸见人!”他的口气异常冷,态度也显得恶劣。这是很少有的,他向来是个儒雅温和,不骄不怒的人。
会场一派沉寂,受孙吉海的影响,大家的心情都显得郁闷。袁波书记只好打圆场:“大家别急,出了问题就解决问题,用不着发脾气。这样吧,大家从多方面找找原因,然后再想对策,总之,招商引资的决心不能动摇,确定的目标战略不能动摇……”
自始至终,马其鸣都没有讲话,好几次,他的目光跟孙吉海相对,孙吉海坦荡、孤傲,一点儿也不回避,更没有马其鸣暗想的那种慌张。相反,马其鸣却有种不安,会不会真的多虑,或是哪儿走岔了,把不该有的怀疑送给了这位老同志?
他不能做第二个车光远,更不能把***点到无辜者身上,马其鸣再次提醒自己。
会后,袁波书记单独找马其鸣谈话,婉转地说:“最近是不是有点过,查问题固然重要,可不能搞得草木皆兵呀,呵呵。再说了,有些事,也无伤大雅,现在是开放搞活的年代,你管得太死,谁还到你三河来?”
马其鸣先是感到抱歉,听着听着,就有点摸不着头。他说:“袁波书记,你就直接批评吧,到底哪儿干得不对,你指出来,也便于我们改进。”
袁波书记打了几声哈哈,用一种私人间的口气说:“其鸣啊,跟你讲个笑话,这也是我们三河曾经发生过的真事。有个老板要来三河做买卖,想把三河的大板瓜子卖到台湾去,这是件好事,上上下下都很欢迎,把他当救星似的。没想有一天,有个警察突然冲到他房间,把他怀里的小姐给抓走了。还说我惹不过你不会惹你小姐?结果那个老板第二天就走了,走时留下一句话,很值得我们深思。他说,怪不得没人愿意到你们三河来,你们连一个小姐都不放过,还能放过别的?”
袁波书记讲完,并没笑,沉吟半天后又说:“知道不,就因一个小姐,三河的大板瓜子迟打出去三年。三年,农民受多大损失!”
马其鸣还是不懂袁波书记的意思,这跟抓小姐有啥关系?见他瞪着眼睛,袁波书记这才挑明:“回头你跟秦默说说,以后少管人家赌啊嫖的,管好我们自己的干部就行。”
原来,三河最近有人在那几家受保护的宾馆抓赌、抓嫖,惹得外来老板怨声载道。
马其鸣憋着一肚子气叫来秦默,问:“是谁下命令查赌的?”秦默瞪直了双眼说:“没下过这样的命令啊?”
“没下过,你这个局长咋当的?外商的告状电话都打到袁波书记那儿了,说你们借扫黄禁赌,非法拘押三河请来投资的客人。”
有这事?秦默更加吃惊,很显然,他也蒙在了鼓里。不等马其鸣再发脾气,他便匆匆前去调查。
一调查,事情比马其鸣说的还糟。好几家宾馆的负责人都反映,最近一些日子,市局禁赌队和扫黄队常常半夜三更闯入宾馆,将客人折腾个不宁。当然,确实也抓到了卖淫嫖娼或赌博的,但这事,伤了前来投资或考察者的积极性,特别是有个别警察,将抓获对象非法软禁起来,还给人家家里打电话,搞得人家老婆要死要活的,非要投资者立刻回去。
“是谁这么搞?”马其鸣问。
秦默吞吞吐吐地说:“你把李春江叫来,问他。”
一问李春江,也是三不知,还发誓说:“绝不会有这种事。”秦默不高兴地说:“就是你手下的老曾和老陈!”
老曾?李春江半信半疑地将电话打给老曾,一问,老曾那边骂起了娘,说谁这么诬陷他,这些日子他连房间都没离开过,哪还有闲心抓什么赌?
这下,问题复杂了。李春江半是猜疑半是分析地说:“会不会有人假借我们的名义,故意扰乱秩序?”
“谁敢?”秦默好像受了啥委屈,对李春江的态度很不友好。
李春江并不计较,这些天他也感觉到,不少人围着他转,把老局长秦默给冷落了。
“老秦,这事不能枉下结论,我看还是调查后再作结论。”
“那你去调查好了,都是你的人惹的事!”李春江走后,马其鸣婉转地问秦默:“是不是对春江有啥看法?”秦默快人快语,跟马其鸣发牢骚:“不是我小心眼,他的人到处放风,说我贼喊捉贼,看着李欣然保不住了,这才跳出来收拾别人。”
马其鸣顿然意识到事情的复杂性。过了好一会儿,他问秦默:“你能保证是春江手下说的?再说了,就你们公安局,怎么还分个你的人他的人?”
这一问,秦默给哑住了。是啊,光顾了发火,怎么没想过这问题呢?
更奇怪的是,李春江派人四处调查,宾馆方面只说是扫黄队和缉毒队的,具体哪个人,却都说不出。而且,据两个被软禁过的客商回忆,抓他们的老曾和老陈一个又胖又大,年纪四十五六岁,一个瘦小,是秃顶。这两人特征都与老陈、老曾不符。显然,是有人假借扫黄队和缉毒队的名义,干不法勾当。一听李春江他们在调查,这伙人立马没影了,消失得很快。
胆子也忒大了!秦默这才醒过神来,知道中了别人的离间计。
是谁这么大胆,敢在这种时候玩这么危险的游戏?
三个人谁都不说话,但心里,一个比一个沉重。
大练兵结束这天,李春江终于等来了沙漠农场那边的消息。
这天,李春江没能去成闭幕式现场,临出发时,护工玉兰从省城打来电话,说叶子荷死活不同意再住下去,非要今天出院,朵朵都拿她没办法。李春江忙跟马其鸣请假,说要去省城一趟。刚要上车,就见派往沙漠农场负责侦查的警员匆匆进来,进了办公室。警员神秘地说:“瘸子出现了,要不要采取行动?”
原来,就在李春江和马其鸣他们为孙吉海举棋不定的那个晚上,李春江曾得到一个重要的消息,沙漠农场突然出现一个神秘人。此人四十多岁,是个瘸子,他是坐一辆越野吉普来到农场的。叫杨四的牧羊人像是对这个人很尊敬,一来便鞍前马后,侍候得很周到。此人先是里里外外转了一圈,然后进入一间像是库房的贮藏室,在里面大约蹲了一个下午,直到夜色降临时才走出来。这期间,叫杨四的显得很张惶,在四周来来去去地走,羊跑了他也顾不上。晚上,农场里特别静,几个帮工不像往常那样跑出来溜达,而是早早关了院门,那间贮藏室的灯一直亮到天明。
第二天,便有羊皮贩子先后来到农场,叫杨四的忙着宰羊,前后大约宰了十二只羊。天黑后,羊皮贩子们才先后离开农场,他们明显喝了酒,一个个脸上红扑扑的。因为瘸子的突然出现,守候在路卡上的便衣没敢采取行动,看着他们一个个神秘地离去了。第二天,一辆挂着黑色牌照的三菱越野车进入农场,车上下来三个穿军装的男人。瘸子也奇奇怪怪地换了一身军装。四个人在农场后院的办公室坐了约一个小时,越野车才离开农场。这一天,叫杨四的没出工,羊关在圈里。接下来,瘸子两天没露面,天天关在那间贮藏室里。直到第四天下午,大约五点钟的样子,瘸子突然化装成牧羊人,穿着杨四的衣服,牵着一匹骆驼离开了农场。当时警员请示过李春江,要不要留住瘸子。李春江说:“不要打扰,放他走。”
这之后,瘸子便没了消息,像是突然消失了。李春江也有点纳闷儿,担心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按李春江的判断,瘸子才是农场的真正主人,他所以长期不在农场露面,是因农场只不过是他一个周转站,他的活动大多在外面。需要在农场周转的时候,他才回来。再有,李春江判断,如果农场真有见不得人的交易,那么瘸子只会在一个时间出现,那就是集中发货、做大买卖的时候。平日小打小闹的,可能都由杨四打理。当然,这只是猜测,李春江一点儿依据也没,所以他对自己的判断也不是很有信心。
那天起,李春江便命令缉毒队的同志,密切注意三河各娱乐场所或老居民区,看有没有新动静。事情真不出李春江所料,几家娱乐场所很快出现一些神秘的新面孔,据线人报告,***和**的交易又活跃了起来。李春江这才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一听瘸子再次出现,李春江禁不住一阵兴奋,他打电话给郑源,让他和桃子去接叶子荷,自己则驱车直奔沙漠农场。
就在马其鸣和秦默跟参加大练兵的公安干警亲切合影时,李春江正扯着嗓子冲司机发火。为防意外,李春江没坐警车,而是在街上租了一辆桑塔纳。谁知刚进了沙漠,车子便坏在了路上,半天收拾不好。车主也是又急又沮丧,说早不坏、晚不坏,单是碰上长途包车就坏。马其鸣见司机没能耐将车修好,也不敢耽搁,便拦了辆农用车就往沙漠里面赶。走了不远,就有人赶来报告,说杨四失踪了。
杨四是四天前赶着羊进沙漠的,跟以前进沙漠没有什么两样,加上此时瘸子还没出现,暗中监视的警员也没多心,想他三五天也就回来了。谁知今天凌晨瘸子突然出现,这一次,瘸子装变成了一个收羊皮的回民,骑辆破自行车,一进院便吆喝杨四。警员们这才想起杨四该回来了。但是直到中午,沙漠里还是不见杨四的影子,倒是他赶出去的羊神奇地回来了。瘸子很生气,扯上嗓子骂帮工,让他们快去找杨四。帮工先后离开农场后,瘸子自己也骑了辆车,往相反的方向去了。留守的警员以为他也是去找杨四,还傻兮兮地盼着能把杨四找回来,等发现情况不对劲时,那几个帮工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瘸子呢?”李春江紧问。沙漠里手机没信号,跟踪瘸子的警员是借了一匹骆驼赶来的。
“我一直跟着他,到镇子上后,他坐一辆黑色桑塔纳走了。”
“走了多长时间?”李春江有点恨这个警员,他想,这几个警员一定是晚上玩麻将或者喝酒,心里压根儿就没把这事当个事儿。都怪他,应该早想到这点,提前换几个得力干将下去。
“大约二十分钟。”对方回答。
李春江问清桑塔纳车号,很快又回到镇子上,不大工夫,沿途交警便接到命令,全力以赴,拦截桑塔纳!一切布置完毕,李春江怒瞪住跟他同行的警员,问:“你昨晚在什么地方?”
警员支支吾吾,搪塞着不做正面回答。李春江抬高声音:“还想瞒是不,要不要我立即停止你的工作?”
“我……我昨晚在家里,我媳妇她……”
“够了!”李春江气得脸都歪了,长期养尊处优,已让警察忘了自己肩负的使命,说是派去监视,谁监视谁还指不定呢。
这就是三河公安的现状,难怪李春江不顾秦默的反对,一意孤行,非要用自己身边的人。
但是后悔已晚,现在能做的,是赶快找到瘸子和杨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