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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海星

孩子手中捧着一个贝壳,一心要摘取满贝的星星,一半给他亲爱的哥哥,一半给他慈蔼的母亲。

他看见星星在对面的小丘上,便兴高采烈的跑到小丘的高顶。

原来星星不在这儿,还要跑路一程。

于是孩子又跑到另一山巅,星星又好象近在海边。

孩子爱他的哥哥,爱他的母亲,他一心要摘取满贝的星星,献给他的母亲。

海边的风有点峭冷。海的外面无路可以追寻。孩子捧着空的贝壳,眼泪点点滴入海中。

第二天,人们发现了手中捧着贝壳的孩子的冰冷的身体。

第二夜,人们看见海中无数的星星。

一九三三年八月

黑夜

黑夜,少女发出无谓的微嘘。孩子梦见天上的星星跌在饭碗里。盖世的英雄,也将为无关紧要的歌声而泪下如雨。

黑夜惯将正正经经的事情当作玩笑,而将玩笑的事情当作正经。

昏天黑地的酒徒博棍却根本藐视黑夜。在灯红酒绿的筵前酡颜承笑的歌妓,她们虽则在孟门的膝前转来转去,但也忘不了黑夜的恩慈,在顾客不见的时候很巧妙地用双袖掩住她们的呵欠。

黑夜将人们感觉的灵敏度增强。黑夜的空气,正如radio的扩音器,将一切细微的声音,细微的感觉,扩大至数倍,十数倍。爱人的发丝好象是森林,里面永远是和煦阴翳。鼠儿跑过的声音,会疑是小鹿。

黑夜,是自然的大帏幕,笼罩了过去,笼罩了未来,只教我们怀着无限的希望从心灵一点的光辉中开始进取。

一九三三年八月

深爱这藏在榕树荫里的小小的钟。好似长在树上的瓜大的果实,又好象山羊颈下的铜铃,轻巧、得神。

气根流苏般的垂在它的周围,平行、参差、匀整。钟锤的绳沿着Catenary的曲线,軃然无力地垂着。

想起Atri的钟来。假如换上连枝带叶的野藤作我们的锤绳,不是更美丽得体么?

当当当,当当……

我们的孩子,打钟都未娴熟呢。

月下,这白玉般的石桥。

描画在空中的,直的线,匀净的弧,平行的瓦棱,对称的庑廊走柱,这古典的和谐。

清池里,鱼儿跳了起来,它也热得出汗么?

远处,管弦的声音。但当随着夜晚的凉飔飘落到这广大的庭院中来时,已是落地无声了。

是谁。托着颐在想呢。

夏夜

夜半,兀自拖鞋的声音。

沉睡的孩子翻着身。在他无邪的梦里,也许看见背上长了芒刺罢。

大自然板起嘴脸俯视下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一丝笑容。半透明的白云渗下乳色的光,象死人足前微弱的灯光映在白色的丧幕上,冷寂、死静。

虽则有拖鞋的声音,各人的心中象压着沉重的石屏。额际有颗颗的汗罢,但有谁听见汗珠落地的声音。

一切都期待着自然的颜色。

一切,只有拖鞋的声音。

失物

近来,我失去一件心爱的东西。

幼年的时候,一个小小的纸匣里藏着我最爱的物件——一块红玉般的石子,一只自己手制的磁假山……我时常想,假如房子起火延烧起来,不用踌躇的,第一,我便捧着这匣子跑。但是房子终没有失慎,我没有机会表示我对于那几样物件的心爱。

年来已不再那样的孩子气。但心头的顽固终未祛除。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过去生活的遗骸,心中恋恋不舍的是曾被过去的生命赋与一息的遗物。

啊,七八年间绿色的生命,这小小的信物便是他的证人。不是粉红色却是檀香般高贵的爱,没有存着将来应用的心,纯是为了爱好,对于知识的追求和努力……一切,如初夏的早晨一样地新鲜。

现在我时常感到空虚,往昔回忆的精灵在我的面前时隐时现,却又拢不住它,回忆的蝉翼是太薄且轻了。

正如扶乩者的桃枝,正如巫者的魔杖,我便凭着我小小的宝贵的信物,将散失的影像召集拢来,啊,数不清的腮边的吻,数不清的江上的渔火,数不清的山林落叶的声音……一切的回忆向我点头,使我浑然忘了自己。

现在,魔杖遗失了。可怜的巫者已无法召回往昔的精灵,只长望着无垠的天空唏嘘而已。

春野

江风吹过寂寞的春野。

是余寒未消的孟春之月。

本来,

我们不是牵上双手么?

沿着没有路径的江边走去,目送着足畔的浪花,小蟹从石缝中出来,见人复迅速逃避。

畦间的菜花正开。

走到这古废的江台前面,我们回来,互相握紧着双手。

江风吹过葱茏的春野。

是微燠的仲春之月。

本来,

我们不是靠坐在一起,在这倾斜的坡前?

我们是无言,我们拈拨着地上的花草:紫花地丁,蒲公英,莎草,车前。

当我看见了白花的地丁而惊异的算是一种空前的发现时,你笑我,因为你随手便抓来几朵了。这并不是稀珍的品种。

将窃衣的果实散在你的头发上,象吸血的牛蝇黏住拉不松去。

你懊怒了。

用莎草的细梗在地面的小圆洞洞里钓出一条大的肥白的虫来,会使你吓一大跳。我原是野孩子出身啊!

蒲公英的白浆,在你的指上变黑了。

江风吹着苍郁的春野。

春已暮。

本来,我们不是并肩立在一起,遥数着不知名的冢上的纸幡?

纸钱的灰在风中飞舞。过了清明了。

在林中的一角,我们说过相爱的话。

不,我们只不过说过互相喜悦的话罢了。

你的平洁的额际的明眸,令人想起高的天和深的湖水。我在你的瞳睛中照见我自己的脸,我爱你的眸子啊!

你也在望着我的眼睛,但它们是鲁钝、板滞、朦胧。

“我便爱你这板滞和朦胧啊!”

感谢你给我的幸福。

江风吹过寥落的春野。

过了一年,两年,十年,我们都分散了。

也许我们遇见竟不会相识。

现在,

只有我一人踏过这熟识的春野。

我知道这郊野的每一个方角。且喜这山间没有伸进都市的触角来呢。那边是石桥,一块石板已塌到水里去了。那边有一株树,表皮上刻着我不欢喜的而你也不欢喜的字,随着树皮拉长开来,怪难看的——因此我恨削铅笔的小刀,到现在我都没有买过一把——目前也许拉得更长了。还有被我们烧野火时燔毁了的石条,缝中长出了荆棘罢。

雨后润湿的地土,留下我的脚印。印在这地土上的,只有我的孤单的脚印。

豌豆的花正开。

脸上扑过不知名的带着绒毛的花的种子。

高的天和深的湖水令我想起你的眼睛来呢。

我仍是赍负着这板滞的朦胧的眼睛。红丝笼上了它们的巩膜。不久,我会失去这朦胧的眼睛,随着我的所有。

我会忧郁么?不,既然你是幸福。

我不过偶然来这郊原罢了。

一九三五年

蛛网和家

家,是蛛网的中心,四面八方的道路,都奔汇到这中心。

家,是蛛网的中心,回忆的微丝,有条不紊地层层环绕这中心。

人是不比蜘蛛聪明。当蜘蛛乘着春风作冒险的尝试时,往往陷于不能预知的运命,而人们的憧憬,又往往是世外的风土人情。

小小的虫,撇下多少无人补缀的尘封的网!

游子的家呢,只有脑中留着依稀相识的四面八方的道路和残缺不全的回忆而已。

一九三三年

窗帘

回家数天了,妻已不再作无谓的腼腆。在豆似的灯光下,我们是相熟了。

金漆的床前垂着褪黄的绸帐。这帐曾证明我们结婚是有年了。灯是在帐里的,在外面看来,我们是两个黑黑的影。

“拉上窗帘吧,”妻说。

“怕谁,今晚又不是洞房。”

“但是我们还是初相识。”

“让我们行合卺的交拜礼吧。”

“燃上红烛呢。”

“换上新装呢。”

我们都笑了。真的,当我燃起红烛来说,“今后我们便永远的相爱吧。”心里便震颤起来。

丝般的头发在腮边擦过感到绒样的温柔。各人在避开各人的眼光,怕烛火映得双颊更红罢。

“弟弟,我真的欢喜。”

“让我倚在你的胸前吧。”

“顽皮呢,孩子。”

“今后,我不去了。”

“去吧,做事,在年青的时候。”

“刚相熟便分手了。”

“去了也落得安静。”

我在辨味这高洁的欢愉。红烛结了灯花,帐里是一片和平、谧穆。

窗帘并未拉上。

一九三三年

元宵

今夜元宵。据说出门走百步,得大吉祥。说是天上的仙子今晚也要化身下凡,遇见穷苦而良善的人们随缘赐福。所以也不能说乱话。

我、妻、孩子,三人提着灯笼上街去。

这样三人行,在别人看来还是初次。在古旧的乡间,是泥守着男子不屑陪女人玩的风习的。

“弟,这元宵于你生疏了罢。”

“是的,多年不来这镇上了,多年。”

“今晚……”

“可喜的元宵。”

“今晚……”

“快乐的元宵。”

“不,……我说,今晚……”

“难得的元宵。”

“今晚……我为弟弟祈福。”

“啊!愿你多福!”

“愿孩子多福!”

我们无语。孩子也不再噜苏。在明洁的瞳睛中,映着许多细影:红纱灯,绿珠灯,明角灯,玻璃灯,宫灯,纸灯……脸上满浮着喜悦。

去街何只百步。

回来,妻开了大门。

“作什么?”

仅有微笑的回答。

外面,锣鼓的声音,闯进僻静的巷来。随着大群的孩子的戏笑。

出乎我不意地跳狮的进来。纸炮,鼓钹,云板……早寐的鸡群全都惊醒了。咯咯地叫起来。

拳术,刀剑,棍棒,但是孩子所待望着的是红红绿绿的狮子。

处于深山中的雄狮,漫游,觅食,遇饵,辨疑,吞食,被絷,于是奔腾,咆哮,愤怒,挣扎,终于被人屈伏,驾驭,牵去。这是我们的祖先来这山间筚路蓝缕创设基业征服自然的象征,在每一个新年来示给我们终年辛苦的农民,叫我们记起人类的伟大,叫我们奋发自强。这也更成了孩子们最得意的喜剧。

家人捧上沉重的敬仪。中间还有一番推让。他们去后,庭中剩下一片冷静。堂上的红烛辉煌地燃着,照明屋子里的每一个方角。地上满是爆竹的纸屑,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气味。

屋顶,一轮明月在窥着。

孩子不曾入睡。随着我的视线,咿哑的说:“月亮婆婆啊!”

鼓钹的声音去远了。隐约,我阖上大门,向着妻说:

“谢谢你。”

“愿你多福。”

“啊!愿你多福。”

“愿孩子多福。”

我开始觉得我不是不幸福的。诚然我是天眷独厚,数年来将幸福毫不关心地弃去了。当妻回到灶边预备元宵吃的一种叫作“胡辣羹”的羹汤时,我跑进房里,我顺手翻开我模糊地记着的一首华兹华斯的诗:

……

O,My Beloved! l have done thee wrong,

Conscious of blessedness,but,when it sprung,

Even too heedless,as I now perceive:

Morn into noon did pass,noon into eve,

And the 0ld day was welcome as the young,

As welcome,and as beautiful in sooth

More bcautiful,as being a thing more ho1y;

Thanks to thy virtues,to the eternal youth

Of all thy goodness,never melancholy,

To thy large heart and humble mind,

that cast

Into one vision,future,present,past.

……

啊!爱的,我对你多多辜负,

自知天眷独厚,

但幸福来时辄又糊涂,

恰至今时省悟。

自午至暮,自晨至午,

旧日一如新时可喜,可喜,

一如新时美丽,更美丽,神圣的福祜。

多谢你的淑德,

长春的仁惠,永无忧沮;

多谢你的厚道,虚怀若谷,

尽过去现在未来,冶就一炉。

懊悔的眼泪涌自我的心底。我深怨自己的菲薄而怀诗人的忠厚。

麦场

不知道粒麦的辛苦,孩子,你把麦散了一地呢。

祖父在忙着,祖母在忙着,父亲在忙着,母亲在忙着,孩子,你也在忙着。你便是忙于从麦里拣出“麦豆”来,灰色的,花斑的,棕黑的。拿到母亲的面前,拿到我的面前,拿到祖父的面前,拿到祖母的面前。这样绊住了我们的手脚,而复把麦子散在地上。

不是在叱着么?“别把这围净的麦撒在地上。”

别不安,孩子。都是为了你,大家才把这累人的麦打下,簸扬,筛净,晒干。

但是现在你必得离开这麦场。

来这园中的一角,你不欢喜么?这里有黄的小鸡,黑的小鸡,白的小鸡。摘几根“小鸡草”来,我教你如何将细小的草粒放在手窝里给它们啄食。

它们都闲散地玩着。孩子,你也要和小鸡一样地闲散地玩着。不,暂时我陪你玩着。

地上的草真多,这是荠菜,这是菁,这是虾蟆衣,孩子,别尽问,便是我,也认识不了这许多。

唏!你找了豌豆来么?让我替你把豆荚作舟,嫩绿的豆便成了乘客和舟子,小洼的浅水便是大海,而我的吹息便成了风暴,让他在无尽的海中飘浮,于是便有了风涛的故事。

让你剪取软嫩的麦梗而我替你作篮;提了这篮便可以入山采药。采了凤尾草和野莓子归来,我便将凤尾草替你作冠而莓子给你作食。

吹起麦叫来么?唱呵,孩子,唱:

大麦黄黄,

小麦黄黄……啊!

不连续,不清楚,也不成腔,唱个熟悉的歌儿罢。

燕啊燕,

飞过天……

采了麦乌回来,弄脏了手和脸了。早晨你脸都没有洗呢。我岂不是也欢喜整洁的衣服和洁白的手脸,但是只好任你这样。因为妈妈没有功夫而我不屑。

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三日

贝舟

我正和一个朋友谈起“槎”的问题。我说“槎”是一只独木舟,没有头,没有尾,没有桅,没有舵,不消说是没有篷,没有帆,没有锚,没有缆。正如古老的山林中因不胜年代之久远而折倒了的枯木。这枯木玲珑剔透,中央空的,恰容一两个人的坐位,后边有一块稍平的地方,恰容载一两坛酒;前面还有翘起的一根树枝,枝上挂着一枚枯叶,有如风信的旗子,可以看到风的方向。这槎不假人力,不假风力,便浮着浮着到银河的边畔,到日月的近旁,到那里有许多织机的女子,有人牵牛渡河的地方。所谓“斗牛星畔盼浮槎”,便是这样的槎了。

但是我的朋友的意见完全不同。他说槎是艨艟的巨舰,舰身是珊瑚的,帆桅是银的,舵是金的,绳缆是贝珠穿就的,楼阁是玳瑁的,船上的一钉,一钩,一巨,一细,都是玛瑙的,翠玉的,蓝宝石的,猫儿眼石的,这船在八月中秋之夜,从银河边载着管弦乐队,轻衫软袖的仙姬,载歌载舞的浮到人间来,停泊在近海的港口上,有缘分的人便会得到他们的招待,把你带到鹊桥的旁边,广寒宫的里面,于是你便会忘却人间,不愿回来告诉别人是怎样的一回事,所以槎的形状大小便因此失传了。

我虽则反对这番话,但无法难倒他。因为我的摹拟也不过在一把纸扇上的图画中看来的,除此并无根据。

正说间,我们的耳际觉得有漉漉的风声,淙淙的水声,满天的星斗向我们移近,白云在我们的身边擦过,那是如冰冷的天鹅绒般的。啊,我们恰是乘着我们刚才所描拟的木槎一沉一浮地飘到海外来了。

“啊!那是如何得了!我们没有储带干粮,也没有携酒,怎样抵挡得这天风的寒冷!况且没有和我们的家人告别,他们不知怎样地着急呢!”

想着,槎便在一块岩石底下搁住。我们上岸来,槎便消失了。

我怅然懵然,悔不该起了凡心,轻易说这样的话,现在给我们点破了仙槎,教我们撇在这孤另的岛上怎样回得去!四面是汪洋的大海,这小岛上没有人家。只是象一只青苍的螺黛,浮漾在这绿水中间。

我乃细谛这绿水,又不禁使我大大的惊奇了。这是嫩黄的绿色,象早春杨柳初茁的嫩芽般的嫩绿色,微波粼粼,好象不是水,而象是酒,好象不是酒,而象是比酒更轻的液体。我看到过蓝的海,黑的海,红的海,黄的海,却从不曾看到这样嫩绿色的海,诚然天下之大,象某处火山旁边的两个大湖,中间只隔了薄薄的堤岸似的岩层,但是一面是深红色的湖水,另一边是深绿的。则这嫩绿的海水,只不过是我不曾见到过的海水之一罢了。

我向海里啐了一口吐沫,奇怪,这吐沫不凝结也不消散,如在别的水面一样,而是咕嘟嘟一直沉下去了。我惊讶,我纳罕。我抓下了一茎头发,抛到海里,只见它也咕嘟嘟地一直往下沉,这是三千弱水啊,我想到。我们是到了海外来了。

在这海之外,天之外,银河之外。我们将如何是好!这是蓬莱么?我在脑中翻检我的古书的知识了。但所记得的殊有限,我想不出什么应急的办法。只有悔自己不该冒失的起了不恭之念,而有求于仙人的帮助了。

“给你一个贝,回去。”

耳边一个声音。一枚贝壳坠在我的面前。

这是多么小的贝壳,教我用这小小的贝壳来掏干这海水么,那是怎么成?就算可以,这些水将倾倒到那里去?不曾告诉我尾闾在什么地方,如何泄得这汪洋的海水?

于是我检视这枚贝壳。虽小,是十分精致的。凡是大贝壳上所有的花纹,这上面完全有。全体是竹叶形的,略微短一点。壳内是银白色的珍珠层,绲上一圈淡绿。缘口上有纤细的黄边。近较圆的一端处有两点银灰色的小点。铰合上有两三条的突齿,背面是淡黄的,从壳顶的尖端出发,象纸扇骨子似的向边缘伸出辐状的棱,和这棱垂直的有环形的几乎难辨的浅刻,壳顶有一点磨损,是被潮和汐,风和雨,还是在沙上擦损的呢,可不知道。

我细视这小贝,我不解是如何使用,我顺手把它抛在海里。蓦然地竟成了奇迹!这小贝成了一只贝舟,在这弱水上不会沉没。里面容得我和我的朋友。我于是赞美这贝舟的给予者,心中有不可言喻的喜悦。我们下了这白玉般的扁舟,就用手掌划着海水向东方浮去。沿途不见飞鸟,也没有花粉吹来。我俯瞰这弱水的渊底,方悉在表面是油般的平滑,而深底里是急转的旋涡。倘使没有这贝舟,那真不堪设想。

我们到了长满花草的涯岸;这应该是地上了。虽则离家乡还不知多少遥远,我们将贝舟翻转身来,作我们临时的篷帐。象蜗牛蜷在壳里,我们觉得异常的舒适。

在贝舟底下望着银河畔的星星,听露珠凝集在寒冷的贝上象檐溜般的从贝壳的棱沟里点点滴滴地落下来,我们在这里过上一夜,便可回去了。

“喂,累了么?刚才参观的海产馆有趣么?”耳畔熟悉的哥的声音。

我跳了起来,拉住他的手。

“给我一个贝,象你所指给我看的竹叶大小的,里面有一圈淡绿的,有银灰色的小点的,背上有棱沟的。”

听了我这所答非所问的话。他挟了那里面充满了噜苏的拉丁名的厚册到海产馆去了。让我手足摆成一个大字的躺在那里好久。

为了探求光和热的本质,我独自乘了一个小小的气球,向光的方面飞去。

这气球不大,不小,恰容我一个人;不轻,不重,恰载我一个人。飞得愈高,空气的浮力愈减,地心的引力也愈少,我可以永远保持着恒等的速度上升。只要我身子一蹲,就往下沉,一耸身,便往上升,我便得随我的意在这天地之间浮戏了。

我向着光的方向浮去。耳畔只听见气球擦过云块嗤嗤的声音,“这是太虚的遨游了,”我想。于是我想起了一个叫作Liliom的自杀的青年的灵魂。被神召去受裁判,乘着闪电般的机车穿过灿烂的云霞,凭着窗口望着足下的白云,和怅望难返的家,胸口还插着一把自杀的小刀。为了忏悔他的自杀的罪恶,他被罚在炼狱的烈火中熬了几年……最后恳得神的准许,一次重回地上的家

去望一望旧时的妻女。女孩子已不认得这位生客,拒绝他走进室内,他便恼怒地批了她的颊走了……

我正在想着这些故事,我不知不觉的已经穿过了云,腾上尘烟不染的境界。失去了云的围护,我觉得透骨地寒冷起来。

“咦!那里有愈近热而愈觉得寒冷?”

头上是一片蓝钢般的天。蓝钢般的蓝,蓝钢般的有弹性,蓝钢般的锋利,蓝钢般的冰冷。大小的星星,从这蓝钢的小洞洞漏出来,眨着梦般的眼睛。长空是一片暗黑,好象落入一个矿坑中,高不见顶,深不见底,四周不见边缘。

“咦!哪有愈近光而愈见暗黑?”

我迷惑了。

我仍继续上升。但是愈高愈见得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陨石象树枝般的在我的身边流逝,发出轻微的哔剥的爆炸的声音。

“寻找光,乃得到黑暗了。”

我悲哀起来。

于是我悔此一行。从心中吐出一声怨怼,恍如一缕的黑雾,没入这漆暗的长空。

耳边,仿佛传来什么人的轻语。

“你寻找光,乃得到光了。回去察看你的棕黑的皮肤和丰秀的毛发。光已经落在你的身上,光已经疗愈你的贫血症了。”

“没有反射的物质,从何辨别光的存在,你也昧于这浅显的意义吗?你将为光作证,凭你的棕黑的皮肤和丰秀的毛发作证,并且说凡爱光者都将得光。”

恍如得仙人的指示,悲哀涣然若消。我身子一蹲,气球便缓缓地降下来。我回到美丽的大地,我凭着我的棕黑的皮肤指证说我曾更密近地见过光。并且说凡爱光者都将得光。

一九三六年四月

迅疾如鹰的羽翮,梦的翼扑在我的身上。

岂不曾哭,岂不曾笑,而犹吝于这片刻的安闲,梦的爪落在我的心上。

如良友的苦谏。如恶敌的讪讥,梦在絮絮语我不入耳的话。谁无自耻和卑怯,谁无虚伪和自骄,而独苛责于我。梦在絮絮语我不入耳的话。

象白昼瞑目匿身林中的鸱枭受群鸟的**,在这无边的黑夜里我受尽梦的揶揄。不与我以辩驳的暇豫,无情地揭露我的私隐,搜剔我的过失,复向我作咯咯的怪笑,让笑声给邻人听见。

想欠身起来厉声叱逐这无礼的闯入者。无奈我的仆人不在。此时我已释了道袍,躺在床上,一如平凡的人。

于是我又听见短长的评议,好坏的褒贬,宛如被解剖的死尸,披露出全部的疤点和瑕疵。

我不能耐受这絮语和笑声。

“去罢,我仅须要安详的梦。谁吩咐你来打扰别人的安眠?”

“至人无梦哪!”调侃地回答我的话。

“我岂讳言自己的陋俗,我岂需要你的怜悯?”

“将无所悔么?”

“我无所悔。谁曾作得失的计较?”

“终将有所恨。”

“我无所恨。”

梦怒目视着我。但显然有点畏葸。复迅疾如鹰的羽翼,向窗口飞去。

我满意于拒绝了这恐吓的试探。

“撒但把人子引到高处,下面可以望见耶路撒冷全城。说,跳下去罢。”

他没有跳。

我起来,掩上了窗户。隐隐望见这鹰隼般的黑影,叩着别人的窗户。

会有人听说“跳下去罢”便跳下去的罢。

一九三六年三月

松明

没有人伴我,我乃不得不踽踽踯躅在这寂寞的山中。

没有月的夜,没有星,没有光,也没有影。

没有人家的灯火,没有犬吠的声音。这里是这样地幽僻,我也暗暗吃惊了。怎样地我游山玩水竟会忘了日暮,我来时是坦荡的平途,怎样会来到这崎岖的山路?

耳边好象听见有人在轻语:“哈哈!你迷了路了。你迷失在黑暗中了。”

“不,我没有迷路,只是不知不觉间路走得远了。去路是在我的前面,归路是在我的后面,我是在去路和归路的中间,我没有迷路。”

耳边是调侃的揶揄。

我着恼了。我厉声叱逐这不可见的精灵,他们高笑着去远了。

萤火在我的面前飞舞,但我折了松枝把它们驱散。小虫,谁信你们会作引路的明灯?

我于是倾听淙淙的涧泉的声音。水应该从高处来,流向低处去。这便是说应该从山上来,流向山下去。于是我便知道了我是出山还是入山。

但是这山间好象没有流泉。即使有,也流得不响。因为我耳朵听不到泉涧的声音。

于是我又去抚摸树枝的表皮。粗而干燥的应是向阳,细软而潮润的应是背阴,这样我便可以辨出这边是南,那边是北。又一边是西,另一边是东方。

但是我已经走入了蓊密的森林里。这里终年不见阳光,我便更也无法区辨树木的向阳与否。

我真也迷惑了。我难道要在山间过夜,而备受这刁顽的精灵的揶揄。也许有野兽来跑近我,将它冰冷的鼻放在我的身上,而我感到恶心与腥腻?

我终于起来,分开野草,拿我手里的铁杖敲打一块坚硬的石。一个火星进发出来。我于是大喜,继续用杖敲打这坚石,让星火落在揉细的干枯的树叶上。于是发出一缕的烟,于是延烧到小撮的树叶,发出暗红的光。我又从松枝上折得松明,把它燃点起来,于是便有照着整个森林的红光。

我凯旋似地执着松明大踏步归来。我自己取得了引路的灯火。这光照着山谷,照着森林,照着自己。

脑后,我隐隐听见山中精灵的低低的啜泣声。

负了年和月的重累,负了山和水的重累,我已感到迢迢旅途的疲倦。

负了年和月的重累,负了山和水的重累,复负了我的重累,我坐下的驴子已屡次颠蹶它的前蹄,长长的耳朵在摇扇,好象要扇去这年、月、山、水和我的重负。鼻子在吐着泡沫。

天空没有一点风,整个的地面象焙焦了的饼,上面蒙着**。蹄子过处,扬起一阵灰尘,过后灰尘复飞集原处。

为了贪赶路程,所以不惜鞭策我的忠厚的坐骑,从朝至午不曾与以停歇,我真是成了赶路人了。然而路岂能赶得完!

说是有人为了途穷而哭呢。

说是也有人曾为了走不遍的路而哭呢。

而后者是征服东欧的英雄。

我焉能不望这长途叹息。

我终于在一株树荫底下坐下来了。我趁凉,我休息,我的坐骑也不能再前进,它是必需饱有草和水。

我躺在地上,用那鞭子作枕。我咽下水囊中携来的水。把衣袖掩住眼睛。而让驴子在身旁啃啮它的短草。

我正要闭目睡去,耳边忽听到了高枝上蝉的声音,

知了知了知了。

笨的夏虫也知道路是为人走的还是人是专为走路的么?

知了知了知了。

嘶嗄的声音好象金属的簧断续地震动着。但是愈唱愈缓,腔子也愈拉愈长,然而仍固执的唱。

知了知了知了。

我想起了希腊哲人的话:

“幸福的蝉啊!因为他的妻是不爱闹的。”

还有高枝上临风的家。

所以便尽唱着知了知了,而嘲旅人的仆仆么?

我恼怒地拾起鞭子,牵了驴,复走上迢迢的路。

脑后仍断续送来知了知了的声音。

一九三六年四月

红豆

听说我要结婚了,南方的朋友寄给我一颗红豆。

当这小小的包裹寄到的时候,已是婚后的第三天。宾客们回去的回去,走的走,散的散,留下来的也懒得闹,躺在椅子上喝茶嗑瓜子。

一切都恢复了往日的冲和。

新娘温娴而知礼的,坐在房中没有出来。

我收到这包裹,我急忙地把它拆开。里面是一只小木盒,木盒里衬着丝绢,丝绢上放着一颗莹晶可爱的红豆。

“啊!别致!”我惊异地喊起来。

这是K君寄来的,和他好久不见面了。和这邮包一起的,还有他短短的信,说些是祝福的话。

我赏玩着这颗红豆。这是很美丽的。全部都有可喜的红色,长成很匀整细巧的心脏形,尖端微微偏左,不太尖,也不太圆。另一端有一条白的小眼睛。这是豆的胚珠在长大时连系在豆荚上的所在。因为有了这标识,这豆才有异于红的宝石或红的玛瑙,而成为蕴藏着生命的酵素的有机体了。

我把这颗豆递给新娘。她正在卸去早晨穿的盛服,换上了浅蓝色的外衫。

我告诉她这是一位远地的朋友寄来的红豆。这是祝我们快乐,祝我们如意,祝我们吉祥。

她相信我的话,但眼中不相信这颗豆为何有这许多的涵义。她在细细地反复检视着,洁白的手摩挲这小小的豆。

“这不象蚕豆,也不象扁豆,倒有几分象枇杷核子。”

我怃然,这颗豆在她的手里便失了许多身份。

于是,我又告诉她这是爱的象征,幸福的象征,诗里面所歌咏的,书里面所写的,这是不易得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显然这对她是难懂,只干涩地问:

“这吃得么?”

“既然是豆,当然吃得。”我随口回答。

晚上,我亲自到厨房里用喜筵留下来的最名贵的作料,将这颗红豆制成一小碟羹汤,亲自拿到新房中来。

新娘茫然不解我为何这样殷勤。友爱的眼光落在我的脸上。嘴唇微微一噘。

我请她先喝一口这亲制的羹汤。她饮了一匙,皱皱眉头不说话。我拿过来尝一尝,这味辛而涩的,好象生吃的杏仁。

我想起一句古老的话,呵呵大笑地倒在床上。

榕树

榕树伯伯是上了年纪了,他的下颊满长着胡须。

在他年青的时候,轩昂地挺着胸,伸着肢臂,满有摘取天上的星星的气概。现在是老了,佝偻了。他的胡子长到地,他的面颜也皱了,但是愈觉和蔼慈祥。

孩子很唐突地攀住他的胡须,问:

“榕树伯伯,你有多少年纪了?”

榕树伯伯微笑着,摇摇头。

“你年纪太大了。记不清有多少年代吧!”

“榕树伯伯,你年纪很大,古往今来的见闻定然很多,请你告诉我,什么地方有美丽的花园?在什么地方,狮子和驯鹿是在一起游戏?”

微风卷起榕树伯伯的长须,仿佛若有所语,若无所语。

“榕树伯伯,请你告诉我,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人们可以随处找野生的蜂蜜,人们彼此都说着共通的语言?”

榕树伯伯似有所思,似有所悟。野蜂在盘旋,怕是刺取难告人的秘密吧。

孩子病了,梦中他说是要和狮鹿同游,要吃野生蜂蜜,要人们都了解他的语言。

远地的哥哥跑来,搂住病弱的孩子,吻着他的脸,柔声的说:

“弟弟,我和你同游,请从我的唇边吮取甜的蜂蜜,我将了解你的语言,人们也将了解我们的语言。”

麻雀

小麻雀燕居屋檐底下,在旁有慈爱的母亲。窝中干燥而温暖,他日常所吃的,有金黄的谷粒,棕红的小麦,肥白的虫,和青绿的菜叶。

然而终于烦腻起来。遗传的轻薄,佻达,躁急喜功的毒素在他的血液中回转,好象被压缩的弹簧,他感到力的拳曲,生命的发酵,他想奋首疾飞,即使象鹰隼那样的猛健,他似乎也不难和它搏击。

他从檐底下望见半圆的天,望见葱郁的林木,望见映在池塘里闪烁的阳光,于是他幻想在高远的蓝天中飞鸣的快乐,想到如何到水边梳剔他的毛羽,如何在阳光底下展开他的翅膀,让太阳一直晒到他的胸际。他幻想自由,光明,他主意渐渐坚决起来。

一夜,他听见屋瓦摇摇欲坠的飒飒的声音。

“这是什么?”他问。

“风,会吹得你浑身乏力的。”母亲的回答。

“我喜欢风,我蜷伏得腻了。”

一夜,他听见淅淅沥沥欲断还续的声音。

“这是什么?”

“雨,会淋湿你的羽毛,使你周身沉重的。”

“我喜欢雨,这里永远的干燥使我腻了。”

一个早晨,他从半圆的檐缝中望见白色的原野和弥漫天空的毛片。

“这是什么?”

“雪,会冻得你发僵。并且最可怕的,是掩住了一切的丘陵、原野、田地,使我们找不到金黄的谷粒,红棕的麦,肥的虫和绿的菜叶。”

“我喜欢雪。这里永久的温和使我腻了。”

轻佻的,好大喜言的,不自量力的遗传的毒素,在他的血液中回流着。还有一种神秘的力推动着他,他要追求伴侣,恋爱,虚荣。

终于在母雀的泪中,飞出檐下来了。

外间有许多的朋友,鹪鹩、鹡鸰、竹鸡、知更雀。

他们都向新来的贵宾问讯,致了不少的殷勤。他们立时成了知心的朋友。

他们于是交换了许多意见,关于谋鸟类幸福的意见。他们都是为了别鸟的幸福而生活的,都是年青、热情、激昂、迈进,说着服务、牺牲……麻雀把这意见都接受了。

于是不久他便熟悉了这许多的名词。他很快地取得他们的信仰。他会飞会跳,会唱,会谈天,会批评,会发表意见,他自诩出身是布尔乔亚,但来的是为求大众的利益,鸟类的利益,他自己抛弃了温暖的窝,香美的食,来受寒受苦,是为了大众的利益。

他是为了大众而生活的了。

大家都信以为真的。

侣伴中他暗暗爱上了鹪鹩,她是纤巧可爱的。他向她表示爱,他向她夸张,说出自己的身份,说是他抛弃了美的窝,香美的食,来受寒受苦,都是为想要占有她。他愿意为她牺牲,只要能予他以生命的烈火。

鹪鹩信以为真,便允许了。

不久他又结识了黄雀,她是更活泼而美。于是他又把前番的话,向黄雀重说一番。

黄雀也信以为真,便允许了。

他是为了大众,又为了爱而生活的了。

天是有晴晦的。

一天,起风了。他于是觉得翅膀的无力。即使站在两足上,也摇摇不定,无力支持了。同时没有吃黄色的谷粒,棕红的麦,肥白的虫,身躯是消瘦了。

一天,下雨了。他于是初次感到羽毛的沉重。简直寸步难移了。遗传的畏缩、葸怯,在他的血液中回转着,他想起了家。那儿有他的母亲等着,那儿有干燥的窝,黄的谷粒,肥的虫,但是他浑身沉重,饶饶不休的舌也冻住了。他望着可羡的屋檐,但是廊下与檐头的间隔,竟是弱水三千,非仙可渡了。

不等天气放晴,复飘下片片的白雪来。寒冷更加寒冷,雪花不能充饥,原野上满是白色的茵褥,遮住一切的麦粒,冻死肥白的虫,青的菜。

檐前与廊间的距离因茫茫的雪色更长了。

小雀的意识渐渐渺茫起来。虽则似在怀念着慈爱的母亲,温暖的窝,甘美的食物。此时即使他的母亲出来,也已迟了。

诗人从外套中伸出头来,看见小麻雀,瞥了一眼,回到桌上,写了一首不相干的诗:

三只小麻雀,

滚在麦田里。

叽哩复咕噜,

咕噜复叽哩;

举世无此欢,

喧声腾林际。

朝来飞且食,

午间食且飞;

胃小口偏大,

心贪食又余,

矢撅遍地洒,

罗布如星棋。

午际鸣且食,

午后食不鸣;

薄暮不鸣食,

喑哑不闻声;

嗉囊如斗大,

巨腹似鹌鹑。

次晨人过处,

怜此数小禽;

两锄半抔土,

一窟葬三生。

瘗罢携锄去,

秋稼将收成。

诗中的时令,地点,连麻雀的只数都不对,但是有人说诗做得好,把它选在诗集中,这不是诗人的错误,因为一般的麻雀,都是胀死的,而这因为了大众的利益和爱的生活而冻饿死的,确是例外。

母鼠

正是稻熟粱黄的秋令,孜孜自喜的母鼠的心。

因为她已怀了可喜的孕。正如将要绽开的粟苞,她腹内的胎儿将随秋粟同时坠生;复如苞中的果实,她的胎儿将如粟儿一般的标致、齐整。

为了可喜的梦,她日夜都不能安枕。当她细心地捡起片片的红叶,叠成未来的产褥时,她喜不可支的心房几乎要爆破,即使极可咒诅的猫儿,她今番也忘了一切宿恨,而愿告诉她这番喜讯。

她的智慧使她知道她未来的幸福。

她的种族将在这地上繁衍,她的孩子将成为地面的主人,正如她自己一样多有机智、巧诈,对于光和暗的适应,她的孩子亦将一样的伶俐、敏捷,善于处境。

她毋须忧虑于给养的匮乏,巨大的仓库都是她的外库,广袤的田畴都是她的采邑。她毋须举手之劳,便可坐享其成。并且自古寄食者几曾见过饥馑?

看哪,地下的花生行将成熟,葡萄已在发酵,汤饼之筵已有人预备,只待她的喜讯。

看哪,林间积叶下初茁的蕈菌,和遍地散布的榛实,已经为嘉客们预备了珍馔,只待她的喜讯。

她是命定的安闲者,一切,都有人为她预备端整。

看哪,秋风将吹翻鹪鹩的窝,巢中的卵,恰是她的嗜物,而秋阳则适足以增加洞中的温暖。

看哪,秋水将涨满了蛇的旧居,那是更可喜的,因为蛇是她的敌人。

她是命定的幸福者,别个的灾祸正是她的侥幸。

怀着这极有把握的骄矜,母鼠诚然有时未免忘形。但是谁也不能妒羡,因为这世上自有命运注定。况乎生存取巧的机智,原非一日养成。

荷丝

我来讲一个故事。

为何荷梗中有抽剪不断的细丝。

原来在水底的荷花姑娘便和蜻蜓的公子水虿相识,无猜的姑娘便爱上温柔绿色的公子。

他们亲密得比兄妹更深,他们互相衷叙各人的隐私。荷花说她将来会长成一位无瑕的处女,水虿说他将来背上会长美丽的双翅。

他们幻想着将来的幸福。梦想着出水以后在大无碍的空气中的自由,和亲着几度偶而照透到水底来的落日的雄姿。

几天的不见,荷花胀满了处女的胸姿,水虿也褪了旧服,背上负起骄傲的透明的薄翼,来向荷花告辞,说让我先走一步,我将在晚霞中等待你的来时。

在愉快的吻后他便振起双翅,啊,轻柔清鲜的空气沁入他的胸脯。他觉得心旌荡漾难以自持。野花遥遥地向他送吻,他翩翩的风度证明他正是游冶的公子。于是他浑然忘了水底的幼时。

当荷花姑娘盈盈的透出水面来,她婉然谢绝了蜂蝶们的拜访,也无心倾听小鸟们为它歌唱的爱思,她一心在待着幼时侣伴的公子。

但公子正在野花的丛中追逐着游冶郎的残梦,他忘了有人为他憔悴萦思。

荷花不懂负心的世事。她天天的焦恨孕成缕缕细丝。

当她突然觉得四肢无力倒在母亲的水的怀中时,断梗中飘拂起无数的细丝。

这便是荷丝的故事。

一九三三年

水碓(之一)

谁曾听到急水滩头单调的午夜的碓声么?

那往往是在远离人居的沙滩上,在嘈嘈切切喁喁自语的流水的漈涯,在独身的鸱枭学着哲人的冥想的松林的边际,在拳着长腿缩着颈肚栖宿着黄鹭的短丛新柳的旁边,偶时会有一只犰狳从林间偷偷地跑出来到溪边饮水,或有水獭张皇四顾地翘起可笑的须眉,远处的山麓会传来两三声觅食的狼嗥,鱼群在暗夜里逆流奔逐上急湍,鳍尾泼水的声音好象溪上惊飞的凫鸟,翅尖拍打着水面的匀而急促的哒哒水花的溅声。

那往往是雨雪交加的冬令,天地凝冻成一块,这孤独的水碓更冷落得出奇了。况当深夜,寒风陡生,这没有蔽隐的水碓便冰冻得象地狱底。茅草盖的屋篷底下隐藏着麻雀,见人灯火也不畏避,它们完全信赖人们的慈悲,虽则小脑中在忐忑,而四周冷甚于冰,这水碓里尚有一丝温暖呢。

那往往是岁暮的时节,家家都得预备糕和饼,想借此讨好诱惑不徇情的时光老人,给他们一个幸福的新年。于是便不惜宝贵的膏火,夜以继日的借自然的水力挥动笨重的石杵,替他们舂就糕饼的作料和粉,于是这平时仅供牧羊人和拾枯枝的野孩儿打盹玩着“大虫哺子”的游戏的水碓,便日夜的怒吼起来了。

那是多么可怜的水碓啊!受了冷、热、燥、湿褪成灰白色的稻草帘,片片地垂下来,不时会被呼啸的朔风吹开一道阔缝。水风复从地底穿上来。守碓人乃不胜其堕指裂肤的寒冷。篷顶的角上垂着缀满粉粒的蛛网,好象夏日清晨累累如贯珠的一串缀满晓露的蛛网一样,不过前者是更细密不透明的罢了。地上的一隅,一只洋铁箱里放着一盏油灯,因为空气太流动,荧荧如豆的黄绿的灯光在不停的颤动。一双巨大的石杵单调地吼着。守碓人盘坐着的膝盖麻木了,受了这有规则的碓声的催眠,忘了身在荒凉的沙滩,忘了这将残的岁暮,忘了这难辨于麻木的感觉的寒冷,忘了主人严峻的嘱咐,在梦着家中壁角上粗糙的温暖的被窝,灶前熊熊的炉火,和永远不够睡的漫长的冬夜,于是眼睛便蒙上了。

当我听到这沉重的午夜的碓声,就不能不想到街邻的童养媳来。她是贫家的女儿,为了养不活便自幼把她许给一家糕饼店的作童养媳了。她那时是十五岁,丈夫年仅十一。她处身在别人都是“心头肉”的儿女们中间,“她是一根稗草,无缘无故落到这块田里,长大起来的,”一如人家往常骂她的话。她承受了凡是童养媳所应受的虐待和苛遇:饥饿,鞭挞,拿绳缠在她的指上,灌上火油点着来烧,冬天给她穿洋布衫,夏天给她穿粗布,叫她汲水、牵磨、制糕饼、做粗动细,凡是十五岁不应做的事都做了。而更残酷的便是每每在冬夜叫她独个去守水碓,让巨灵般的杵臼震怖她稚弱的灵魂,让黑夜的恐怖包围着她,让长夜无休息的疲劳侵蚀她,听说终于在一个将近除夕的冬夜里,被石杵卷进臼里,和糕饼粉捣成了肉酱,听说这粉还多拌上一些红糖做成饼子出卖哩!于是我便咒诅这午夜号吼的碓声,咒诅这吃食那些和着人血的糕饼的人。而我愿意会有一天一根蛛丝落在半明半灭的灯火上,把整个稻草篷点上了烈火,燔毁这杀人的臼杵。或有夏日的山洪,把水碓连泥带土的冲流漂没,不让有人知道这人间血腥的故事,不让林中食母的鸱枭讥我们和它一样的自食同类。而目前,我只有掩上临溪的窗户,用被蒙住头,不让隔岸的碓声传进来罢了。

哑子(之二)

他就叫作哑子。天生的不具者,每每是连名字都没分儿消受的。

高大的身材,阔的肩,强壮的肌肉,粗黑的脸配上过大的嘴,这可说是典型的粗汉。

一年到头的装束几乎是一样。破旧的布衫围着蓝的腰带。鞋子总不是成对的。

他是什么地方人,什么时候到我们村里来,人们也模糊了。他是在八月田忙的时候随着一群割稻客到这村里来的。过后,他们都回去了,带着几个辛苦的钱回去给他们的妻子。而他大概是不曾成家吧,此间人意尚好,便留下了。

说起割稻客这名词,在我们乡间有两种意义的:我们称那种身材短小黄褐色的蜻蜒——书本上正式称为蜻蛉的,停时两翅平展,和停时两翅褶叠竖在背上的不同,后者叫作豆娘——为割稻客。因为在七八月间稻熟时便成群结队的飞来,正如成群到村间找工做的割稻客一样。便在现时,这两种割稻客都应时的到来,使我们得到不少的帮助。

Stuart Chase曾说起在美国每年有大批的农民,偷乘火车四处流浪找工做。在我们故国,这种缩小的影绘我曾亲眼看到。我们山间的农民,自己无工可做,便于稻熟时结队到四处乡间找工做帮忙。不过他们不如资本主义发展到**的美国农民那般狼狈,他们都有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家,而做工多少也带着几分年轻人高兴的气质的。

却说我们的哑子,便是这流人物。在某月某日流到我们这乡间。大概即使不乐,也无蜀可思的缘故吧,他便住下来。因为他是哑子,也不易得罪人。他便替人舂米、牵磨、排水、做杂工。虽则有时吃不到早饭,但是其余的两餐总不致挨饿的。

在一九二八年的年头,我们乡间第一次进了一架碾米机。这是摧毁人力劳动的第一机声罢,这是第一次伸到农村里都市的触角罢。大桶的柴油作美金元资本侵入的前驱,而破人晓梦的不是鸡声而是机械的吼声了。

虽则是一九二八年的机械,虽则是在一九二八年的内燃机是十二分完美了的,但是我们乡间的机械是笨拙不堪。所以机械来了,结果不是人驱使机械,而是机械驱使人,两个人般高的飞轮摇动时是需要两个壮汉的力量。

主人为了开车的事情央人受了不少的麻烦。而哑子在这地方便显出他的神力了。他只要一个人,飞轮摇动了,机械做起工来,大家都满意。

从此,哑子便专在此间摇车了。三餐饭食有人送来。主人也大量的,每天收入的铜元随手拿几十个给他,叫他积起来买件衣服穿。

但是哑子跑去买了花纸回来。余下的钱在赌摊上输了。哑子仍然没有一个钱。

为了机械的窳劣,碾米不久也停顿了。哑子又过原来的生活,排水、舂米、牵磨了。

哑子时常到人家里去看看水缸,拿起扫帚来东一下西一下,人们也高兴给他一点咸菜,几碗饭。有时给他一点钱,便数也不数的放在衣袋里。

哑子有时向我们要件旧衣服,要点东西,假如不给他,便装装手势说:“在手摇蒲扇汗如雨下的时候要我挑水,而现在一点东西都不肯给,这是不该……”我们都懂的,有时实也因胡缠便故意拒绝他。第二次来时却仍是和颜悦色的。

哑子没有结婚,也不曾恋爱。有时看到女人会装手作势讨她欢喜,而每每遇到可悯的教训。一次头被人家打破了,拿着一张纸要到衙门里去告状,是人们暗地给他几个钱了事了。

不知为了什么事,又是一次被人毒打,病得厉害。而此番后气力便远不如前,挑水也少来,脸色萎黄了。

现在已不是一九二几年,碾米久已停顿,便是我们也不如往日称心。哑子生活,也日益艰苦。

哑子已过了中年,较前沉郁了。阴历岁除时,在我家里盘旋不去。我在缸里捞了两条又大又白的年糕——我们的年糕很大,浸在水里的——用纸包好给他,他意外的高兴走了。

我们在和暖的灶边过了年。哑子在什么地方守他的残岁呢?我不知道。

哑子现尚健在。假如到我家乡去,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哑子以后是不会再买花纸了罢。

一九三三年

蟋蟀(之三)

小的时候不知在什么书上看到一张图画。题的是“爱护动物”。图中甲儿拿一根线系住蜻蜓的尾,看它款款地飞。乙儿摇摇手劝他,说动物也有生命,也和人一样知道痛苦,不要残忍地虐杀它。

母亲曾告诉我:从前有一个读书人,看见一只蚂蚁落在水里,他抛下一茎稻草救了它。后来这位读书人因诬下狱,这被救的蚂蚁率领了它的同类,在一夜工夫把狱墙搬了一个大洞,把他救了出来。

父亲又说:以前有一个隋侯,看见一只鹞子追逐着黄雀。黄雀无路可奔,飞来躲在他的脚下。他等鹞子去了,才把它放走。以后黄雀衔来一颗无价的明珠,报答他救命的恩德。

在书上我又读到:“麟,仁兽也,足不履生草,不戕生物。”

所以,我自幼便怀着仁慈之意,知道爱惜它们的生命。我从来不曾用线系住蝉的细成一条缝似的头颈,让它鼓着薄翅团团转转的飞。我从来不曾用头发套住蟋蟀的下颚,临空吊起来飕飕地转,把它弄得昏过去,便在它激怒和昏迷中引就它们的同类,促使它们作死命的啮斗。我从来不曾用蛛网络缠在竹箍上,来捉夏日停在墙壁上的双双叠在一起的牛虻。也从来不曾撕断蚱蜢的大腿,去喂给母鸡。

在动物中,我偏爱蟋蟀。想起这小小的虫,那曾消磨了多美丽的我的童年的光阴啊!那时我在深夜中和两三个淘伴蹑手蹑脚地跑到溪水对岸的石滩,把耳朵贴在地上,屏住气息;细辨在土磡的旁边或石块底下发出的瞿瞿的蟋蟀的声音所自来的方向。偷偷跑上前去,用衣袋里的麦麸做了记认,次晨在黎明时觅得夜晚的原处,把可爱的虫捉在手里。露濡湿了赤脚穿着的鞋,衣襟有时被荆棘抓破,回家来告诉母亲说我去望了田水回来,不等她的盘诘,立刻便溜进房中,把捉来的蟋蟀放在瓦盘里,感到醉了般的喜悦,有时连拖泥带水的鞋子钻进床去,竟倒头睡去了……

我爱蟋蟀,那并不是爱和别人赌钱斗输赢,虽则也往常这样做。但是我不肯把战败者加以凌虐,如有人剪了它们的鞘翅,折断了它们的触须,卑夷地抛在地上,以舒小小的心中的怨愤。我爱着我的蟋蟀,我爱它午夜在房里蛩蛩的“弹琴”,一如我们的术语所说的。有时梦中恍如我睡在碧绿的草地上,身旁长着不知名的花,花的底下斗着双双的蟋蟀,我便在它们的旁边用粗的石块叠成玲珑的小堆,引诱它们钻进这石堆里,我可以随时来听它们的鸣斗,永远不会跑开……

我爱蟋蟀,我把它养在瓦盘里,盘里放了在溪中洗净了的清沙,复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园画意的细小的草,草的旁边放了两三洁白的石块,这是我的庭园了。我满足于自己手创的天地,所谓壶底洞天便是这般的园地更幻想化的罢了,我曾有时这样想。我在沙中用手指掏了一个小洞,在洞口放了两颗白米,一茎豆芽;白米给它当作干粮,豆芽给它作润喉的果品。我希望这小小的庭园会比石滩上更舒适,不致使它想要逃开。

在蒙蒙的雨天,我拿了这瓦盘到露天底下去承受这微丝般的烟雨,因为我没有看到露水是怎样落下来的,所以设想这便是它所喜爱的露了。当我看到乌碧的有美丽的皱纹的鞘翅上蒙着细微的雾粒,微微开翕着欲鸣不鸣似的,伴着一进一退地颤抖着三对细肢,我也感到微雨的凉意,想来抖动我的身躯了。有时很久不下细雨,我使用喷衣服的水筒把水喷在蟋蟀的身上。

听说蟋蟀至久活不过白露。邻居的哥儿告诉我说。

“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太冷。”

“只是因为太凉么?”

“怕它的寿命只有这几天日子罢。”

于是我翻开面子撕烂了的旧黄的历本,去找白露的一天,几时几刻交节。我屈指计算着我的蟋蟀还可以多活几天,不能盼望它不死,只盼望它是最后死的一个。我希望我能够延长这小动物的生命。

早秋初凉的日子,我使用棉花层层围裹着这瓦盘,沙中的草因不见天日枯黄了,我便换上了绿苔。又把米换了米仁。本来我想把它放在温暖的灶间里,转想这是不妥的,所以便只好这样了。

我天天察看这小虫的生活。我时常见它头埋在洞里,屁股朝外。是避寒么,是畏光么?我便把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个较浅的洞。

有一天它吃了自己的触须,又有一次啮断自己的一只大腿,这真使我惊异了。

“能有一年不死的蟋蟀么?”我不只一次地问我的母亲。

“西风起时便禁受不住了。”

“设若不吹到西风也可以么?”

“那是可怜的秋虫啊!你着了蟋蟀的迷么?下次不给你玩了。”

我屈指在计算着白露的日期。终于在白露的前五天这可怜的虫便死了。天气并不很冷,只在早晨须得换上夹衣,白昼是热的。园子里的玉蜀黍,已经黄熟了。

我用一只火柴盒子装了这死了的虫的肢体,在园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脚下挖了一个小洞,用瓦片砌成了小小的坟,把匣子放进去,掩上了一把土,复在一张树叶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了一番。心里盼望着夜间会有黑衣的哥儿来入梦,说是在地下也平安的罢。

“你今天脸色不好。着了凉么!孩子?”

母亲这样的说。

八哥(之四)

回乡去的时候风闻镇上有一只能言的八哥,街头巷尾都谈着这通灵似的动物了。

因此引了我好奇之念,想见识见识这有教养的鸟。幼时我听到八哥的故事,说有人养了一只能言的八哥,象儿子般的疼爱着,后来,被一个有钱的商人买了去,八哥思念故主,不食而死。

这是似信非信的故事。

但是我始终不曾见过说话的鸟,就是鹦鹉也不曾见过。我不解鸟类学人说话的能不能辨出齿音、唇音、鼻音、喉音、舌音,何以书上从未提起!

当我约了两三个淘伴去看这八哥时,已经有许多人在那儿了。蓄这鸟的是儿时的同学。现在他已完全变作两人,他整天伴着八哥,八哥学着他的话,他也学着八哥的话。

八哥关在笼子里,笼子的一半罩着青布。很多人的眼光望着它,它毫无慌张之色,自在地剔剔羽毛,啄杯子里的黍米,喝一口水。

我们几个人进去的时候,八哥便提起嗓子叫:

“喀哩喀哩。”

主人替它翻译道:

“客来客来。”

不一会又抖着翅膀叫:

“叽喳叽喳。”

又承主人达意:

“请坐请坐。”

大家都露喜色,赞美这八哥。

我和朋友出来。我心里想:“这是什么话!这可怜的断了舌头的含糊的官腔,不象八哥,又不象人!”

于是想到某一种人的聪明,善于曲解各种话。

于是又想到某一种人们的愚笨,便是异类说的含糊的话,也往往当作真的人说的话了。

后记

将短短的几篇凑成一个集子出版,原先并无这个意思。偶取喻于未成熟的葡萄,因急于应市,便青青的采下来了。然而在园丁这方面想,只要有了葡萄就好,何况葡萄总有青的时候

开始写这些短篇,是在一九三三年的秋天。因了一种喜悦,每次写两三百字给比我年轻的小朋友们看的。不久成了三篇五篇十几篇,一位朋友替我拿去发表了。但当时我并未分外努力,过后的两年中就是一片空白。今年的春天,前后写了书中第三辑和第五辑的大部分。以后仍否是一片空白,不得而知。

篇中的月日,大都遗忘,有时在写就许久之后,添上一个日子,姑当它是正确的罢。

《海星》是我所写的第一篇,所以把它取作书名了。

一九三六,七,二十。陆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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