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散文的随笔是作家对色彩斑斓的生活的体验和顿悟的情感释放。有小桥流水,有大江东去;有长号,有短笛。不刻意雕琢,力避浮华粉饰,自然然便是真,便是美。
这是7月中旬一个不平常的夜晚。
一连几天褥热如蒸的天气加之城市热岛效应,空气湿度大得仿佛伸手抓起一把用力一攥会嘀哒成渠,呼吸间嘴边依稀糊着一层厚重的棉絮,令患冠心病多年的我觉得胸口像压着块石头憋闷不适。不过,好在家中安装了空调,因室外空气属重度污染,我便顺理成章地将自己划归为易感人群,晚饭后留在家里享受高度物质文明赐予的凉爽与惬意。
应某报社之邀赶写一篇文稿,一觉儿醒来的妻见我仍伏案专注笔耕,提醒我该休息了,因为明日还要去单位坐班。我先是搪塞地应一声,待在稿纸上画毕最后一个句号,方搁笔离案。不过,我有个痼疾,只要开夜车超过十二点,后半夜就难以入寐了。恰在这时,书案前没有挂好风钩的一扇玻璃窗好像被人从外面推了一把似的“咣”地一声关上了,我立刻意识到,外面起风了!根据天气预报,今晚后半夜有暴风雨。反正躺下也是辗转反侧,何必不在暴风雨到来之前到户外走走,呼吸呼吸刮风输送来的新鲜空气,也借以将亢奋的思绪熨平。
我所居住的大院,融军事机关、文体广场和住宅区三位一体。当步出属于我这个级别居住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建筑的老式单元楼,拐过装修不久的军人服务社,便进入了文体广场的地域。这座气势恢宏的文体广场,错落有秩地分布着礼堂、游泳馆、网球馆、操场、健身房、篮球场、音乐喷泉、假山、展览宣传图片用的弧形锦墙和花坛等,其设计者俨若一位国画大师,整个构图将高与低、远与近和浓与淡都分出层次,但又浑然天成,并且从哪个角度看都能获得触手可及的立体感,委实设计奇巧,匠心独具。在文体广场四周的水泥混凝土马路两厢,纵向一字排开的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卫兵般昂扬威凛,庞大的浓密树冠将混凝土马路与银杏树外侧的人行道遮盖得严严实实,即便是在炽热如烤的中午置身于此,也会顿觉凉爽如秋。所以,每当晚饭之后,环文体广场散步便成了人们首选的圣地。而此刻,在暴风雨到来之前沿文体广场散步者,除了我还是我,也不失为文人的一种逍遥与洒脱。
这个文体广场的形状如火柴盒,东西窄南北宽,环绕一周恰好一公里。文体广场东西两侧为首长住宅区。西区的居住者为这个兵种创建后前几任的司令员、政委、副司令员和副政委,军衔都是中将和上将;而东区居住者则是现任和退休不久的军、政长官,军衔同上。每座住宅都系清一色的二层小楼,楼下有宽敞的客厅,楼上有气派的首长办公室,除了首长和夫人居室外,警卫员、保姆和厨师等也各有栖身的房间。小楼四周被两米多高的墙头围成院落,院内草坪绣地,树木葱郁。门口都修有水泥结构的警卫室,值勤哨兵腰挎手枪,目光如炬,使被人们称之为的将军楼生发出威凛森严的气宇,令路过者产生一种躲避不及的敬畏。
就在我围绕文体广场由西区转向东区不久,狂风狮吼般迎面扑来。只见银杏树冠的枝叶,忽地像巨浪样凌空被压下去,忽地又奋力抗挣地挺了起来,一起一伏间发出冷兵器似的尖啸而凄厉的声音,刺激得耳膜似刀子划过,浑身顿时暴起一层鸡皮疙瘩。接着,正前方不足百米的低空中蹿出一条狰狞的火蛇,撕扯开黑森森的夜空背景,嘴里吐出无数条像被炉火烧得通红的铁条似的信子,嗖嗖地刺在身上,仿佛要吸干全身的心血,煞是胆寒。闪电刚刚泯灭,霹雳便接踵而至。那威力无比的震撼,震碎了多舛的天空,震碎了惶恐的神经,似乎整个世界都被震成了齑粉。当一时间呆若木鸡的我稍许定下神来,就觉得银杏树的树冠噼噼叭叭像燃起鞭炮,又酷似被千百条鞭子抽打,并且旋即又落在我的身子。这是暴雨来临的体征,倘若不火速找个躲避的地方,一来被雨水浇湿容易感冒,二来在这恶劣的天气也容易遭受雷击。于是,强烈的生存意识一扫方才闲适信步的潇洒,百米冲刺般跑到位于文体广场东北角的一个蘑菇状的亭子下面。
“现在的天气预报还真准,不像人们过去说的气象台成了洋象台。”我看着随之倾盆泼撒的暴雨,庆幸自己没有变成落汤鸡,不由颇为得意地自言自语。不过,我的话语刚蹦出口,一个惊险的场面便摄入眼帘:只见目力所及的对面一栋将军楼门前,由于警卫室是个临时用的木制岗楼,在肆虐的狂风暴雨中好似一只在惊涛骇浪里急剧颠簸的小舟。猝然,木制岗楼被怒不可遏地飓风狠狠一搡,顷刻间像一棵被钜断的树一样轰然倒下。然而,就在木制岗楼倒地的一瞬间,只见在岗楼里值勤的哨兵好似出膛的子弹一样飞身蹿了出来。就在他刚刚站稳,木制岗楼倒下后又在暴风雨中翻了两个滚儿,最后惨烈地撞在将军楼大门一侧灰色而僵硬的围墙下,粉身碎骨,而且粉碎得不可理喻和不近情理地血肉横飞!
“好悬呀!”我赞叹这个哨兵机警地逃过一劫的同时,又不乏心存后怕与恐怖!满以为他会来个见机行事,在这风雨交加并四周空无一人的特殊时刻灵活地找个暂且避身的地方,殊知,我的判断错了。只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尽管身上披着雨衣,但由于风狂雨暴,从头顶泼撒下来的雨水顺着帽沿浇灌在脸上,又顺着脸浇灌到脖子里。同时,戏谑的狂风不时将他雨衣的下摆高高掀起,波浪般的雨水把他的军裤打得净湿,再加上炸雷不断,这样湿淋淋地站着,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得了呀?!可是,这个稚气未褪而充其量只有20岁的年轻哨兵,脸色一本严肃,猎鹰似的目光不时搜寻着左右,在忠实而一丝不苟地恪守职责,将警卫将军楼看作是在厉行至高无上的天职。所以,他不怕狂风吹,不惧暴雨浇,不畏雷电袭,精神抖擞地充满着神圣与自豪。
可是,就在我不知该褒奖还是怜悯这位雕像般挺立在暴风雨中的哨兵,冷丁地触及到从将军楼玻璃窗那厚重的窗幔罅隙泄漏出来的五彩霓光,似乎窗幔内影影瞳瞳,高矮相叠,胖瘦相拥,这诡秘地镜头利箭般猛地刺在我的心上,整个胸口顿时一阵剧烈的痉挛与疼痛。据说,这座将军楼的主人已经退休,而且每年多半时间居住在南方。据说,他在南方的部队当司令时住的将军楼仍为他所用,因为他喜欢南方湿润的气候,嫌北方干燥。燥生火,火生痰,气淤不畅。前些日,他又偕夫人去了南方,而这座将军楼的主人就变成了将军的公子。据说,这位将军的公子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副总,三十多岁仍独身一人。据说,他有个嗜好,即隔三差五地就在将军楼举行一次家庭舞会,外国人称作派对,聚集来一些俊男靓女,每次不玩个通宵不算尽兴。今天晚上这样雷电交加和风暴雨狂的夜晚,莫非在将军楼里还在“派对”?这种猜测抑或是太荒唐了!我晃了晃脑袋,力图使自己的意念清醒些,免得胡思乱想。可是,眼前由暴风雨和在暴风雨夜豪迈站立的哨兵以及从将军楼窗幔闪烁而出的五彩霓光组合成的风景,怎么觉得也反差太大,光怪陆离,颇有一种错位感。简直不可思议!不过,现实生活可能就像这暴风雨夜的哨兵,时刻将神圣作为心理支撑和信念寄托,因此日子才显得平实而**。
不多时,风停了,雨歇了,黑洞洞的天幕在惨白的路灯下变得虚幻而空蒙。哨兵还是那样笔挺地在将军楼门前矗立着,一切都皈依了宁静,仿佛一切都回归到正常的秩序之中,就像一个老式座钟的钟摆,嘀嘀哒哒,虽沉闷、滞重而单调,但也不失节奏。
此文草就于2004年12月,后改定于2006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