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石
历史是既往的人类生活。人们渴望了解历史,了解本身所属国家、民族、社会的过去,总结成败经验,吸取智慧,于是,历史著作应运而生。历史著作以真实地记录历史过程、历史人物为目的,一般比较枯燥,趣味性差。为了克服这一毛病,于是,就有了创作历史文艺的需要。历史文艺虽以历史上发生过的某些情节为依据,但可以虚构、想像,作者有不同程度的自由挥洒的空间,自然,作品就远较历史著作生动、有趣。人们熟知《三国志》和《三国演义》的故事。前者至今仍是人们认识那段时期的权威著作,但它大抵只是少数历史学家的案头读物;后者深受老百姓的喜爱,长期流传不衰,但它并不是三国时期的真实历史。鲁迅曾说:“我们讲到曹操,很容易就联想起《三国演义》,更而想起戏台上那一位花面的奸臣,但这不是观察曹操的真正方法。”近年来,影视界流行“戏说”,有几位皇帝、后妃及若干臣僚的形象在屏幕上活灵活现,收视率很高,说明老百姓爱看,但是,由于大异于历史记载,更大异于历史真相,不满者似乎也很不少。可见,真实性和趣味性历来是历史著作和历史文艺的两难问题。要严格忠实于历史,作品就很难生动;要提高生动性、趣味性,就必须虚构,从而在不同程度上损害历史的真实。蔡东藩先生的《中国历代通俗演义》总结前人经验,试图解决这一矛盾,努力使自己的著作既有真实性,又有趣味性,在中国丰富繁多的演义作品中,是很具特色的一部。
蔡东藩(1877―1945),浙江萧山人。1890年(光绪十六年)考中秀才。 1910年赴北京朝考得中,分发福建,以知县候补,因不满官场恶习,于1911年称病归里。其后长期以写作和在小学教书为生。抗日战争爆发,他不愿意在日寇的刺刀下生活,辗转避难,颠沛流离,逝世于抗战胜利前夕。
清朝末年,严复、夏曾佑等人看中小说的巨大社会教化作用,企图借小说宣传变法维新思想;戊戌政变后,梁启超流亡海外,创办《新小说》杂志,提倡“小说界革命”。自此,小说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包括“历史演义”在内的各种小说风起云涌。民国时期,此风相沿,小说创作日趋繁荣。蔡东藩是个爱国者。他为武昌起义、共和初建兴奋过,欢呼过,但不久即遭逢袁世凯窃国。蔡东藩幽愤时事,立志“借说部体裁,演历史故事”,以历史小说作为救国工具。自1916年至1926年的十年间,他夜以继日,笔耕不辍,陆续写成中国历代通俗演义11部,1040回,以小说形式再现了上起秦始皇,下讫民国的2166年间的中国历史,加上另撰的《西太后演义》和他增补改写的《二十四史通俗演义》,总计约七百余万字,成为中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历史演义作家。出版以后,迅速风行,多次再版。
蔡东藩的作品用章回体,取其为中国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用白话,取其浅显易懂。这些,他和明清以来的“演义”作家并无区别。蔡东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于他对历史真实的严格追求。蔡东藩自幼爱好历史,熟读传统的经、史、子集各类书籍,对中国历史作过深入的研究,甚至养成了“考据癣”。他写历史演义,“语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节均有历史记载作为根据;对于文献中的歧说和模糊不清之处,他常常博览群书,多方钩稽,力求找出客观真相;一时难以做出结论的,他就诸说并存;对他认定的史籍中的错误说法,就直接加以批驳。可以说,他是在用研究历史的精神和方法在写“演义”。对于前人所写同类作品,蔡东藩颇多批评,或认为荒诞不经,或认为乖离史实,子虚乌有。他自称所编历史演义,“以正史为经,务求确凿:以逸闻为纬,不尚虚诬”。自然,作为“演义”,他也有虚构,特别是人物对话,史无记载,他不能不动用自己的想象力,但是,他很谨慎,力求符合特定历史环境和特定历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编造。因此,他的书,可以当作历史读。倘若读者要大体,而不是精确地了解中国历朝历代的大事经纬与主要人物,蔡东藩的书是值得一读的。1937年1月,毛**为了解决延安干部学习中国历史的需要,曾致电李克农,要他购买“中国历史演义”两部。这里所说的“中国历史演义”,就是蔡东藩所著《中国历代通俗演义》。毛**卧室床侧,就放有蔡氏此书。由此不难看出,毛**对蔡著的喜爱。
中国历史学家有史德、史识、史才之说。所谓史德,指的是忠于历史,忠于史实,能在任何状况下“秉笔直书”;所谓史识,指的是对历史判断方面的真知灼见;所谓史才,指的是掌握、剪裁史料以及叙事、表达能力。在这三方面,蔡东藩都颇多可取之处。据记载,当他写《民国通俗演义》时,曾有军人以请他吃“红丸子”(子弹)相威胁,书局因此要他“隐恶扬善”,他断然拒绝,声称:“孔子作《春秋》,为惩罚乱臣贼子。我写的都有材料根据,要我捏造,我干不来!”自此愤然辍笔,以致书局不得不另请许廑父,将该书的后四十回续完。蔡东藩不屈于强权,宁可不写,决不伪造历史,表现出历史家的可贵操守。他的书,努力寻求历代兴亡“关键”,劝善惩恶,褒是斥非,洋溢着鲜明的历史正义感和爱国主义、民主主义精神。读蔡著,既可轻松愉快地获得历史知识,又可得到思想上的教育和启迪。当然,蔡著中也有一些陈腐观念,这是那个时代的烙印,在所难免。这一点,相信读者当能了解并鉴别。
2003年12月15日写于中国社会科学院
子舆氏有言曰:“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夫孔子惧乱贼,乱贼亦惧孔子,则信乎一字之贬严于斧钺,而笔削之功为甚大也。春秋以降,乱贼之迭起未艾,厥惟南北朝,宋武为首恶,而齐而梁而陈,无一非篡弑得国,悖入悖出,忽兴忽亡。索虏适起而承其敝,据有北方,历世十一,享国至百七十余年。合东西二魏在内。夷狄有君,诸夏不如,可胜唧哉!至北齐、北周,篡夺相仍,盖亦同流合污,乎为乱贼横行之世矣。隋文以外戚盗国,虽得混一南北,奄有中华,而冥罚所加,躬遭子祸。阿弑君父,贼弟兄,淫?无度,卒死江都,夏桀商辛不过是也。二孙倏立倏废,甚至布席礼佛,愿自今不复生帝王家,倘非乃祖之贻殃,则孺子何辜,乃遽遭此惨报乎?然则隋之得有天下,亦未始非过渡时代,例以旧史家正统之名,隋固不得忝列也。沈约作《宋书》,萧子显作《齐书》,姚思廉作梁陈二书,语多回护,讳莫如深。沈与萧为梁人,投鼠忌器,尚有可原;姚为唐臣,犹曲讳梁、陈逆迹,岂以唐之得国,亦旧篡窃之故智欤?抑以乃父察之曾任梁陈,乃不忍直书欤?彼夫崔浩之监修《魏史》,直书无隐,事未蒇而身死族夷。旋以谄谀狡佞之魏收继之,当时号为“秽史”,其不足征信也明甚。《北齐书》成于李百药,《北周书》成于令狐德芬,率尔操觚,徒凭两朝之记录,略加删润,于褒贬亦无当焉。《隋书》辑诸唐臣之手,而以魏征标名。魏以直臣称,何以《张衡传》中,不及弑隋文事,明明为乱臣贼子,而尚曲讳之,其余何足观乎?若李延寿之作南北史,本私家之著述,作官书之旁参,有此详而彼略者,有此略而彼详者,兹姑不暇论其得失,但以隋朝列入《北史》,后人或讥其失宜,窃谓《春秋》用“夷礼”则夷之,李氏固犹此意也。嗟乎!乱臣贼子盈天下,即幸而牢笼九有,囊括万方,亦岂真足光耀史乘,流传后世乎哉?本编援李氏《南北史》之例,捃摭事实,演为是书;复因年序之相关,合南北为一炉,融而冶之,以免阅者之对勘,非敢谓是书之作,足以步官私各史之后尘。但阅正史者,常易生厌,而览小说者不厌求详。鄙人之撰历史演义也有年矣,每书一出,辄受阅者欢迎,得毋以辞从浅近,迹异虚诬,就令草草不工,而于通俗之本旨,固尚不相悖者欤!抑尤有进者,是书于乱贼之大防,冉三致意,不为少讳。值狂澜将到之秋,而犹欲扬汤止沸,鄙人固不敢出此也。若夫全书之体例,已数见前编之各历史演义中,兹姑不赘云。中华民国十三年一月古越蔡东藩自叙于临江书舍。南 北 史 演 义第一回射蛇首兴王呈预兆睹龙颜慧妇忌英雄第一回[1]射蛇首兴王呈预兆睹龙颜慧妇忌英雄世运百年一大变,三十年一小变,变乱是古今常有的事情,就使圣帝明王,善自贻谋,也不能令子子孙孙,万古千秋的太平过去,所以治极必乱,盛极必衰,衰乱已极,复治复盛,好似行星轨道一般,往复循环,周而复始。一半是关系人事,一半是关系天数,人定胜天,天定亦胜人,这是天下不易的至理。但我中国数千万里疆域,好几百兆人民,自从轩辕黄帝以后,传至汉、晋,都由汉族主治,凡四裔民族,僻居遐方,向为中国所不齿,不说他犬羊贱种,就说他虎狼遗性,最普通的赠他四个雅号,南为蛮,东为夷,西为戎,北为狄。这蛮夷戎狄四种,只准在外国居住,不许他闯入中原,古人称为华夏大防,便是此意。界划原不可不严,但侈然自大,亦属非是。
汉、晋以降,外族渐次来华,杂居内地,当时中原主子,误把那怀柔主义,待遇外人,因此藩篱自辟,防维渐弛,那外族得在中原境内,以生以育,日炽日长,涓涓不塞,终成江河,为虺勿摧,为蛇若何。嗣是五胡十六国,迭为兴替,害得荡荡中原,变做了一个胡虏腥膻的世界。后来弱肉强食,彼吞此并,辗转推迁,又把十六国土宇,浑合为一大国,叫作北魏。北魏势力,很是强盛,查起他的族姓,便是五胡中的一族,其时汉族中衰,明王不作,只靠了南方几个枭雄,抵制强胡,力保那半壁河山,支持危局,我汉族的衣冠人物,还算留贻了一小半,免致遍地沦胥,无如江左各君,以暴易暴,不守纲常,不顾礼义,你篡我窃,无父无君,扰扰百五十年,易姓凡三,历代凡四,共得二十三主,大约英明的少,昏暗的多,评论确当。反不如北魏主子,尚有一两个能文能武,武指太武帝焘,文指孝文帝宏。经营四方,修明百度,扬武烈,兴文教,却具一番振作气象,不类凡庸。他看得江左君臣,昏淫荒虐,未免奚落,尝呼南人为枭夷,易华为夷,无非自取。南人本来自称华胄,当然不肯忍受,遂号北魏为索虏。口舌相争,干戈继起,往往因北强南弱,累得江、淮一带,烽火四逼,日夕不安。幸亏造化小儿,巧为播弄,使北魏亦起内讧,东分西裂,好好一个魏国,也变做两头政治,东要夺西,西要夺东,两下里战争未定,无暇顾及江南,所以江南尚得保全。可惜昏主相仍,始终不能展足,局促一隅,苟延残喘。及东魏改为北齐,西魏改为北周,中土又作为三分,周最强,齐为次,江南最弱,鼎峙了好几年,齐为周并,周得中原十分之八,江南但保留十分之二,险些儿要尽属北周了。就中出了一位大丞相杨坚,篡了周室,复并江南,其实就是仗着北周的基业,不过杨系汉族,相传为汉太尉杨震后裔,忠良遗祚,足孚物望;更兼以汉治汉,无论南北人民,统是一致翕服,龙角当头,王文在手,均见后文。既受周禅,又灭陈氏,居然统一中原,合并南北。当时人心归附,乱极思治,总道是天下大定,从此好安享太平,哪知他外强中干,受制帷,阿么炀帝小名小丑,计夺青宫,甚至弑君父,杀皇兄,?庶母,骄恣似苍梧,宋主昱。淫荒似东昏,齐主宝卷。愚蔽似湘东,梁主绎。穷奢极欲似长城公,陈主叔宝。凡江左四代亡国的覆辙,无一不蹈,所有天知、地知、人知、我知的祖训,一古脑儿撇置脑后,衣冠禽兽,牛马裾襟,遂致天怒人怨,祸起萧墙,好头颅被人斫去,徒落得身家两败,社稷沦亡;妻妾受人污,子弟遭人害,闹得一塌糊涂,比宋、齐、梁、陈末世,还要加几倍扰乱。咳!这岂真好算做混一时代么?小子记得唐朝李延寿,撰南北史各一编,宋、齐、梁、陈属南史,魏、齐、周、隋属北史,寓意却很严密,不但因杨氏创业,是由北周蝉蜕而来,可以属诸北史,就是杨家父子的行谊,也不像个治世真人,虽然靠着一时侥幸,奄有南北,终究是易兴易衰,才经一传,便尔覆国,这也只好视作闰运,不应以正统相待。独具只眼。小子依例演述,摹仿说部体裁,编成一部《南北史通俗演义》,自始彻终,看官听着,开场白已经说过,下文便是南北史正传了。虚写一段,已括全书大意。
且说东晋哀帝兴宁元年,江南丹徒县地方,生了一位乱世的枭雄,姓刘名裕字德舆,小字叫作寄奴,他的远祖,乃是汉高帝弟楚元王交。交受封楚地,建国彭城,子孙就在彭城居住。及晋室东迁,刘氏始徙居丹徒县京口里。东安太守刘靖,就是裕祖,郡功曹刘翘,就是裕父,自从楚元王交起算,传至刘裕,共历二十一世。裕生时适当夜间,满室生光,不啻白昼;偏偏婴儿堕地,母赵氏得病暴亡,乃父翘以生裕为不祥,意欲弃去,还亏有一从母,怜惜侄儿,独为留养,乳哺保抱,乃得生成。翘复娶萧氏女为继室,待裕有恩,勤加抚字,裕体益发育,年未及冠,已长至七尺有余。会翘病不起,竟致去世,剩得一对嫠妇孤儿,凄凉度日,家计又复萧条,常忧冻馁。裕素性不喜读书,但识得几个普通文字,便算了事;平日喜弄拳棒,兼好骑射,乡里间无从施技;并因谋生日亟,不得已织屦易食,伐薪为炊,劳苦得了不得,尚且饔飧鲜继,饥饱未匀;惟奉养继母,必诚必敬,宁可自己乏食,不使甘旨少亏。揭出孝道,借古风世。一日,游京口竹林寺,稍觉疲倦,遂就讲堂前假寐。僧徒不识姓名,见他衣冠褴褛,有逐客意,正拟上前呵逐,忽见裕身上现出龙章,光呈五色,众僧骇异得很,禁不住哗噪起来。裕被他惊醒,问为何事?众僧尚是瞧着,交口称奇。及再三诘问,方各述所见。裕微笑道:“此刻龙光尚在否?”僧答言:“无有。”裕又道:“上人休得妄言!恐被日光迷目,因致幻成五色。”众僧不待说毕,一齐喧声道:“我等明明看见五色龙,罩住尊体,怎得说是日光迷目呢?”裕亦不与多辩,起身即行。既返家门,细思众僧所言,当非尽诬,难道果有龙章护身,为他日大贵的预兆?左思右想,忐忑不定。到了黄昏就寝,还是狐疑不决,辗转反侧,蒙睡去。似觉身旁果有二龙,左右蟠着,他便跃上龙背,驾龙腾空,霞光绚彩,紫气盈途,也不识是何方何地,一任龙体游行,经过了许多山川,忽前面笼着一道黑雾,很是阴浓,差不多似天地晦冥一般,及向下倚瞩,却露着一线河流,河中隐隐现出黄色,黑气隐指北魏,河中黄色便是黄河,宋初尽有河南地,已兆于此。那龙首到了此处,也似有些惊怖,悬空一旋,堕落河中。裕骇极欲号,一声狂呼,便即惊觉,开眼四瞧,仍然是一张敝床,惟案上留着一盏残灯,临睡时忘记吹熄,所以余焰犹存。回忆梦中情景,也难索解,但想到乘龙上天,究竟是个吉兆,将来应运而兴,亦未可知,乃吹灯再寝。不意此次却未得睡熟,不消多时,便晨鸡四啼,窗前露白了。
裕起床炊爨,奉过继母早膳,自己亦草草进食,已觉果腹,便向继母禀白,往瞻父墓,继母自然照允。裕即出门前行,途次遇着一个堪舆先生,叫作孔恭,与裕略觉面善。裕乘机扳谈,方知孔恭正在游山,拟为富家觅地,当下随着同行,道出候山,正是裕父翘葬处。裕因家贫,为父筑坟,不封不树,只耸着一黄土,除裕以外,却是没人相识。裕戏语孔恭道:“此墓何如?”恭至墓前眺览一周,便道:“这墓为何人所葬,当是一块发王地呢。”裕诈称不知,但问以何时发贵?恭答道:“不出数年,必有征兆,将来却不可限量。”裕笑道:“敢是做皇帝不成?”恭亦笑道:“安知子孙不做皇帝?”彼此评笑一番,恭是无心,裕却有意,及中途握别,裕欣然回家,从此始有意自负,不过时机未至,生计依然,整日里出外劳动,不是卖履,就是斫柴;或见了飞禽走兽,也就射倒几个,取来充庖。
时当秋日,洲边芦荻萧森,裕腰佩弓矢,手执柴刀,特地驰赴新洲,伐荻为薪。正在俯割的时候,突觉腥风陡起,流水齐嘶,四面八方的芦苇,统发出一片秋声,震动耳鼓。裕心知有异,忙跳开数步,至一高涧上面,凝神四望,蓦见芦荻丛中,窜出一条鳞光闪闪的大蛇,头似巴斗,身似车轮,张目吐舌,状甚可怖。裕见所未见,却也未免一惊,急从腰间取出弓箭,用箭搭弓,仗着天生神力,向蛇射去,飕的一声,不偏不倚,射中蛇项,蛇已觉负痛,昂首向裕,怒目注视,似将跳跃过来,接连又发了一箭,适中蛇目分列的中央,蛇始将首垂下,滚了一周,蜿蜒而去,好一歇方才不见。裕悬空测量,约长数丈,不禁失声道:“好大恶虫,幸我箭干颇利,才免毒螫。”说至此,复再至原处,把已割下的芦荻,捆做一团,肩负而归。汉高斩蛇,刘裕射蛇,远祖裔孙,不约而同。次日,复往州边,探视异迹,隐隐闻有杵臼声,越加诧异,随即依声寻觅,行至榛莽丛中,得见童子数人,俱服青衣,围着一臼,轮流杵药。裕朗声问道:“汝等在此捣药,果作何用?”一童子答道:“我王为刘寄奴所伤,故遣我等采药,捣敷患处。”裕又道:“汝王何人?”童子复道:“我王系此地土神。”裕冁然道:“王既为神,何不杀死寄奴?”童子道:“寄奴后当大贵,王者不死,如何可杀?”裕闻童子言,胆气益壮,便呵叱道:“我便是刘寄奴,来除汝等妖孽,汝王尚且畏我,汝等独不畏我么?”童子听得刘寄奴三字,立即骇散,连杵臼都不敢携去。裕将臼中药一齐取归,每遇刀箭伤,一敷即愈。裕历得数兆,自知前程远大,不应长栖陇亩,埋没终身,遂与继母商议,拟投身戎幕,借图进阶。继母知裕有远志,不便拦阻,也即允他投军。
裕辞了继母,竟至冠军孙无终处,报名入伍。无终见他身材长大,状貌魁梧,已料非庸碌徒,便引为亲卒,优给军粮,未几即擢为司马。晋安帝隆安三年,会稽妖贼孙恩作乱,晋卫将军谢琰,及前将军刘牢之,奉命讨恩,牢之素闻裕名,特邀裕参军府事。裕毅然不辞,转趋入牢之营。牢之命裕率数十人,往侦寇踪,途次遇贼数千,即持着长刀,挺身陷阵,贼众多半披靡。牢之子敬宣,又带兵接应,杀得孙恩大败亏输,遁入海中。
既而牢之还朝,裕亦随返,那孙恩无所顾惮,复陷入会稽,杀毙谢琰。再经牢之东征,令裕往戍勾章。裕且战且守,屡败贼军,贼众退去,恩复入海。嗣又北犯海盐,由裕移兵往堵,修城筑垒。恩日来攻城,裕募敢死士百人,作为前锋,自督军士继进,大破孙恩。恩转走沪渎,又浮海至丹徒。丹徒为裕故乡,闻警驰救,倍道趋至,途次适与恩相遇,兜头痛击。恩众见了裕旗,已先退缩,更因裕先驱杀入,似生龙活虎一般,哪里还敢抵挡?彼逃此窜,霎时跑散。恩率余众走郁州。晋廷以裕屡有功,升任下邳太守。裕拜命后,再往剿恩。恩闻风窜去,自郁州入海盐,复自海盐徙临海,徒众多被裕杀死,所掳三吴男女,或逃或亡。临海太守辛景,乘势逆击,杀得孙恩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自投海中,往做水妖去了。孙恩了。
恩有妹夫卢循,神采清秀,由恩手下的残众,推他为主,于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荆州刺史桓玄,方都督荆、江八州军事,威焰逼人。安帝从弟司马元显,与玄有隙,玄遂举兵作乱,授卢循为永嘉太守,使作爪牙。安帝即令元显为骠骑大将军,征讨大都督,并加黄钺,调兵讨玄。遣刘牢之为先锋,裕为参军,即日出发。
行至历阳,与玄相值,玄使牢之族舅何穆来作说客,劝牢之倒戈附玄。牢之也阴恨元显,意欲自作卞庄,姑与玄联络,先除元显,后再除玄,裕闻知消息,与牢之甥何无忌,极力谏阻,牢之不从。裕再嘱牢之子敬宣,从旁申谏,牢之反大怒道:“我岂不知今日取玄,易如反掌?但平玄以后,内有骠骑,猜忌益深,难道能保全身家么?”联络桓玄,亦未必保身。遂遣敬宣赍着降书,投入玄营。
玄收降牢之,进军建康。即晋都。元显毫无能力,奔入东府,一任玄军入城。玄遂派兵捕住元显,及元显党羽庾楷、张法顺,与谯王尚之,一并杀死,自称丞相,总百揆,都督中外。命刘牢之为会稽内史,撤去兵权。牢之始惊骇道:“桓玄一入京城,便夺我兵柄,恐祸在旦夕了!”嗟何及矣。
敬宣劝牢之袭玄,牢之又虑兵力未足,不免迟疑。当下召裕入商道:“我悔不用卿言,为玄所卖,今当北至广陵,举兵匡扶社稷,卿肯从我否?”裕答道:“将军率禁兵数万,不能讨叛,反为虎伥,今枭桀得志,威震天下,朝野人情,已失望将军,将军尚能得广陵么?裕情愿去职,还居京口,不忍见将军孤危呢。”言毕即退。
牢之又大集僚佐,议据住江北,传檄讨玄。僚佐因牢之反复多端,都有去意,当面虽勉强赞成,及牢之启行,即陆续散去,连何无忌亦不愿随着,与裕密商行止。裕与语道:“我观将军必不免,君可随我还京口。玄若能守臣节,我与君不妨事玄,否则设法除奸,亦未为晚!”无忌点首称善,未与牢之告别,即偕裕同往京口去了。
牢之到了新洲,部众俱散,日暮途穷,投缳自尽。子敬宣逃往山阳,独刘裕还至京口,为徐兖刺史桓修所召,令为中书参军。可巧永嘉太守卢循,阳受玄命,阴仍寇掠,潜遣私党徐道覆,袭攻东阳,被裕探问消息,领兵截击。杀败道覆,方才回军。
既而桓玄篡位,废晋安帝为平固王,迁居寻阳,改国号楚,建元永始。桓修系玄从兄,由玄征令入朝。修驰入建业,裕亦随行。当时依人檐下,只好低头,不得不从修谒玄。玄温颜接见,慰劳备至,且语司徒王谧道:“刘裕风骨不常,确是当今人杰呢。”谧乘机献媚,但说是天生杰士,匡辅新朝,玄益心喜。每遇宴会,必召裕列座,殷勤款待,赠赐甚优。独玄妻刘氏,为晋故尚书令刘耽女,素有智鉴,尝在屏后窥视,见裕状貌魁奇,知非凡相,便乘间语玄道:“刘裕龙行虎步,瞻顾不凡,在朝诸臣,无出裕右,不可不加意预防!”玄答道:“我意正与卿相同,所以格外优待,令他知感,为我所用。”刘氏道:“妾见他气宇深沉,未必终为人下,不如趁早翦除,免得养虎贻患!”玄徐答道:“我方欲荡平中原,非裕不能为力,待至关陇平定,再议未迟。”刘氏道:“恐到了此时,已无及了!”玄终不见听,仍令修还镇丹徒。
修邀裕同还,裕托言金创疾发,不能步从,但与何无忌同船,共还京口。舟中密图讨逆,商定计划。既至京口登岸,无忌即往见沛人刘毅,与议规复事宜。毅说道:“以顺讨逆,何患不成?可惜未得主帅!”无忌未曾说出刘裕,唯用言相试道:“君亦太轻量天下,难道草泽中必无英雄?”毅奋然道:“据我所见,只有一刘下邳。”下邳见前。无忌微笑不答,还白刘裕。适青州主簿孟昶,因事赴都,还过京口,与裕叙谈,彼此说得投机。裕因诘昶道:“草泽间有英雄崛起,卿可闻知否?”昶答道:“今日英雄,舍公以外,尚有何人?”裕不禁大笑,遂与同谋起义。
裕弟道规,为青州中兵参军。青州刺史桓弘,为桓修从弟,裕因令昶归白道规,共图杀弘。且使刘毅潜往历阳,约同豫州参军诸葛长民,袭取豫州刺史刁逵。一面再致书建康,使友人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等,同作内应。自与何无忌用计图修,依次进行。看官听说,这是刘裕奋身建功的第一着!画龙点睛。小子有诗咏道:
发愤终为天下雄,不资尺土独图功。
试看京口成谋日,豪气原应属乃公。
欲知刘裕能否成功,容待下回续叙。
开篇叙一楔子,括定全书大意,且援李延寿史例,将隋朝归入北史,见地独高。及正传写入刘裕,历述符谶,俱系援引南史,并非向壁臆造。惟经妙笔演出,愈觉有声有色,足令人刮目相看。桓玄妻刘氏,鉴貌辨色,能知裕不为人下,劝玄除裕。夫蛇神尚不能害寄奴,何物桓玄,乃能置裕死地乎?但巾帼中有此慧鉴,不可谓非奇女子,惜能料刘裕而不能料桓玄。当桓玄篡位之先,不闻出言匡正,是亦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者欤?惟晋事当具晋史,故于晋事从略,第于刘裕事从详云。第二回起义师入京讨逆迎御驾报绩增封第二回[1]起义师入京讨逆迎御驾报绩增封却说刘裕既商定密谋,遂与何无忌托词出猎,号召义徒。共得百余名,最著名的约二十余人,除何无忌、刘毅外,姓名如左:
刘道怜即刘裕弟。魏咏之魏欣之咏之弟。魏顺之欣之弟。
檀凭之檀祗隆凭之弟。檀道济凭之叔。檀范之道济从兄。
檀韶凭之从子。刘藩刘毅从弟。孟怀玉孟昶族弟。向弥
管义之周安穆刘蔚刘之蔚从弟。臧熹臧宝符熹从弟。
臧穆生熹从子。童茂宗周道民田演范清
这二十余人各具智勇,充作前队。何无忌冒充敕使,一骑当先,扬鞭入丹徒城,党徒随后跟入。桓修毫不觉察,闻有敕使到来,便出署相迎,无忌见了桓修,未曾问答,即拔出佩刀,把修杀死。随与徒众大呼讨逆,吏士惊散,莫敢反抗。刘裕也驰入府署,揭榜安民,片刻即定。当将桓修棺殓,埋葬城外。召东莞人刘穆之为府主簿,更派刘毅至广陵,嘱令孟昶刘道规,即日响应。
昶与道规,伪劝桓弘出猎,以诘旦为期。翌日昧爽,昶等率壮士数十人,伫待府署门前,一俟开门,便即驰入。弘方在啜粥,被道规持刃直前,劈破弘脑,死于非命。当即收众渡江,来会刘裕。
徐州司马刁弘,闻丹徒有变,方率文武佐吏,来至丹徒城下,探问虚实,裕登城伪语道:“郭江州已奉戴乘舆,反正寻阳,我等奉有密诏,诛除逆党,今日贼玄首级,已当晓示大航。诸君皆大晋臣,无故来此,意欲何为?”刁弘等信为真言,便即退去。
可巧刘道规、孟昶等自广陵驰至,众约千人,裕即令刘毅追杀刁弘。待毅归报,又令毅作书与兄,即遣周安穆持书入京,促令起事。原来毅兄刘迈留官建康,桓玄令迈为竟陵太守,整装将发。既得毅书,踌躇莫决。安穆见迈怀疑,恐谋泄罹祸,匆匆告归,连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等处也未及报闻。迈计无所出,意欲夤夜下船,赴任避祸。忽由桓玄与书,内言北府人情,未知何如?近见刘裕,亦未知彼作何状,须一一报明。此书寓意,乃俟迈抵任后,令他禀报。偏迈误会书义,还道玄已察裕谋,不得不预先出首。这叫作贼胆心虚。遂不便登舟,坐以待旦,一俟晨光发白,即入朝报玄。
玄闻裕已发难,不禁大惧,面封迈为重安侯。迈拜谢退朝,偏有人向玄谮迈,谓迈纵归周安穆,未免同谋。玄乃收迈下狱,并捕得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三人,与迈同日加刑。一面召弟桓谦,及丹阳尹卞范之等,会议拒裕,谦请从速发兵,玄欲屯兵覆舟山,坚壁以待。经谦等一再固请,始命顿邱太守吴甫之,右卫将军皇甫敷,北遏裕军。
裕闻桓玄已经发兵,也锐意进取,自称总督徐州事,命孟昶为长史,守住京口。集得二州义旅,共千七百人,督令南下。且嘱何无忌草檄,声讨玄罪。
无忌夜作檄文,为母刘氏所窥,且泣且语道:“我不及东海吕母,王莽时人。汝能如此,我无遗恨了!”兄弟之仇,不可不报。至无忌檄已草就,翌晨呈入。裕即令颁发远近,大略说是:
夫成败相因,理不常泰,狡焉肆虐,或值圣明。自我大晋,屡遘阳九,隆安以来,隆安为晋安帝嗣位时年号。国家多故,忠良碎于虎口,贞贤毙于豺狼。逆臣桓玄,敢肆陵慢,阻兵荆郢,肆暴都邑。天未忘难,凶力繁兴,逾年之间,遂倾里祚,主上播越,流幸非所,神器沉辱,七庙毁坠。虽夏后之罹浞殪,有汉之遭莽卓,方之于玄,未足为喻。自玄篡逆,于今历年,亢旱弥时,民无生气,加以士庶疲于转输,文武困于版筑,室家分析,父子乖离,岂惟大东有杼轴之悲,梅有倾筐之怨而已哉!仰观天文,俯察人事,此而可存,孰为可亡?凡在有心,谁不扼腕?裕等所以椎心泣血,不遑启处者也,是故夕寐宵兴,搜奖忠烈,潜构崎岖,险过履虎,乘机奋发,义不图全。辅国将军刘毅,广武将军何无忌,镇北主簿孟昶,兖州主簿魏咏之,宁远将军刘道规,龙骧参军刘藩,振威将军檀凭之等,忠烈断金,精白贯日,荷戈奋袂,志在毕命。益州刺史毛璩,万里齐契,扫定荆楚。江州刺史郭昶之,奉迎主上,宫于寻阳。镇北参军王元德等,并率部曲,保据石头。扬武将军诸葛长民,收集义士,已据历阳。征虏参军庾颐之,潜相连结,以为内应。同力协规,所在蜂起,即日斩伪徐州刺史安城王桓修,青州刺史桓弘。义众既集,文武争先,咸谓不有统一,则事无以辑。裕辞不获命,遂总军要,庶上凭祖宗之灵,下罄义夫之力,翦馘逋逆,荡清京华。公侯诸君,或世树忠贞,或身荷爵宠,而并俯眉猾竖,无由自效,顾瞻周道,宁不吊乎!今日之举,良其会也。裕以虚薄,才非古人,受任于既颓之连,接势于已替之机,丹忱未宣,感慨愤激,望霄汉以永怀,盼山川以增伫,投檄之日,神驰贼廷。檄到如律令!
观檄中所载,如毛璩以下,多半是虚张声势,未得实情。郭昶之何曾反正,王元德并且被诛。就是诸葛长民,亦未能据住历阳,不过以讹传讹,也足使中土向风,贼臣丧胆。桓玄自刘裕起兵,连日惊惶,或谓裕等乌合,势必无成,何足深惧?玄摇首道:“刘裕为当世英雄,刘毅家无担石,樗蒲且一掷百万,何无忌酷似若舅,共举大事,怎得说他无成呢?”恐亦惭对令正。果然警报频来,吴甫之败死江乘,皇甫敷败死罗洛桥,那刘裕军中,只丧了一个檀凭之,进战益厉。玄急遣桓谦出屯东陵,卞范之出屯覆舟山西,两军共计二万人。
裕至覆舟山东,令各军饱餐一顿,悉弃余粮,示以必死。刘毅持槊先驱,裕亦握刀继进,将士踊跃随上,驰突敌阵,一当十,十当百,呼声动天地。凑巧风来助顺,因风纵火。烟焰蔽天,烧得桓谦、卞范之两军,统变成焦头烂额,与鬼为邻。桓谦、卞范之,先后骇奔,裕复率众力追,数道并进。玄已料裕军难敌,先遣殷仲文具舟石头,为逃避计。至是接桓谦败耗,忙令子升策马出都,至石头城外下舟,浮江南走。裕得乘胜长驱,直入建康。
京中已无主子,由裕出示安民,且恐都人惶惑,徙镇石头城,立留台,总百官,毁去桓氏庙主,另造晋祖神牌,纳诸太庙。更遣刘毅等追玄,并派尚书王嘏,率百官往迎乘舆。一面收诛桓氏宗族,使臧熹入宫,检收图籍器物,封闭府库。
司徒王谧本系桓玄爪牙,玄篡位时,曾亲解安帝玺绶,奉玺授玄。当时大众目为罪魁,劝裕诛谧,偏裕与谧有旧,少年孤贫时,尝由谧代裕偿债,至此不忍加诛,仍令在位。未免因私废公。谧又向裕贡谀,愿推裕领扬州军事。裕一再固辞,令谧为侍中,领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谧更推裕都督八州,扬、徐、兖、豫、青、冀、幽、并。兼徐州刺史,裕乃受任不辞。令刘毅为青州刺史,何无忌为琅内史,孟昶为丹阳令,刘道规为义昌太守,所有军国处分,均委任刘穆之。仓猝立办,无不允惬。
惟诸葛长民愆期未发,谋泄被执,刁逵尚未得建康音信,把长民羁入槛车,派使解京。途次闻桓玄败走,建康已为刘裕所据,那使人乐得用情,即将长民放出,还趋历阳。历阳军民,乘机起事,围攻刁逵。逵溃围出走,凑巧遇着长民,兜头截住,再经城中兵士追来,任你刁逵如何逞刁,也只好束手受缚,送入石头,饮刀毕命!
桓玄逃至寻阳,刺史郭昶之,供玄乘舆法物,可见刘氏前次檄文,纯系虚声。玄仍自称楚帝,威福如故。嗣闻刘毅等率军追来,将到城下,玄又惊惶失措,急遣部将庾雅祖、何澹之堵住湓口,自挟一主即晋安帝二后,一系穆帝后何氏,一系安帝后王氏。西走江陵。刘毅与何无忌、刘道规诸将,至桑落洲,大破何澹之水军,夺湓口,拔寻阳,遣使报捷。刘裕因安帝西去,乃奉武陵王司马遵为大将军,入居东宫,承制行事。再饬刘毅等西追桓玄。
玄至江陵,收集荆州兵,有众二万,复挟安帝东下。行抵峥嵘洲,正值刘毅各军,扬帆前来。刘道规望玄船,麾众先进,刘毅、何无忌,鼓棹随行。此时正是仲夏天气,西南风吹得甚劲,道规乘风纵火,毅等亦助薪扬威,烧得长江上下,烟雾迷。玄所督领诸战舰,多半被焚,部卒大乱。玄慌忙改乘小舟,仍将安帝挟去,遁还江陵。
部将殷仲文叛玄降刘,奉晋二后还京。玄再返江陵,人情离叛,没奈何乘夜出奔,欲往汉中。南郡太守王腾之,荆州别驾王康产,奉安帝入南郡府,寻迁江陵。
益州刺史毛璩有侄修之,为玄屯骑校尉,诱玄入蜀。玄依言西行,至枚回洲,适上流来了丧船数艘,船首立着一员卫弁,与修之打了一个照面,便厉声呼道:“来船中有无逆贼?”修之不答,桓玄却颤声说道:“我是当今新天子,何处盗贼,敢来妄言!”此时还想称帝,太不自量。道言未绝,那对船上又跳出二将,拈弓搭矢,飞射过来,玄嬖人万盖、丁仙期,挺身蔽玄,俱被射倒。玄正在惊惶,突有数人持刀跃入,为首的正是对船卫弁。便骇问道:“汝……汝等何人?敢犯天子!”卫弁即应声道:“我等来杀天子的贼臣!”说至此,即用刀劈玄,光芒一闪,玄首分离。看官道卫弁为谁?原来是益州督护冯迁。
益州毛璩有弟毛,为宁州刺史,在任病殁。璩使兄孙?之,及参军费恬,扶榇归葬,并派冯迁护丧。恰巧中流遇着玄船,由修之传递眼色,便一齐动手,杀死贼玄。看官不必细问,就可知对船发矢的二将,便是费恬、毛?之了。冯迁既枭玄首,执住玄子桓升,杀死玄族桓石康、桓浚,令毛修之赍献玄首,及槛解桓升,驰诣江陵。安帝封毛修之为骁骑将军,诛升东市,下诏大赦,惟桓氏不原。
玄从子桓振,逃匿华容浦中,招聚党徒,得数千人,探得刘毅等退屯寻阳,即袭击江陵城。桓谦亦匿居沮川,纠众应振。江陵城内,只有王腾之、王康产二人守着,士卒无多,径被两桓掩入。腾之、康产战死。安帝尚寓居江陵行宫,振持刀进见,意欲行弑。还是桓谦驰入劝阻,方才罢手,下拜而出。为玄举哀发丧,谦率百官朝谒安帝,奉还玺绶,所有侍御左右,一律撤换,改用两桓党羽,乘势攻取襄阳等城。
刘毅等还居寻阳,总道是元凶就戮,逆焰消除,可以高枕无忧,哪知死灰复燃,复有两桓余孽,袭取江陵。急忙令何无忌、刘道规二将,进讨两桓。师至码头,已由桓谦派兵扼住。两下里杀了一场,谦众败退。无忌、道规,直趋江陵。桓振令党徒冯该,设伏杨林,自率众逆战灵溪,无忌恃胜轻进,被贼军两路杀出,冲断阵势,大败奔还。幸亏刘敬宣聚粮缮船,接济无忌、道规,复得成军,蹶而复振。
敬宣即刘牢之子,前时逃往山阳,拟募兵讨玄,未克如愿。再往南燕乞师,南燕主慕容德,不肯发兵。敬宣潜结青州大族,及鲜卑豪酋,谋袭燕都,事泄还南。时玄已败死,走归刘裕,裕令为晋陵太守,寻又迁授江州刺史。他因刘毅等讨玄余党,所以筹备舟械,随时接应。补笔不漏。
无忌、道规得此一助,再进兵夏口。毅亦督军随进,攻入鲁城。道规亦拔偃月垒,复会师进克巴陵。号令严整,沿途无犯,再鼓众至码头。桓振挟安帝出屯江律,遣使请和,求割江、荆二州,奉还天子。以皇帝为交换品,却是奇闻。毅等不许。会南阳太守鲁宗之,起兵袭襄阳,振还军与战,留桓谦、冯该守江陵。谦遣该守豫章口,为毅等击败,谦弃城遁走。毅等驰入江陵,擒住逆党卞范之等,一并枭斩。
安帝时在江陵,未被桓振挟去。毅得入研宫谒帝,由帝面加慰劳,一切处置,悉归毅主持。毅正拟追剿两桓,适振回救江陵,在途闻城已失守,众皆骇散,振亦只好逃匿?州。既而召集散众,复袭江陵,为将军刘怀肃所闻,伏兵邀击,一鼓诛振。振为桓氏后起悍将,至此毙命,桓氏遗孽垂尽,惟桓谦等奔入后秦。
安帝改元义熙。再下赦书,除桓谦等不赦外,独赦桓冲孙胤,徙居新安,令存桓冲宗祀,保全功臣一脉。冲系桓玄叔父,有功晋室,封丰城公,详见《两晋演义》。刘裕闻报,使刘毅、刘道规留屯夏口,命何无忌奉帝东归。安帝乃自江陵启銮,还至建康。百官诣阙待罪,有诏令一并复职。授琅王司***为大司马,武陵王司马遵为太保,且封赏功臣。首刘裕,次及刘毅、何无忌、刘道规。诏敕有云:
朕以寡昧,遭家不造,越自遘闵,属当屯极。逆臣桓玄,垂衅纵慝,穷凶恣虐,滔天猾夏,诬罔神人,肆其篡乱,祖宗之基既湮,七庙之飨胥殄,若坠渊谷,未足斯譬。皇度有晋,天纵英哲,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并、江九州诸军事镇军将军徐、青二州刺史刘裕,忠诚天亮,神武命世,用能贞明协契,义夫向臻,故顺声一唱,二溟卷波,英风振路,宸居清翳。冠军将军刘毅,辅国将军何无忌,振武将军刘道规,舟旗遄迈,而元凶传首,回戈叠挥,则荆汉雾廓。俾宣元之祚,永固于嵩岱,倾基重造,再集于朕躬。宗庙歆七百之?,皇基融载新之命。念功惟德,永言铭怀,固已道冠开辟,独绝终古,书契以来,未之前闻矣。虽则功高靡尚,理至难文,而崇庸命德,哲王攸先者,将以弘道制治,深关盛衰,故伊望膺殊命之锡,桓文飨备物之礼,况宏征不世,顾邈百代者,宜极名器之隆,以光大国之盛。而镇军谦虚自衷,诚旨屡显,朕重逆仲父,乃所以愈彰德美也。镇军可进位侍中车骑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使持节徐、青二州刺史如故。显祚大邦,启兹疆宇,特此诏闻!
这诏下后,裕上表固辞。再加录尚书事,裕又不受,且乞请归藩。安帝不允,遣百僚敦劝,裕仍然固让,入朝陈情,愿就外镇,乃改授裕都督荆、司、梁、益、宁、雍、凉七州,并前十六州诸军事,仍守本官,裕始受命,还镇丹徒。封刘毅为左将军,何无忌为右将军,分督豫州、扬州军事,刘道规为辅国将军,督淮北诸军事。余如并州刺史魏咏之以下,皆加官进爵有差。
先是刘毅尝为刘敬宣参军,时人推毅为雄杰,敬宣道:“有非常的才具,必有非常的度量,此君外宽内忌,夸己轻人,设使一旦得志,亦恐以下凌上,自取危祸呢。”为后文刘裕杀毅张本。裕闻敬宣言,尝引以为憾。及得授方镇,遂使人白刘裕道:“敬宣未与义举,授为郡守,已觉过优,擢置江州,更足令人骇惋,恐猛将劳臣,不免因此懈体呢。”裕迟迟不发。敬宣得知消息,心不自安,乃表请解职,因召还为宣城内史。刘毅再与何无忌,分道出讨桓玄余党,所有桓亮、符玄等小丑,一概诛灭,荆、湘、江、豫皆平。晋廷命毅都督淮南五郡,兼豫州刺史。何无忌都督江东五郡,兼会稽内史。毅自是益骄,免不得目空一切,有我无人了。小子有诗叹道:
平矜释躁始成才,器小何堪任重来!
古有一言须记取,谦能受益满招灾。
过了一年,追叙讨逆功绩,又有一番封赏,待小子下回说明。
桓玄一乱,而刘裕即乘之而起,是不啻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玄死而裕贵,玄固非?即獭也。大抵枭桀之崛兴,其始必有绝大之功业,足以耸动人心,能令朝野畏服,然后可以任所欲为,潜移国祚予无形。莽懿之徒,无不如是。裕为莽懿流亚,有玄以促成之,玄何其愚,裕何其智耶!至于安帝返驾,封赏功臣,裕为功首,而再三退让,成功不居。“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我读此诗,我更有以窥刘裕矣。第三回伐南燕冒险成功捍东都督兵御寇第三回[1]伐南燕冒险成功捍东都督兵御寇却说晋安帝复辟逾年,追叙讨逆功绩,封刘裕为豫章郡公,刘毅为南平郡公,何无忌为安成郡公。一国三公,恐刘裕未免介介。此外亦各有封赏,不胜枚举。独殷仲文自负才望,反正后欲入秉朝政,因为权臣所忌,出任东阳太守,心下很是怏怏。何无忌素慕仲文,贻书慰藉,且请他顺道过谈。仲文复书如约,不意出都赴任,心为物役,竟致失记。无忌伫候多日,并不见到,遂心疑仲文薄己,伺隙报怨。适南燕入寇,刘裕拟督军出讨,无忌即向裕致书道:“北虏尚不足忧,惟殷仲文、桓胤,实系心腹大病,不可不除。”裕心以为然。会裕府将骆球谋变,事发伏诛,裕因谓仲文及胤,与球通谋,即捕二人入京,并加夷诛。已露锋芒。
司徒兼扬州刺史王谧病殁,资望应由裕继任。刘毅等已是忌裕,不欲他入朝辅政,乃拟令中领军谢混为扬州刺史。或恐裕出来反对,谓不如令裕兼领扬州,以内事付孟昶。安帝不能决议,特遣尚书右丞皮沈驰往丹徒,以二议谘裕。用人必须下问,大权已旁落了。沈先见裕记室刘穆之,具述朝议。穆之伪起如厕,潜入白裕,谓皮沈二议,俱不可从。裕乃出见皮沈,支吾对付,暂令出居客舍,复呼穆之与商。穆之道:“晋政多阙,天命已移,公匡复皇祚,功高望重,难道可长作藩将么?况刘、孟诸公,与公同起布衣,倡立大义,得取富贵,不过因事有先后,权时推公,并非诚心敬服,素存主仆的名义,他日势均力敌,终相吞噬。扬州为国家根本,关系重大,如何假人?前授王谧,已非久计,今若复授他人,恐公将为人所制,一失权柄,无从再得。今但答言事关重要,不便悬论,当入朝面议,共决可否。俟公一至京邑,料朝内权贵,必不敢越次授人,公可坐取此权位了。”为裕设计,恰是佳妙,但亦一许攸、荀?之徒。
裕极口称善,遂遣归皮沈,托言入朝面决。沈回京复命,果然朝廷生畏,立即下诏,征裕为侍中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裕又佯作谦恭,表解兖州军事,令诸葛长民镇守丹徒,刘道怜屯戍石头城,又遣将军毛修之,会同益州刺史司马荣期,共讨谯纵。
纵系益州参军,擅杀刺史毛璩,自称成都王,蜀中大乱。晋廷简授司马荣期为益州刺史,令率兵讨蜀。荣期至白帝城,击败纵弟明子,再拟进师,因恐兵力不足,表请缓应。裕乃再遣毛修之西往。修之入蜀,与荣期相会,当令荣期先驱,自为后应,进薄成都。荣期抵巴州,又为参军杨承祖所杀,承祖自称巴州刺史。及修之进次宕渠,始接荣期死耗,不得已退屯白帝城。时益州故督护冯迁,已升任汉嘉太守,发兵来助修之。修之与迁合兵,击斩杨承祖,拟乘胜再进。不意朝廷新命鲍陋为益州刺史,驰诣军前,与修之会议未协。修之据实奏闻,裕乃表举刘敬宣为襄城太守,令率兵五千讨蜀,并命荆州刺史刘道规为征蜀都督,调度军事。
谯纵闻晋军大至,忙向后秦称臣,乞师拒晋。秦主姚兴遣部将姚赏等援纵,会同纵党谯道福,择险驻守。刘敬宣转战而前,至黄虎岭,距城约五百里,岭路险绝。再经秦、蜀二军坚壁守御,敬宣屡攻不入,相持至六十余日,粮食已尽,饥疲交并,没奈何引军退还,死亡过半。敬宣坐是落职,道规亦降号建威将军。裕以敬宣失利,奏请保荐失人,自愿削职。无非做作。有诏降裕为中军将军,守官如故。
裕拟自往伐蜀,忽闻南燕入寇,大掠淮北,乃决计先伐南燕,再平西蜀。南燕主慕容德,系前燕主慕容少子,后燕主慕容垂季弟。都龙城,传三世而亡,垂都中山,传四世而亡。详见《两晋演义》。独德为范阳王收集两燕遗众,南徙滑台,东略晋青州地,取广固城,据作都邑。初称燕王,后称燕帝,改名备德,史家称为南燕。德僭位七年,殁后无嗣,立兄子超为嗣。超宠私人公孙五楼,猜忌亲族,屡加诛戮,且遣部将慕容兴宗、斛谷提、公孙归等,率骑兵入寇宿豫,掳去男女数千人,令充伶伎。嗣又大掠淮北,执住阳平太守刘千载,及济南太守赵元,驱略至千余家。刘裕令刘道怜出戍淮阴,严加防堵,一面抗表北伐,即拟启行。
朝臣因西南未平,拟从缓图。惟左仆射孟昶、车骑司马谢裕、参军臧熹,赞同裕议,乃诏令裕调将出师。裕使孟昶监中军留府事,调集水军出发,溯淮入泗,行抵下邳,留下船舰辎重,但麾众登岸,步进琅。所过皆筑城置守,诸将或生异议,叩马谏阻道:“燕人闻我军远至,谅不敢战,但若据大岘山,刈粟清野,使我无从觅食,进退两难,如何是好!”裕微笑道:“诸君休怕!我已预先料透,鲜卑贪婪,不知远计,进利掳掠,退惜禾苗,他道我孤军深入,必难久持,不过进据临朐,退守广固罢了,我一入岘,人知必死,何虑不克!我为诸君预约,但教努力向前,此行定可灭虏呢。”所谓知彼知己。乃督兵亟进,日夕不息。果然南燕主慕容超,不听公孙五楼等计议,断据大岘,惟修城隍,简车徒,静待一战。
及裕已过岘,尚不见有燕兵,不禁举手指天道:“我军幸得天佑,得过此险,因粮破虏,在此一举了!”
时慕容超已授公孙五楼为征虏将军,令与辅国将军贺赖卢,左将军段晖等,率步骑五万人,出屯临朐。至闻晋军入岘,复自督步骑四万,出来援应。临朐南有巨蔑水,离城四十里,超使公孙五楼,领兵往据。五楼甫至水滨,晋龙骧将军孟龙符,已率步兵来争,势甚锐猛。五楼抵敌不住,向后退去。晋军有车四千辆,分为左右两翼,方轨徐进,直达临朐,距城尚约十里,慕容超已悉众前来。两下相逢,立即恶斗,杀得山川并震,天日无光。转眼间夕阳西下,尚是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参军胡藩白裕道:“燕兵齐来接仗,城中必虚,何不从间道出兵,往袭彼城?这就是韩信破赵的奇计呢。”裕连声称善,即遣藩及谘议将军檀韶,建威将军向弥,率兵数千,绕出燕兵后面,往袭临朐城。城内只留老弱居守,惟城南有一营垒,乃是段晖住着,手下兵不过千名。向弥擐甲先驱,径抵城下,大呼道:“我等率雄师十万,从海道来此,守城兵吏,如不怕死,尽管来战,否则速降,毋污我刃!”这话说出,吓得城内城外的燕兵,不敢出头。弥即架起云梯,执旗先登,刘藩、檀韶等,麾军齐上,即陷入临朐城。
段晖飞报慕容超,超大吃一惊,单骑驰还。燕兵失了主子,当然溃退,被刘裕纵兵奋击,追杀至城下。乘胜踹段晖营,晖慌忙拦阻,措手不及,也为晋军所杀。慕容超策马飞奔,马蹶下坠,险些儿被晋军追着,亏得公孙五楼等,替他易马授辔,仓皇走脱。所有乘马伪辇,玉玺豹尾等件,尽行弃去,由晋军沿途拾取,送入京师。
慕容超逃回广固,未及整军,那晋军已经追到,突入外城。超与公孙五楼等,忙入内城把守。裕猛扑不下,乃筑起长围,为久攻计,垒高三丈,穿堑三重,抚纳降附,采拔贤俊,华夷大悦。超遣尚书郎张纲,缒城夜出,至后秦乞师。秦主姚兴,方有夏患,夏主赫连勃勃攻秦,详见下回。无暇分兵救燕,但佯允发兵,遣纲先行返报。纲还过泰山,被太守申宣擒住,送入裕营。裕得纲大喜,亲为释缚,赐酒压惊。纲感裕恩,情愿归降。
先是裕治攻具,城上人尝揶揄道:“汝等虽有攻具,怎能及我尚书郎张纲?”及纲既降裕,裕令纲登楼车,呼语守卒,谓秦人不遑来援。守卒大惧,慕容超亦惊惶得很,乃遣使至裕营请和,愿割大岘山为界,向晋称藩。裕斥还来使,超穷急无法,只得再命尚书令韩范,向秦乞师。秦主兴遣使白裕,请速退兵,且言有铁骑十万,进屯洛阳,将涉淮攻晋。裕怒答道:“汝去传语姚兴,我平定青州,将入函谷,姚兴自愿送死,便可速来!”妙极。
秦使自去,录事参军刘穆之入谏道:“公语不足畏敌,反致怒敌,若广固未下,羌寇掩至,敢问公将如何对待呢?”裕笑道:“这是兵机,非卿所解;试想羌人若能救燕,方且潜师前来,攻我无备,何致先遣使命,使我预防?这明是虚声吓人,不足为虑!”一语道破,裕固可号智囊。穆之亦领悟而退。
裕即令张纲制造攻具,备极巧妙,设飞楼,悬梯木,幔板屋,覆以牛皮,城上矢石,毫无所用。眼见得城内孤危,形势岌岌。韩范自后秦东归,见围城益急,竟至裕营投诚,裕表范为散骑常侍,并令范至城下,招降守将。城中人情离沮,陆续逾城出降。慕容超尚坚守两三月,且遣公孙五楼潜掘地道,出击晋兵。晋营守御极严,无懈可击,于是阖城大困。刘裕知城中穷蹙,乃誓众猛攻。是日适为往亡日,不利行师,裕奋然道:“我往彼亡,有何不利?”足破世人迷梦。遂遍设攻具,四面攻扑。南燕尚书悦寿,料知不支,即开门迎纳晋军。慕容超即率左右数十骑,惶遽越城,逃窜里许,被晋军追到,捉得一个不留,牵回城中。
刘裕升帐,责超抗命不降的罪状,超神色自若,一无所言。裕屠南燕王公以下三千人,没人家口万余,把慕容超囚解进京,自请移镇下邳,进图关洛。
晋廷诛慕容超,加裕兼青、冀二州刺史,拟许便宜行事。不料卢循陷长沙,徐道覆陷南康、庐陵、豫章,顺流而下,将袭晋都,江东大震,急得晋廷君臣,不知所措,只好飞召刘裕,率军还援。盈廷只靠一人,怪不得晋祚垂尽。原来刘裕讨灭桓玄,迎帝回銮,彼时因朝廷新定,不暇南顾,暂授卢循为广州刺史,徐道覆为始兴相,权示羁縻。循遗裕益智粽,裕报以续命汤。及裕出师伐燕,道覆劝御乘虚入袭,循初尚不从,经道覆亲往献议,谓裕尚未归,机不可失,乃分道入寇。
循攻长沙,一鼓即下,道覆且连陷南康、庐陵、豫章诸郡,沿江东趋,舟楫甚盛。江荆都督何无忌,自寻阳引兵拒贼,与道覆交战豫章。道覆令弓弩手数百名,登西岸小山,顺风迭射,无忌急命船内水军,用藤牌遮护。偏是西风暴急,战船停留不住,竟由西岸飘至东岸,贼众乘势驰击,用着艨艟大舰,进逼无忌坐船,无忌麾下,顿时骇散,无忌厉声语左右道:“取我苏武节来!”至节已取至,无忌持节督战,风狂舟破,贼势四蹙。可怜无忌身受重伤,握节而死!无忌亦一时名将,可惜死于小贼之手。
刘裕已奉召至下邳,用船载运辎重,自率精锐步归。道出山阳,接得无忌凶耗,恐京邑失守,急忙卷甲疾趋,引数十骑至淮上。遇着朝使敦促,便探问消息。朝使说道:“贼尚未至,但教公速还都,便可无忧。”裕心甚喜。驰至江滨,正值风急浪腾,大众俱有难色,裕慨然道:“天命助我,风当自息,否则不过一死,覆溺何害!”遂麾众登舟,舟移风止。过江至京口,江左居民,望见旗麾,统是额手欢呼,差不多似久旱逢甘,非常欣慰。晋祚潜移,于此可见。
越二日即入都陛见,具陈御寇规划,朝廷有恃无恐,诏令京师解严。豫州都督刘毅,自告奋勇,愿率部军南征。裕方整治舟械,预备出师。既得毅表,令毅从弟刘藩,赍书复毅,略言贼新获利,锋不可挡,今修船垂毕,愿与老弟会师江上,相机破贼云云。
藩至姑熟,将书交毅,毅阅书未终,已有怒色,?目视藩道:“前次举义平逆,不过因刘裕发起,权时推重,汝便谓我真不及刘裕么?”说着,把来书掷弃地上,立集舟师二万,从姑熟出发。是谓忿兵。急驶至桑落洲,正值卢循、徐道覆两贼,顺流鼓楫,舣舰前来,船头甚是高锐,突入毅水师队中。毅舰低脆,偶与贼舰相撞,无不碎损,没奈何奔避两旁,舟队一散,全军立涣。两贼渠指挥徒众,东隳西突,害得毅军逃避不遑,或与舟俱沉,或全船被掳。毅无法支撑,只好带着数百人,弃船登岸,狼狈遁走。所有辎重粮械,一古脑儿抛置江心,被贼掠去。毅试自问,果能及刘裕?
这败报传达都中,上下震惧,刘裕急募民为兵,修治石头城,为控御计。时北师初还,疮痍未复,京邑战士,不满数千,诸葛长民、刘道怜等,虽皆闻风入卫,但也是部曲寥寥,数不盈万。
那卢、徐二贼,毙何无忌,败刘毅,连破江、豫二镇,有众十余万,舟车百里不绝,楼船高至十二丈,横行江中。他心目中只畏一刘裕,闻裕还军建业,未免惊心。循欲退还寻阳,转攻江陵,独道覆谓宜乘胜进取。两人议论数日,方从道覆言,联樯东下。
警报与雪片相似,飞达都中,还有败军逃还,亦统称贼势甚盛,不应轻敌。孟昶、诸葛长民,倡议避寇,欲奉乘舆过江,独刘裕不许。参军王仲德进白刘裕道:“明公新建大功,威震六合,今妖贼乘虚入寇,骤闻公还,必当惊溃;若先自逃去,势同匹夫,何能号召将士?公若误徇时议,仆不忍随公,请从此辞!”裕亟慰谕道:“南山可改,此志不移,愿君勿疑!”
孟昶尚固请不已,裕勃然道:“今日何日,尚可轻举妄动么?试想重镇外倾,强寇内逼,一或迁徙,全体瓦解,江北亦岂可得至?就使得至江北,亦不过苟延时日罢了,今兵士虽少,尚足一战,战若得胜,臣主同休,万一挫败,我当横尸庙门,以身殉国,断不甘窜伏草间,偷生苟活呢。我计已决,君勿复言!”据裕此言,几似忠贯天日,可惜此后不符。昶尚涕泣陈词,自愿先死,惹得刘裕性起,厉声呵叱道:“汝且看我一战,再死未迟!”昶惘惘归第,手自草表道:“臣裕北讨,众议不同,唯臣赞成裕计,令强贼乘虚进逼,危及社稷,臣自知死罪,谨引咎以谢天下。”表既封就,仰药竟死。呆鸟。
未几闻卢循已至淮口,内外戒严,琅王司***督守宫城,刘裕自出屯石头,使谘议参军刘粹,引第三子义隆,往戍京口。义隆年仅四龄,裕借此励军,表示毁家纾难的意思,且召集诸将,预揣贼势道:“贼若由新亭直进,不易抵御,只好暂时回避,将来胜负,尚未可料,倘或回泊西岸,贼锋已靡,便容易成擒了。”遂常登城西望。起初尚未见寇踪,但觉烟波一碧,山水同青。百忙中叙此闲文,格外生色。俄而鼓声到耳,远远有敌船出没,引向新亭,不由得旁顾左右,略露忧容。嗣见敌船回泊蔡洲,乃变忧为喜道:“果不出我所料。贼党虽盛,无能为了。”
原来徐道覆既入淮口,本拟由新亭进兵,焚舟直上。独卢循多疑少决,欲出万全,所以徘徊江中,既东复西。道覆曾叹息道:“我终为卢公所误,事必无成。使我得独力举事,取建康如反掌哩。”一面说,一面拔碇西驶。
自卢、徐等回泊蔡洲,刘裕得从容布置,修治越城以障西南,筑查圃药园种芍药之所廷尉宦寺所居,因以为名三垒,以固西鄙,饬冠军将军刘敬宣屯北郊,辅国将军孟怀玉屯丹阳郡西,建武将军王仲德屯越城,广武将军刘默屯建阳门外。又使宁朔将军索邈,仿鲜卑骑装,用突骑千余匹,外蒙虎斑文锦,光成五色,自淮北至新亭,步骑相望,壁垒一新。小子有诗咏道:
从容坐镇石头城,匕鬯安然得免惊。
可笑怯夫徒慕义,仓皇仰药断残生。
欲知卢、徐二贼,进退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