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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正月初二这天,赵德顺老汉一早起来,身子有些乏。头一天大年初一,来拜年的人从早到晚一刻也没断,几乎是前成让后戚,要不然,屋里都挤不下。人家来拜年的,一是看老爷子,二呢,也是看赵国强。要是国强在家张罗张罗,老爷子也不至于太累,起码有个帮助说话的人。偏偏这个赵国强一早就出去了,说是给县荣军疗养院送东西去了,一直到天黑才回来。幸亏有玉玲两口子和黄小凤,才没把老爷子累倒。

赵德顺起来以后去后院,冲着东屋说国强呀今天你哪也不能去。屋里满河从炕上坐起来,隔着窗户说:“他一早就出去了。”

赵德顺火了,扭头喊:“玉玲呀!你给我把你哥找回来!”

玉玲和嫂子睡在前院西屋。玉玲披着棉袄出来,跺跺脚把鞋穿实问满河:“他没说上哪儿去?”

满河说:“我睡着,觉着身边有动声,睁眼看,人不见啦。”

玉玲自言自语:“他能去哪呢?噢,我知道了……”

赵德顺说:“知道了还不去找。”

玉玲系好棉衣扣子,就出了大门。她琢磨国强准在高秀红那儿。高秀红昨天夜里住在福贵家。下了台阶,玉玲见街口过来两个人,正是哥哥赵国强,另一个是高秀红。玉玲赶紧迎上去,眼睛不瞅高秀红,只瞅赵国强说:“咱爹发火了,让你赶紧回家。”

“我这不回来了嘛。秀红今天也过来了。”赵国强很平静地说。

玉玲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往回走。她木本地站在原地,表示着不赞成。

“要不,我还是回福贵家吧。”高秀红说着,转身就走。

“回来!跟我走!我不信,谁敢不让你进家门。”赵国强火了。

高秀红笑了笑,上前推推玉玲说:“走吧,今天你们家人多,我没事,帮你做饭……”两个人随着赵国强往家走。

赵国强不愿意在大街上都是人的情况下领高秀红回家,所以,一早他就去福贵家找她。秀红没有说啥,随着国强就走,事到如今,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福贵担心地跟赵国强说你爹那通过了吗。赵国强说没事,我爹不管我的事。金香说我家里吃住都很方便,秀红在这儿一点问题都没有。赵国强说今天我们家人都回来,我想让他们都知道一下,省得将来还得乱打听。福贵和金香说那也好,晚上回来吧。就这么着,一大早,赵国强领着高秀红回家来。说实在话,赵国强打前天晚上心里就憋着股劲,说到天边去,这回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人家高秀红为了我又受侮辱又挨打挨骂,我赵国强要是不拿出真心对人家,我还算是个人吗!一定要大大方方把她领家去。可现在真到家门口了,他又不得不想老爷子这儿。别看那事传得可村里人都知道了,可没人敢告诉老爷子,万一老爷子接受不了,把自己骂一顿事小,要是把他气个好歹的,当着兄长姐妹,可就有点担当不起了。所以,当脚下踩着台阶时,他回头说:“刚才秀红说的不错,爹问,就说帮忙来了。”

玉玲问:“旁人呢?”

赵国强说:“让他们问我。”

高秀红说:“我自己会说。”

玉玲叹口气说:“但愿你们说好。”

还真不赖,赵德顺老汉轻而易举地就放过了高秀红。他熟悉秀红,有一阵子秀红常替玉玲来给他们爷俩做饭。一见面,老爷子倒先说:“你又来给我家帮忙来啦?今天人手多,不麻烦你啦,你家里也有人,回去吧。”

高秀红也会说:“老爷子,过年了,我得给您做几样可口的,我知道您爱吃啥。”

赵德顺乐了,“那敢情好,我身边呀,还就缺你这么个人。”

高秀红说:“回头我就到您身边来,您可别嫌烦呀。”

赵德顺没听太清:“你说啥,真上我这来?那广田他爷俩咋办?”

赵国强说:“来抽空给您做饭。”

玉玲说:“两头忙。”

赵德顺说:“那可难为你了,多累呀。”

赵国强赶紧摆手,让高秀红进屋里。他心里挺高兴,暗说还是少说两句见好就收,别一上来就露馅儿。

赵德顺接着就跟国强说今天说啥你也得在家,你哥你姐你姐夫都来,好像有好几年都没来这么齐了,另外就是少的那一拨儿也都长大了,聚到一块也够一个班了,也得好好招待……

赵国强一一应下。然后,他又简单解释一下昨天为啥没在家。昨天给温泉荣军疗养院的老人送去了一车东西,有衣服被子,还有吃的。赵德顺边听边点头,说你干这事我赞成,那帮老哥们不容易,回头多搞几回,我看城里人不少捐钱捐物,咱们要捐也有人捐。赵德顺忽然问:“温泉离这大老远的,你咋想起干这事?”

赵国强被问得一愣,想想说:“越到年节,越得想想革命前辈嘛……”他只好撒谎,他怕提起要债,爹再寻根问底,那就越说话越长了。

黄小凤不像当年那么爱指手划脚了。她从玉玲那明白点这里的细底,显出一副很机灵的样子,从屋里出来给国强使个眼色说:“咋干?你发话吧。”

赵国强说:“前院待客,后院做饭。”

黄小凤点点头:“好,我做饭不行,我在前面忙乎吧,我给大家伙沏茶……”

赵国强笑道:“您是大嫂,哪能让您干那活,您就跟大家说话吧。”

黄小凤说:“大嫂不如大款,二线的人,就得干点实际的,不能摆谱啦。”

赵德顺说:“不赖,你有进步,比我六十六那年进步多了。”

黄小凤说:“再进步也提拔不了啦。不过,往后国民再一退,我们就彻底退了。”

赵国强问:“咋着,我哥也要退啦?”

黄小凤就把上面搞年轻化的情况说了说,还说想调到市里去,到那又怕没有好位子,工资有限,干啥都得花钱等等。她可能是练气功练得嗓子眼特痛快,突突突就把家里那点事都倒出来。还算不错,没把集资的事露了,但憋得怪难受,好半天才咽下去。

赵德顺说:“要是不干了,还不如回家来呢,城里那么多人,往那挤有啥意思,电视里说空气不好,爱得毛病。”

黄小凤笑道:“瞧您老说的,没那么邪虎,现农村有钱的人把家都往城里搬,还是城里的生活好,高楼大厦。”

赵德顺扬起下巴,眯着眼看日头,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眼睛,他接着说:“高楼大厦好是好,住着也不如咱这一家一户的舒服。回头我盖个小楼,咱家生活也就跟城里差不多啦……”

赵国强在后屋接了电话,是大哥国民用手机在车上打的,说这会儿正在路上,再有半个钟头就到。国强放下电话,瞅瞅在堂屋忙着洗菜的高秀红。高秀红干得挺带劲,一缕头发散在脸前。赵国强轻轻招手说你过来。高秀红放下东西进东屋问:“干啥?”

赵国强指指靠山镜,又指指橱上的梳子,意思是你收拾收拾。

高秀红把头发向后一捋说:“不用吧。”

赵国强拉开橱子的抽屉,里面是些化妆品。那还是给桂芝买的,桂芝没使上就走了。高秀红愣愣地瞅着,却不敢去碰那些东西。玉玲进来拿起一瓶说:“大家都回来,收拾收拾吧。”

高秀红抬头看一眼玉玲,眼泪在眼里打旋,她说:“玉玲,别生气,我知道,我可能不行……”

“你行!”

赵国强嘴里喊出这两个字,就蹿出门外喊我哥就要到了。话声才落,就听哗啦一声响,黄小凤把一盘子茶杯给摔了,她自己也从里屋摔到外屋。

“加小心呀,看着点门槛。”赵国强说。

“对啦,这有门槛,在家没这东西,走道不知道抬脚。”黄小凤爬起来收拾碎片。

“我来吧,碎碎(岁岁)平安呀。”赵国强瞅瞅在院里的爹,爹耳朵有些背,好像没听见。

其实赵德顺听见了,大过年摔东西是犯忌的事。可已经摔了,没法子,不如装着听不见,省心。他站在门口,想第一个看见自己的大儿子。他当然特别疼国强,但国民在他心中,那是给赵家争大气的儿子,从祖辈上往下排,能当上县太爷这层官的,恐怕就国民一个人。每年清明给老坟添土,赵德顺自己心里跟祖上念叨些事时,总要有国民给咱老赵家争了光露了脸这一档。

噔噔噔从门外窜进一个人来。赵德顺刚要高兴起来的心情忽地被浇了一盆凉水。进来的是孙二柱,脸色青灰,头发像鸡窝。他进院紧眨眨眼,看清眼前的人,忙说:“是爹呀,给您老人家拜年。”

赵德顺嗯了一声,又问:“都过来啦?”

孙二柱说:“这两天,我一直没走,不知她们娘几个过来没有。”

赵德顺真想给他一巴掌。强忍着,他问:“打三十晚上你就没回沟里?”

孙二柱说:“想回呢,生拉着不让走。不行啦,再也坚持不住了。你呆着,我进屋吃点啥,眼睛直冒金花,看啥都像八条……”

赵德顺哭笑不得。他也不想说孙二柱,人家倒挺实在,有啥说啥,比在自己面前假模假样要强。

“你个王八羔子的!你还露面呀!你咋不钻麻将堆里……”

玉琴领着两个丫头撵进来。这娘仨肩上背着手里拎着都是年货,脸色通红,喘着大气。进院里一看老爷子站在跟前,玉琴把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忙带着孩子给老爷子拜年。孙二柱揉揉眼问:“刚才撵我的是你们?”

大丫说:“一进东庄看着就是你,你跑啥?”

“我没跑呀,我是急着给你姥爷拜年。”

“没跑?”玉琴扔过一条腰带,“这是谁的?你出了茅房看见啥啦?连裤带都跑掉了?”

孙二柱上前看看玉琴身上穿的外衣,浅绿色的。他指着说:“你也是,穿啥色的不行,非穿这绿色,我还以为是警察呢!”

二丫说:“我俩没穿呀。”

孙二柱上前拿下丫头肩上的东西说:“闺女,爸看花眼了,以为你俩是被警察抓住的……”

赵德顺摆摆手:“快进屋吧,给二柱弄点好吃的,先填填肚子。”

这时赵国强和黄小凤都迎出来,自然是又一番欢笑,然后,大家就奔了后屋,见到了高秀红和玉玲。孙二柱和玉琴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但赵国强不点透,他们也就装傻,有说有笑,玉琴挽起袖子就干活,孙二柱翻出猪蹄就啃,大丫喊:“妈,我爸啃生猪蹄,好像狼。”

孙二柱摸摸牙:“我说咋这么硬呢!生猪蹄咋这深色,跟熟的似的。”

玉琴说:“那是燎蹄子上的毛燎的。你是饿狼呀,也不仔细看看。给你馒头。”

孙二柱抓过就是一口,伸伸脖子咽下去说:“饿狼?比饿狼还饿。他娘的,都输啦,连卖包子的都不赊我一个。”

玉琴跟众人说:“各位呀,他要是找你们借钱,你们掂量着,我可不负责还。”

玉玲点头说:“最多借他个窝头。”

大家哄地都笑了。

孙二柱吃了多一半了,低头瞅瞅说:“这里还有馅呢,我说这么甜呢。”

公路上的车没有往日多,拉货的大车几乎没有,嗖嗖跑的一色全是轿车或面包车。赵国民坐在奥迪车里,用车里的电话给市里几个领导和朋友打电话。他没用手机,手机在山里打效果不好,但车上有天线的电话打起来就很清楚。他是由于心情不错才打的,昨天大家互相拜年时,有人给他通报了一个信息,说外面都传说你要高升了,具体说是要调到市里当副市长。这消息让赵国民一宿没合眼。正好黄小凤没在家,闺女儿子都找同学玩去了,他就开灯抽烟前前后后琢磨起来。他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天上掉金砖,就掉自己的兜里?这也太美了。他不敢相信,又打电话问告诉这消息的人,那人说一点也差不了,有个副市长要调省里去当厅长,空出一个位子来,梁书记在书记碰头会上提了您,过了年组织部就要去考察。电话里说得千真万确,不由得你不信。赵国民于是开始往好的方面想、他想,也许是自己在这些县委书记中属于资深的,工作上也有成绩,他们不得不重用;另外,就是梁书记每次来青远时,自己接待得都很热情,或许是感动了他;还有呢?也许是自己在处理复杂的人事关系时比较有经验,从来没有跟谁搞紧张过,上上下下都说自己的为人好……

反过来掉过去寻思了一宿,早上照照镜子,脸色发青,眼泡子鼓鼓的。肚子里的尿憋得很,到厕所却尿不出来,等了好一阵才有点畅通。他知道自己抽烟喝茶太多了,前列腺的毛病在加重。但精神头还算不错,那个神秘的消息像强心剂一样,刺激得他浑身是劲。

他给市委组织部那位老朋友打通电话时,离三将村还有三十多里地。车后排挤着闺女儿子两家人,热闹得很。赵国民听电话那头也挺乱,都是说话的声音,老朋友被接电话的人喊来,一张嘴就说:“是老赵吧,我正要找你……”

就这一句话,差点说得赵国民眼泪都要流下来。有门,话茬对!他朝身后摆摆手,把话筒使劲按在耳朵上。但那头说:“你过十分钟打来,我这太乱。”电话立刻挂上了。

赵国民的心悬到嗓子眼儿了。看来这消息是真的了。如果那样,自己在青远也不会呆多久了,回老家过年,也不会轻易来了,因为,你那时身份变了,从上面下来就是检查工作。你回来过年,基层也得接待你呀,何况,你还是从这出去的老领导。

“慢点开。”

赵国民朝路两边看,熟悉得很。全县所有的村他都去过,路边的村去得更多,尽管大多数是走马观花,但他对这里还是有感情的,毕竟是生育自己的土地呀……

他忽然看见一辆标有电视台字样的面包车超了过去。他心里一震,暗道在这关键时刻,可别出什么麻烦呀……领导干部用公车拉子女回乡过年?这也是要犯说的,要是让记者照一下子,那就不好了。他看了看表,刚过去五分钟,他果断地说:“停车。”

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赵国民扭头说:“快到了,我还有事,你们坐小面包吧,一直能开到村里。”

女儿说:“您有事,把我们送到那儿,也占不了多少时间。”

司机说:“再有十多分钟就到。”

赵国民绷着脸说:“你们应该懂事,下车吧。”

女儿气得把车门拉开跳下去喊:“我不去啦,我回市里啦。”

旁人也跟下去。好说歹说才拉住她,几个大人孩子站在路边等面包车。

赵国民看表还差一分钟,他跟司机说:“慢开。”然后,就打电话。这回电话那边不乱了,老朋友急火火地说:“我说老伙计,你咋搞的,听说你的兄弟把人给捅了,于局长把这事跟梁书记说了。”

赵国民还算镇静,不紧不慢地说:“我正让人调查此事,一定按法律办事,决不包庇,请梁书记放心。”

“其实,也没啥。我只是不希望影响你下一步的调动……”

“调动……”

赵国民愣啦,应该是提拔升迁,怎么变成调动了呢。他试探着问:“我听说最近市里有人要调省里去?”

“对,走一个副市长。”

“谁补他的缺呀?能不能给透一下。”

“这个情况你不知道?梁书记已经有意见了。”

“是谁呀?”

“是张国民,跟你差一个字。梁书记说啦,张年轻,他那县又是小康县,而且,人家早就是后备队人选,进过中央党校,和省领导的关系也非同一般……”

“噢,噢。”

赵国民也不知道啥时放下的电话。抬头一看,车都进三将村了。他猛地想起那帮孩子,回头望望,没有车跟上来。司机很机灵,把车速放到最慢处说:“要不,我去接接他们。”

赵国民点了下头。车停下后,他下来,看看路,低着头朝后街走去。一时间,他身上一点劲也没有了,早上忙忙火火也没吃饭,肚子咕噜叫一声,头上便冒出汗来,这是又犯了低血糖的**病。这时,只要吃点什么东西就能缓和。平时他在自己的手提包里总放几块糖,那是救驾的好东西,可此时那包在车上。摸摸口袋,什么都没有,连手帕都忘了带。

几个小孩子从后街跑过来,其中一个手里举着一串冰糖葫芦,又薄又亮的糖,通红的山楂。赵国民真想拦住那孩子要一个吃,可那些孩子小鸟一般地飞过去,蹚起了一些灰尘。赵国民觉得自己像踩着棉花套,脚下软绵绵的。他还算清醒,尽量挨着墙根走,怕的是万一站不住,好有个扶的地方……

门楼、台阶……

怎么一下子像回到了童年,这门楼显得那么高,这台阶显得那么陡。唉,人生啊,走了一圈,终于又走回来了。

“你找谁呀?”

院内的赵德顺根本想不到眼前这个满头是汗脸色发青的人是国民,还以为是过路人呢。

“爹,我,我是国民呀……”

“国民,你咋这样?快来人呀!”

赵国强和黄小凤在前屋,赶紧跑出来。黄小凤知道他有这毛病,嘴里一个劲埋怨闺女儿子:“这帮孩子,跑哪去啦!”

国民扶着国强的肩头往里走,嘴里说:“可别说他们,都怨我,怨我呀!”

钱满天差点没能从大院里出来。张小梅粘了他一天多了。钱满天一想起来,身上就发冷,跟感冒了似的。可能也真有点感冒,三十那天夜里和张小梅在一起先兴奋后嘀咕闹了一身冷汗,后半夜在楼下的热炕上烙了一下,想安慰安慰玉芬,强打精神和她亲热,半道上就浑身无力进行不了啦。估计那会儿就着凉了。从初一早上开始,张小梅就花枝招展地在楼里院里出入,精神气明显得跟往常不一样,一会儿进钱满天的屋问中午想吃啥,一会儿又喊钱满天说院里啥东西放得不合适。钱家老少转着眼珠子瞅她,满地找到满天说这女人是不是精神有点不正常。钱满天心里知道咋回事,却不能表明,他把张小梅叫来,关上门说你消停点别这么闹。张小梅说我控制不住自己,反正早晚我也是这家人了。钱满天抹着脑门子上的汗,说你倒是不见外,我们家人都在户口本上登记着,你的在哪呀。张小梅拍拍胸和肚子,说你的手戳,都在这上面印着呢,你想撵我走,晚啦。

这可咋办呀!钱满天一时也慌了神。实在是没经历过呀,而且,还不能跟她大声解释,老婆孩子弟弟弟妹都在这一个楼里,传出去就得炸了窝。钱满天小声说三十晚上我是动了手脚,可没动真格的,只不过摸了几下,你就当夏天睡觉让蚊子叮了让蚤子咬了,别往心里去。张小梅说那可不行,大哥你是啥人物,你碰我一下是瞧得起我,你摸我两巴掌是喜欢我,你要是整我一顿,那是爱我,我就等着那一顿啦。她说着还瞅瞅窗外,一看没啥人,低头搂着钱满天就亲了几口。钱满天当时心里就说完啦完啦,让那算卦的算着了,掉这女人手心里啦,这可咋好。他就拿出一千块钱,说大妹子你收下吧,算是我碰你的补偿,我这还得过日子呢,没那么大闲心忙别的。张小梅说我不要钱,我可以帮你过日子,我啥活都能干……就这么着,张小梅昨天一直跟他粘到天黑,钱满天受不了啦,把玉芬和满地找来,说瞧你们领来的这个张小梅,她咋跟我缠上没完。玉芬说那天她要走你不让走,你非得留嘛,留出毛病来了吧。满地说给她俩钱打发走,不走,我给她撵走。钱满天说那招儿不行,使过了,她不要钱。玉芬问她要啥。钱满天说你就别问啦,快想办法把她请走,要是请不走,过一阵她就得把你挤走。玉芬听明白了,说她这人咋这么忘恩负义呢,我去跟她谈谈。钱满天忽然一拍大腿,说对啦你跟她谈谈和国强的婚事。玉芬说国强不愿意跟她。钱满天说不跟她就得踉高秀红,那不得出大乱子,把张小梅送过去,这是帮国强消灾。玉芬琢磨琢磨觉得有点道理,就真跟张小梅谈去了。她俩咋谈的,旁人不知道,反正是今天一早起来,玉芬眼眶子都是青色的。张小梅则连着上了三次茅房拉稀,然后找到钱满天说大哥你真不够意思。让大嫂审我这一宿,肚子都着凉了,不行,今儿个我还得跟你说。钱满天说对不起我得给老支人拜年去,不能陪你。张小梅说我才不管呢,我又不是野鸡,想玩就玩,玩完就拉倒,我是有感情的人,我就是想跟你好。钱满天说我有玉芬,没法跟你好啦。张小梅说你俩虽然在一块,可也不好呀,我都看出来啦。钱满天说你说对啦,生活在一块的人感情不好,可还得在一块,这就是那个中国特色。张小梅说我也不想拆散你们,我想思想解放一回,就当你的情人吧,反正你们家也不怕多一口人吃住,你一个老婆,一个情人,就跟南方有钱的人一样,多潇洒。钱满天说那么着我操心不,我爹娘都得从坟地里爬出来骂我。张小梅没听清,还说甭管谁来我去解释。钱满天气得脖子都扭筋了,后来只好打开天窗说亮话,说你来我家原本是玉芬要介绍你嫁给她兄弟,我一时糊涂撩拨了你,你别上劲,该跟谁还跟谁去,今天我正好能见着赵国强,他那个人比我强一百倍,你跟他才有前程,我一定直接找国强说你俩的事。张小梅说我也去,钱满天说你先回你干妈家吧。

费尽了嘴皮子,钱满天和玉芬才从家里出来,张小梅跟在后面,到了东庄前街才分开。钱满天松了口气,进了赵家大门跟德顺老汉说了几句,他就想和赵国强单独谈谈。来到后屋,就见到高秀红,钱满天愣了一下,忙到东屋把门关上,问赵国强:“你和她,动真格的啦?”

“没有。她没处去,到这来一块儿过年。”

“过完年呢?”

“她说过完年就去离婚,离了以后……”

“就跟你呗?”

“到时候再正式谈吧。”

“正式谈?还能谈不成?”

“你说呢?”

“你谈成了,我这可咋办?”

钱满天皱了眉头,跟赵国强简单说了说情况,他当然没说那点猫腻事,只是说张小梅赖上自己了,如果介绍不成你赵国强,她就不走。赵国强笑道谁叫你们给领家里去,又不是我委托你们的,我不承担这里的责任。钱满天说那是你姐为了你才把她领去的,你别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赵国强说那我得问问我姐这张小梅凭啥敢赖上你们。八成她相中你钱满天了吧。钱满天苦笑着指指赵国强说:“啥事也瞒不过你,你也太精啦。”

“老实坦白吧。”国强说。

“放心,我决没有大碰她。”钱满天说,“原先看她的模样挺好看,后来就拉倒啦。这是真的。”

“真的假的,跟我也没关系。人家高秀红对我挺好,我不能对不住她。”赵国强点着头说。

孙二柱嘴里嚼着猪头肉进来,瞅瞅二人说:“谈啥秘密事,还背着大家伙,是合伙制造假冒产品呀?还是商量咋偷税漏税,还是里应外合把保险柜弄开?”

钱满天说:“你咋一张嘴就没好事呢?”

孙二柱说:“你以为现在在一起密谋的有好事吗?有,少。大多数都有问题,要不然咋都关起门来说呢?就是怕人听见。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

赵国强说:“你们聊吧,我还有事呢。”就出去到前院去了。

剩下他们俩,钱满天转转眼珠,忽然问:“二柱,你看那个张小梅咋样?”

孙二柱说:“不错呀,听说冯三仙要把她介绍给国强。国强这不有一个了吗,她咋办?”

钱满天很严肃地点点头:“说得是呢,我也正为这事发愁呢。看国强的意思,是不想跟张小梅,那么着,张小梅就可怜了……”

孙二柱笑了:“可怜啥呀,那娘们也不是善茬儿,弄不好是高级的蒙骗手。现在,专有靠干这行发财的,说跟你结婚,钱到手,人也就没影儿啦。”

钱满天说:“行,看来你行,你要遇见这类事挨不了骗。”

孙二柱得意起来:“咱是谁,咱外面朋友多,经历也多,你要有难处,交给我办。”

钱满天正等着这话呢,马上满脸笑容地说:“正是呀,只有你能办这难事。你给张小梅另介绍一个。条件不错,人也不错,把她领走,我一定重谢你。”

孙玉柱一拍胸脯:“保媒拉纤,没问题,可是,我要是见我那些朋友,就得找他们,找着了,就得玩几把……”

钱满天说:“介绍成了,一定重谢。”

孙二柱说:“我是说重谢之前就需要钱。要不然,我都没法找着人……”

钱满天皱了一会儿眉头,从怀里掏出几张大团结:“这就算定金呀,你一定得把这事办了,要不,你就得还钱。”

孙二柱把钱装起来说:“放心吧,哪有放着青草不吃的牲口。我要是光棍一个,我先占了她。可惜,不中呀。”

钱满天说:“算是情人吧。”

说:“情人太累。要是法律允许娶俩媳妇嘛,还差不多。”

钱满天说:“这辈子怕是赶不上。”

孙二柱说:“下辈子也够呛,没那个时候了。”

钱满天说:“有没有那个时候我不管,你得把这事给办啦。”

孙二柱说:“没问题。”

他说得声音大些,玉琴在外屋听见了喊:“你又吹啥牛呢?你啥没问题,二姐夫你可别上他的当,他啥正经事也办不成!”

孙二柱哼了一声说:“我不办正经的,行了吧!”

钱满天忙说:“我俩闲聊呢,没啥事可办。”

孙家权和玉秀是最后一拨儿进大院的。孙家权穿一件酱红色新皮夹克,起码价值两千多块钱,比钱满天身上的黑皮夹克还高级。本来,他平时就穿件旧羽绒服,不咋好打扮。可腊月三十那天,金聚海临回家过年时,给他送来这夹克,说是一个朋友送给他的,穿着大。孙家权当时挺不好意思的,说那就借着穿几天吧。金聚海说咱们谁跟谁呀,一件衣服算啥,反正也是人家送给我的,我也不能卖给你。孙家权当时还惦着从钱家拿出的那二十万块钱,说咱们硬拿人家钱,将来万一让人家告上去,没有好果子吃,还是抓紧还给他们吧。金聚海说你只管放宽心,过了年就还,眼下这钱在人家账上,得转出来,走手续得走几天。

玉秀看见孙家权穿这件新皮夹克怪阔气的,就说可惜呀,老妈抱孩子,是人家的。孙家权脸色沉下来说早晚是我自己的,我会有钱的。玉秀说你早晚有钱管啥用,过年看我爹去,人家都有钱,出手大方,就咱手上没有像样的礼物。孙家权嘬嘬牙花子,就出去了,一小会儿从供销社的商店拎来两瓶子茅台和好几条子烟。玉秀吓了一跳,她知道茅台的价格,连这些烟起码得上千元。孙家权说没事,都让他们记在**的接待费里,到时候一起算。玉秀说万一到时候人家一笔一笔地算可咋办。孙家权说县里领导给市里省里头头送礼,谁能查得清送了多少,谁敢问我送给谁,一样的事,不用害怕,就这一回。

正是如此,孙家权和玉秀进家时一派风光,穿的戴的拎的,都像发了大财回来的人。赵德顺老汉坐在炕边瞅瞅那酒心疼地说:“不是连工资发的都困难吗?咋还花钱买这么贵的东西。能好到哪去,一瓶好几百?敬酒一块二一斤,我喝着挺好的。”

孙家权看大家都注意着自己,半开玩笑地说:“现在讲生活质量。这些东西,南方人讲话,毛毛雨啦!”

众人都有点吃惊。

钱满天担心孙家权是在乱造那二十万块钱,又没法当众把话说透,只好绕着弯子说:“看来大姐夫这是发啦,能不能泄个密,这是在哪儿发的财?我们也好给你庆祝庆祝。是不是啊?各位。”

“是是。”黄小凤带头说。她看着孙家权就不顺眼,心里说国民当县里一把手,也没像你这么神气,你小子准是得了不义之财,才能一下子抖起来。

大家也都说讲一讲,别搁在肚子搁烂了。赵国民这会儿也缓过来了,他倒不像黄小凤那样嫉妒孙家权,他只是有些奇怪,暗想乡镇到年底也没有啥奖金可发呀,工资补上一半就不错了,孙家权哪有钱买这些东西穿这么好的衣服。赵国民说:“你说说也好,现在大家都盼着富起来,有新鲜经验,旁人可以借鉴嘛。”

孙二柱说:“说说没关系,没有人闹红眼病,也没有人绑你的票……”

孙家权瞥了他一眼说:“说哪去了,谁敢干那种事。我嘛,不过是要搞些新的开发,往镇里引进资金,加快一下经济发展的步伐。就这些。”

赵国强问:“你是要搞。咋还没搞,就先见效啦?”

孙家权说:“已经搞起了一部分……”

赵国民说:“什么项目?县里怎么不知道。”

孙家权说:“还没向县里报呢,正在谋划中。”

孙二柱说:“我还谋划建一个奶品加工厂呢,我咋没穿上这新皮夹克?”

孙家权上了火:“嘿,你们咋都冲我来啦?我穿这件衣服,犯了啥错误咋着?你们这么审我。”

钱满天笑着说:“不是想让你介绍经验吗,只要你真有效益了,你就是穿金挂银,我们才高兴呢。”

玉秀在外屋说:“行啦,你们别逼他啦!谁家过年不兴吃顿饺子!乡镇干部也有驴粪球发烧的时候。你们就别往下问啦,再问就露馅啦。”

孙二柱拍手说:“对,鸡不尿尿有一便。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人有社会主义大道,咱甭管那么多啦。不过,我猜出来啦,这衣服没准是谁送给你的。”

众人一拐。

孙家权问:“你咋见得?”

孙二柱摇摇脑袋像想起点啥说:“你脱下来吧,这屋里热。”

孙家权笑道:“你想抢咋着?”把皮夹克脱下来。

孙二柱抓过来仔细瞅瞅衣领子下面,又拍手喊到:“找着啦,找着啦,这上面有字,人家留着记号呢。”

孙家权抓过去看,上面写个很小的“孙”字。孙家权镇静下来说:“这有啥,这是我写的,孙字嘛。”

孙二柱说:“恐怕不是你那个孙字吧。”

孙家权说:“那是你的孙字?”

孙二柱说:“没错,这就是我的孙字,这是我写的。大哥,用不用我揭开这个谜?我差点都忘了,这是我买生儿子指标,送给金聚海的……”

孙家权脸臊得发红说:“你……你胡编乱造……”

见此情景,赵国强赶紧说咱换个话题吧,听听爹对咱有啥说的。众人将目光便对准德顺老汉。德顺老汉说:“我还想听你们说呢,我有啥可说的,你们在外面新鲜事多,我听着也有意思。”

孙二柱说:“对,咱们说点有意思的,给老爷子开开心。我先说一个,说原先当干部的是喝坏了肝,喝坏了胃,喝得老婆背对背。现在呢,不那么喝了,都使出花花点子找情人了。有一天睡到半夜,突然大喊,不好啦,我老婆来啦!他老婆在一旁推醒他问,你刚才跟谁在一起睡觉呢?他还没大清楚,反问,你问哪一个,胖的瘦的?”

赵国民笑道:“你别这么寒碜我们党政干部,那兴许是你亲身经历的事。”

几个人都笑了,说孙二柱你老实坦白,有没有这事。

钱满天说:“有个领导要提拔了……”

孙二柱赶紧又抢过去说:“我说,有个镇长想提拔,做了个梦,说是跟小姨子睡到一块了。他媳妇没在家,他想圆梦,小姨子让他说,他不好意思地说了。小姨子说你升不了啦,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门。后来,他媳妇回来了,他把做的梦一说,他媳妇给他一个耳光,说这回行啦,你肯定‘上’去啦!孙书记,对不?”

这笑话挺厉害的,说得孙家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赵国民倒还能承受,他说:“我这年龄快到站了,没有我的事了。”

孙二柱说:“没有您的事了,您得为他想想,不能总让他呆在下面。这年头,该提拔自己的人就得提拔,有权不使,过期作废。”

赵国民面有难色说:“议过他,可一考虑年龄,就差点了。”

孙家权没想到话题让二柱给转到这上来,便对二柱有几分感激。朝着二柱扔过去一根烟,他说:“咱们一年到头才聚这么一回,得说点真格的,对大家都有好处。比如说这个权吧,大哥在县里是一把手,说话是管用的。咱倒不是让大哥偏向咱自己家的人,可总也得有个照应吧。日后有那一天大哥往二线一退,后面跟不上一个能说话算数的人,到那时候,您办个事啥的,找谁呀。”

他这么一说,把刚才那嘻嘻哈哈的气氛全给弄没了,一个个变得严肃起来。赵德顺说:“家权说的有那么严重吗?××的天下,还能一朝天子一朝臣?”

黄小凤说:“不能那么讲,可实际上有那回事。有的地方还挺厉害的呢。”

赵国民摇头说:“可没像你说的那样,提拔干部有程序,不是一个人说了算,这个我清楚。”

钱满天说:“大哥您是清官。可真有人靠送礼提拔的。我有一个朋友跟我打赌,说花五万块就能买个乡长当,我不信,你猜咋着,花了四万五,就当上了。”

黄小凤问:“怎么省了五千?”

钱满天说:“那五千私下给组织部长老婆了,老婆不让说。”

赵国民问:“你说的这是谁?”

钱满天说:“放心,是外地,不是咱们这的。”

孙二柱说:“您以为咱们这没有咋着?金聚海,把金矿弄个乱七八糟,自己捞足了,不是照样到地方来当官,肯定是花费不少……”

赵国民着急地说:“我可以以党性保证,咱没收过他一分钱……”

黄小凤说:“瞧你,这又不是纪检委,保什么证呀。”

赵国民说:“这可是原则问题。在金聚海的工作安排上,我本来是不赞成的,可是……可他托了人……唉现在干部使用上的因素太多,咱一个小小七品县令,实在是谁也得罪不起呀。”

孙家权深有同感地叹口气:“大哥说得对呀。比如我吧,在镇里像个人似的,说说这个说说那个,好像多牛气。狗屁!到县里,到市里,往哪个部门一走,我就不是孙家权啦,我就是孙子!见着谁就得拜谁,哪个庙哪个神,咱都得敬着,差一点都不行。差啦,你就办不成事。”

赵德顺说:“那就没个章法啦?想咋干就咋干?”

孙家权说:“章法是有,可章法是大的原则,往下具体操作,还有好多道道呢,咋个走法,得由具体人去操办。”

玉秀手里端着碗打鸡蛋,把脑袋探到屋里说:“我说你们累不累呀,一见面就叨叨这些事,我们都听得脑袋涨了。说点别的吧,让大家伙都轻松轻松。”

玉玲在外屋喊:“让爹说,爹有话说。”

赵德顺摇头:“我没啥说的。”

玉玲说:“说房子的事。”

赵德顺想起来说:“不说我还忘啦,那天我跟玉玲她们唠过这事,也不算定下来,就是想等你们都回来,一块合计合计,咋办好……”他就东一下西一下把自己想盖楼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了,大家伙都不吱声,互相瞅瞅。抽烟的抽烟,不抽烟的喝茶,还有的嗑瓜子。

院子里是孩子们的天下,他们不愿意在屋里呆着,院里的阳光给他们提供了极爽快又温暖的场地。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在一起谈论的是影星、歌星或足球啥的。小黑狗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这时也欢蹦乱跳地在人们中间钻来钻去。

国民女儿问大丫:“听说你家有养牛场?”

大丫说:“是肉牛养殖场。”

孙家权的儿子说:“那么多牛,都是你们家自己的吗?”

大丫说:“那当然。原先少,后来越养越多。”

“是你家有钱?还是电影明星有钱?”孙家权的女儿问。

“不知道。我们家没有钱。”大丫说。

“我们家的牛就是钱。”二丫说。

大丫问孙家权的女儿:“你爸是镇长,你们家一定最有钱。”

钱满天的小闺女说:“他爸连工资都开不出来,他家没钱,还从我们家骗走二十万呢。”

孙家权的女儿急了:“你说谁骗你家二十万块钱?你别冤枉好人!我爸是镇长,我爸才不稀罕你家的钱呢!”

“你爸骗我家的钱,把我爸都气病啦!”

“你瞎说!”

玉秀朝院里瞅瞅,回头对玉芬说:“大人之间的事,咋弄到孩子那去,这多不好!”

玉芬说:“谁也没跟她说,都是她自己看见的。”

玉玲说:“也没法子把她眼睛蒙上,把耳朵堵上。”

玉秀说:“行啦行啦,你们家有钱,也没有必要这么踩人呀!要这么着,这个家我没法回啦!”她气呼呼朝屋里喊,“孙家权,咱们走!”

孙家权早听见外面说啥,摊开双手对钱满天等人说:“瞧瞧,多没劲,看来这是要撵我走呀!”

钱满天脸上挂不住了,到了外屋冲玉芬和闺女喊:“胡说啥呀!大人的事,你们瞎掺和个啥。去,打游艺机去吧。”

“我没钱。”

“给你,跟姐姐哥哥妹妹一块去。”

钱满天掏出一张百元大票甩给闺女。大丫突然又跑回来问:“妈,花钱打游艺机是不是浪费?”

玉琴一边捞着饭一边说:“今天过年,浪费就浪费一点吧。”

孙玉柱探头说:“她咋能浪费,我咋就不中呢?你把钱都藏起来,不多给我一分。”

玉琴说:“你跟大家报报账,这一个腊月,你输多少啦?”

黄小凤问:“多少啦?”

孙玉柱说:“也就是一头牛钱,没多少。”

玉琴说:“三千多块,你还嫌少呀。我这家早晚得败在你手里!”

孙二柱说:“没儿子,再大的家,早晚也没有用,不花干啥!”

黄小凤说:“你可以招个上门女婿嘛。”

孙二柱说:“那是自己给自己添病。狗肉贴不到驴肉上,两码事,没个尿到一壶。回头他想抢班夺权,再弄点药儿把我们两口子给害怕了,不是办不出来的。”

钱满天说:“你净往邪处想,害人的有几个,多数在一块过得都挺粘乎。”

孙二柱说:“咋也不行,还得是自己的亲骨肉。你看老爷子这,这么大岁数还张罗盖楼,还不是为了儿子。”

他这么一说,把话又给拽回到老爷子盖楼上了。这回可能是各自都有主意了,就没冷场。赵国民说盖楼好,体现了农村发展的新面貌,也非常愿意老爹在晚年能住在楼里颐养天年。孙家权也表示赞成,说眼下村里盖楼的越来越多,已经不算啥了不起的事啦,要盖就抓紧盖。钱满天说要盖就盖阔气点,自己家的那个楼就盖小气啦。当时还觉得不赖,这才几年,就比不上旁人的啦。孙二柱说盖楼好,房间多,我先号下一间,以后来东庄,就不急着回沟里了。最后是满河,满河在人多的时候一般很少说话,可轮到头上也不能不说,他说的就简单了,三个字:没意见。

都说完了,黄小凤突然问:“国强呢?”

大家这才发现,国强不知啥时出去了。外屋玉琴说让高秀红给叫出去的。玉秀立即说他们俩这个事有点不合适吧,这不成了第三者插足,不光对国强,对咱赵家都不好,好像咱们娶不上了,非要抢旁人家的媳妇。孙家权说国强是村支书,不该干这种事,回头人家告上去,咋答复人家。孙二柱嘿嘿笑说这没啥了不起,现在高秀红是人家的媳妇,离了婚不就不是了嘛,不过就是一张纸的事。赵国民摇摇头说可不那么简单,这种情况出现恶××件的不少。钱满天说如果肯花钱,还是能摆平的。

大家这么一说,赵德顺也就听出个所以然来。他心里先是吃惊,继而想发火,后来却慢慢地压住了火,一声不吭地坐在炕头上抽烟。旁人议论个差不多,就看他,意思是您老是个啥意见。赵德顺心里很明白大家伙的想法儿,若是按以前的做法,自己早该发话了,早该训斥人啦。可现在他要对自己说个不!不发火,不斥人,不管那些事。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有权,有钱,有想法,有好身体,他们自己的事,由他们自己决定,我操太多的心干啥!

赵德顺在这件事上,终于把自己的思想往前大大跨出了一步。这一步很不容易做到,毕竟这些人都尊重着他,把他的意见看作是评判是非的一种标准,久而久之,他自己不知不觉就产生了某种尊严,也形成爱发表意见的脾气秉性,并希望旁人更多地按自己说的去办。现在,他却没有像大家期待的那样对这件事说些啥,反而,他却撇下这事问:“我盖楼,钱咋办?”

众人面面相觑。没想到老爷子问这个问题。赵国民作为老大,不能不带头回答,他说:“您老的意思,是大家共同出呀,还是咋着?”

赵德顺说:“想听听你们的。”

赵国民为难地说:“您老要盖楼,按说我们都该出力,可各家的情况不同,可能出力的程度也不同。”

孙家权皱着眉头说:“一座楼少说也得二十万,不是小数,我们就是帮,也管不了大事。是不是啊,玉秀?”他朝外屋问。

玉秀说:“要我说这楼就得将来谁住谁出钱。”

孙玉柱说:“有道理,干脆搞股份得啦,按房间摊,我订一间,我就出一间的钱……”

钱满天说:“不行不行。这是老爷子要盖往下辈子传的祖宅,不是盖商品楼,谁出钱谁就往里住。”

孙二柱说:“那你拿多少?”

钱满天说:“我拿多少,得看人家儿子定,咱当姑爷的得往后靠。”

孙家权说:“别别,谁没钱谁往后靠,你们有钱,往前来,别客气。”

钱满天说:“还是你们当官的先来吧,权和钱现在都联着,拿个十万八万的,你讲的,毛毛雨啦。”

玉秀说:“拉倒吧,啥毛毛雨呀,你们可别听他吹,我们可没有钱。要是有钱,还能借人家的衣服穿。”

孙家权脸臊得通红说:“咋又提这事?哪壶不开你提哪壶,要我的好看呀!我走了啊!”

钱满天赶紧说:“别别。别生气,在一块不打不逗不热闹,谁叫你是大姑爷呢,你就多受点委屈。”

孙二柱说:“一会儿我多敬你俩酒。”

外屋的饭菜都做好了,热气腾腾,香味浓浓。玉玲说边吃边说吧,就开始摆桌子,炕上一桌,炕下两桌。凉菜摆好,倒上酒,赵德顺问:“国强咋还没回来。”

从外面跑回来的大丫说:“我看二舅他俩去老坟地啦。”

众人静了片刻,玉琴说:“你看差了吧。”

大丫说:“没错,就跟秀红姨,一块去的。”

赵德顺说:“你把他们叫回来。”

大丫撒腿就往外跑。

赵国强和高秀红去老坟地,不是高秀红的意思。她那会儿边干活边听屋里屋外这通戗戗,戗戗得她脑瓜仁子疼。她跟赵家姐妹不一样,人家回娘家了很随便,想说就说,不说就不说。自己这个身份就不好拿了。没有明媒正娶,又有李家的那一堆麻烦,众人嘴里不说,心里肯定是不会赞成,起码多数人不赞成,你瞅那眼神就能瞅出来,都不拿正眼看自己,好难受哟。后来,她就到院里喘口气,正好国强到了外屋,她一招呼,国强就随她到了街上。国强问她有啥事,高秀红说大憋得慌,心里也紧张,想口福贵家去。国强说那可不行,大家都见到了,就不能半道走,走了不礼貌。高秀红说没经历过这么多人在一起,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心里慌得不行。赵国强笑了说你在温泉那场面都不慌,在家里慌个啥。高秀红说在那一扑心思都放在要钱上,旁的都顾不上想。在这不行,这都是你的实在亲戚,一想将来得管人家叫这叫那,心里就突突乱蹦。赵国强说要治心里乱蹦有法子,你跟我来。他就领高秀红出了村,奔大块地下面那片老坟地去。

老坟地里有几棵柏树,冬天的严寒使其变成了墨绿色。高低不平的坟头上长着或多或少的枯草,那是活着的人来没来看望的记录:勤来的,顺手清除一下,坟上就干净。桂芝坟上的草不少。赵国强怀着内疚的心情,轻轻地把草薅去。他不是不想来看看桂芝,他哪个夜里能不想桂芝呢?多少次梦中与桂芝有说有笑,猛然醒来才明白她已经不在了,泪水便悄悄流下。可是,他没有时间奔这里来,有一次走到半道上了,他想我去了干啥,要哭一场吗?完全没有必要。那么着,不是让桂芝更担心更惦着吗!让一个故去的人为自己操心,是不应该的。赵国强扭头就回去了。他发誓,有那一天,要带着能让桂芝放心的女人,一起来看望她,求她同意,请她安心。

现在,他带着高秀红来了。他对高秀红说:“跟桂芝说几句话吧,她能听见。”

高秀红扬起眉毛:“能听见?”

“能听见。只要咱们的话发自内心。”

“那好吧,我说……我说嫂子,你就放心歇着吧……国强,还有爹,我会照顾好他们……我不会惹他们生气,我能做得跟你一样……”

“别,别完全跟她一样。”赵国强面对着桂芝的坟说,“你活着的时候,就知道整天干家务活,整天为柴米油盐操心,为家里这些亲戚的关系挠头。真是难为你啦。可也没办法,村里哪一个女人不是整日里忙乎这些事呢。往后,我想得让秀红变变啦,我得让她走出家门,到外面去……”

“那你娶她为了啥?”高秀红问。

“为有一个新的家庭,为我们的感情……”赵国强依然对着坟说。

“那家里的活呢?”

“我想,家里的活,往后会越来越简单。农村大变了,只要咱们能干出成果来,咱们满可以像城里人一样生活呀……”

“我说也是。现在有煤气啦,用不着那些柴禾,猪呀牛呀都是专业户养,也没必要天天温泔水啦。前街和路边又建了好几个大商店,卖啥的都有……可是,那都需要钱呀……”

赵国强对高秀红笑道:“瞅瞅,想说点让人家放心的话,咋又说到钱上啦。我就是没钱呀,叫了短啦。”

高秀红说:“顺嘴就说到这了。没关系,我会过穷日子,保证不让桂芝操心。”

赵国强深情地望着一片黑压压的坟头,慢慢地说:“我要说,还应让所有在这的人放心,我赵国强一定想方设法,把全村人的生活都搞好……我自己差点,没啥……”

老柏树上飞起一只乌鸦,哇哇叫着围着坟地绕了三圈,然后一头向南飞去。

此情此景,令赵国强惊讶不以。老人说乌鸦是死人的灵魂变的,难道,人死了之后真有灵魂吗?在这朗朗晴日之下,为何话音才落,就飞起来那生灵呢……又奔向南,莫非是放了心,去神话中的极乐世界去啦……

赵国强忽然看到老柏树下站着大丫,一下子全明白了,闹了半天是这丫头把乌鸦吓跑了,我这还胡思乱想呢。不过,但愿有这种心灵的沟通也好,做个好人,多做善事,也就天知地晓鬼神钦佩啦……

“你在那干啥?”高秀红问。

“我找你们。姥爷让你们回去。”大丫说。

“好吧,我们这就回去。”赵国强说。

大丫撒腿就往村里跑去。赵国强和高秀红也转身回村里。村里此时香风缭绕,酒气阵阵。赵家门口有几个外地人在唱喜歌:

正月里,挂红灯,这家日子火红红。肥猪满圈粮满架,

儿孙满堂福禄兴。感谢中央好政策,感谢改革***。老

大当了县太爷,家里日子像过节,茅台云烟五粮液,送礼不

收保廉洁。老二当了村支书,有权有钱人人夸,带领群众奔

小康,真是群众好当家……

孙二柱喝得醉乎乎出来撵人家,说你们嘴一张就挣钱也太便宜啦,快走吧。那伙子人也真行,朝围着的人打听两句,就唱:“这个汉子是三姑爷……”

孙二柱一拍胸脯:“好,看你给我搞点啥,搞准了,我多给钱。”

那些人唱:

三姑爷,三姑爷,人挺聪明心眼邪,腊月打牌和不了,改

邪归正正月好。正月好,正月好,三姑爷掏钱少不了。找个

小秘赛天仙,养个儿子八斤三……

他们突然停下不唱了。

孙二柱问:“咋不往下唱啦?”

唱喜歌的说:“看您咋给钱啦,下面有两套词。”

孙二柱点点头:“噢,可我没钱呀。”

唱喜歌的说:“没钱,不给?那你听着,来段前奏。”

另两个唱:“噔噔哒噔……”是哀乐。

孙二柱跳起来:“打住,打住,这叫啥前奏?”

“不给钱就这前奏,都这样。”

“我接你们!”

“那我们就有吃饭的地方啦。给不给?不给我们可就要唱啦。”

“唱吧,我有承受力。”

正月里呀正月正,三姑爷摔个乌眼青,二月里来龙抬

头,三姑爷瘦得像只猴,三月里来三月三,三姑爷犯事入了

监,四月里来刮凉风,三姑爷傻眼判重刑,五月里来风光美,

三姑爷发配到西北……

“打住打住!我操的,我这十二个月叫你们这一念没好的啦。给你们钱,再听你们咋唱。”孙二柱掏出二十元钱扔过去。

“你听好啦。”

六月里来晴朗天,三姑爷平反泪涟涟,七月里来花正

红,三姑爷生意震全城,八月里来秋光艳,三姑爷新开金银

店,九月里来凉风爽,三姑爷加入××,十月里来反××,

三姑爷当官好气派,冬月里来天不热,三姑爷政绩有特色,

腊月里来好生活,三姑爷干到联合国……

“中啦中啦,别唱啦,干到联合国就行啦。”孙二柱又掏钱。

“您要听还有当美国总统的呢。”唱喜歌的说。

“算啦,我不懂外国话,当那玩艺也是受罪。”

唱喜歌的齐唱着“不白活一回……”在看热闹的簇拥下,又到下一家去唱。

赵国强和高秀红在人群后看了后半截。这会儿人都走了,赵国强对孙二柱说你可真大方呀。孙二柱说过年嘛图个吉利,现在可真是啥招儿都敢上,啥话都敢说。高秀红说也是大家富了口袋里有钱,要不然咋唱也唱不出那些钱来。孙二柱说:“给你们二位通个气,刚才说到你俩,除了我,全反对呀!”

赵国强问:“我爹呢?”

孙二柱说:“别说,老爷子没发言。”

高秀红说:“要不,我就不进去了。”

孙二柱说:“别呀,丑媳妇还得早晚见公婆呢。你们这不过差一张纸的事,没啥了不起的。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俩大大方方进屋给各位满个酒,看他们还敢说个不字。”

赵国强说:“好主意,走。”

高秀红点点头,两个人并肩朝屋里走去。

喜歌在不远的地方又唱起来。这次唱的是电影《青松岭》的插曲,“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那几个半大老头合唱,声挺大,唱得不齐,有高有低还有一个咳嗽起来。但效果不错,那家很快就出了钱。孙二柱站在门口自言自语:“赶明个儿我不打牌,也唱歌去,我比你们唱得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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