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正午,巫闾城,桃花酒肆
一样的青砖灰瓦,细木桌椅,青铜吊烛,酒肆却比别处大得多,大堂足足可围坐三四百人,还不论二十四个雅舍。
大厅每张圆桌上都摆着一大盆红烧狍子肉,狍肉纯瘦,无肥膘,用猪肉野菌混在一起红烧,热腾腾冒着丝丝白色的蒸汽,汤汁红亮,香味扑鼻。
大堂中央的圆台,站着巫闾城的铁弓骑的两位校尉,岳鼎、成典。
成校尉手端酒盅:“狍子,其肉细嫩鲜美,肝、肾等均可食,温暖脾胃、强心润肺、利湿、壮阳。毛皮可做垫褥,防潮。夏皮少绒毛,可制春夏皮衣,冬皮绒毛多,适于制成御寒的冬衣。”
斥候和越骑都无人动筷,安静极了,成校尉的声音不高,每个军士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是这只傻狍子,乱我军心军纪,使斥候失去警戒,乱了队形。二十九位兄弟牺牲了年轻的生命,安葬在万字山上的忠烈祠。大家干了这杯酒,祭奠他们。”成校尉讲完后,将杯中酒一干而尽。
史猴儿满心痛悔,要不是自己下令射杀狍子,大嘴兄弟此刻就坐在身边,开心地嚼着狍肉,眼睛跟水洗了一般,喃喃道:大嘴,我敬你。
“这次遇袭的一队斥候,几位逐北军越骑骤遇伏击,虽败不乱,以少胜多,射杀胡虏三十六,缴获战马十五匹,横刀骑弓甲胄二十五付。他们是军中斥候的后起之秀。”
“李甲三、周大、赵小三、秦七。”岳校尉叫出几人的姓名。
斥候越骑一片欢腾,只有李甲三那一桌安静。
“现擢升李甲三、周大为斥候队正,赵小三秦七为斥候火长。斥候旅不拘新卒老军,唯功是举。”成校尉大声宣布任命。
欢呼声中,李甲三带着几人悄悄离开了酒肆,他可是喜爱美食,喜爱细嫩鲜美的狍肉。
从正午到黄昏,李甲三在营房静坐,不饮不食,宛如一尊石雕般沉默。
中午那场庆功宴,两位校尉用以少胜多的战果激励士气,在李甲三心中,却是一场彻彻底底的挫败,死去的十六越骑兄弟都具统兵之才,却在首战中伏,丢了性命。李甲三痛悔自己。
二十九个袍泽的生命,换来三十六名契丹游骑,还是在被伏击的情况下,如果可以重来一次,这样的战功李甲三宁愿不要。
李甲三坐在床边,埋着头,没人明白他和阵亡的兄弟之间的情感。
一块儿并肩杀敌,跟着血刺营火烧山奚营地;在山海大营一同流汗,听定远将军李贤齐传授兵法,兄弟们一块聚餐,抢菜,欢笑……
掌灯时分,营房内烛火轻摇。岳鼎,成典为首,带着一群斥候进来。
岳鼎走到李甲三的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轻声安慰:“每一个亲如手足的兄弟阵亡,我们心里都会难过一阵子,见惯了生离死别,心如铁石般坚硬,多杀几个契丹胡虏,是对兄弟最好的怀念。”
成典赞道:“甲三兄弟威震敌胆,铁弓骑斥候佩服,兄弟们都说,逐北军中有了甲三这样后起的豪杰,契丹胡虏终日惶惶,难逃覆灭的命运。”
史猴儿点头赞同:“周兄弟的箭术也高,契丹百夫长逃了一百多步,被他一箭贯穿后脑。”
高大胆擂了赵小三一拳:“好小子,你和秦七也是好汉,首战面对敌骑,毫无惧色。高大哥真心佩服”
进来的斥候你一言,我一语,夸奖逐北军越骑。
赵小三笑着抱拳:“那里,那里,敌袭时,小弟正发懵。多亏高队正那一声大喝。”
秦七把着史猴儿的左肩,露出疑惑的表情:“史火长斩杀落马的契丹游骑,干净利落,那叫一个勇武彪悍,似乎没有受一点儿伤?”
战场上共同经历生死,斥候与越骑的心靠得很近,积怨慢慢地消融、冰释。
良久,李甲三慢慢站了起来,沉声问道:“可否有人跟我泅渡绕阳河,硬探敌营?”
第三日下午,巫闾城指挥使衙门,左偏厅。
“两百铁弓骑斥候扮成契丹游骑,月夜出击,硬探敌营。” 陈翊麾大吃一惊,旋即板起脸来。
“岳校尉,你也算虎扑营的老边军,难道不知秋高马肥时节,契丹游骑连天蔽地而来,秋掠边地,渡河硬探敌营,只怕是有去无回。”
“李定远下达的任务怎么也要完成,罢罢罢,莫若就此回了军令。”成典伸了个懒腰,如释重负,头也不回出了偏厅,岳鼎摇摇头,站起身跟着往外走。
两人不告而退,陈翊麾顿脚道:“回来,都回来,想个完全之策岂不更好?”
三人商议半天,陈翊麾忽地醒悟过来:“两个臭小子,原来早有谋算,已派人至燕郡,请定远将军李贤齐调兵相助,消遣你陈叔半天,莫非皮痒了不成。来人,将两个泼才拉下去鞭笞二十。”
两人抱头鼠窜,急急逃出偏厅。
陈翊麾眼望两人的背影,有些狐疑:“两个臭小子,旬日不见,刮目相看,谋略倒是长进了不少?”
玉盘似的明月在云朵里穿行,忽隐忽现,两百契丹游骑装束的铁弓骑马裹蹄,人衔枚,静悄悄出了巫闾城南门。
铁弓骑向南疾驰了三十里,转折向北,往绕阳河河畔而去。
天刚拂晓,星月未退,巫闾城整军出城,先是六百越骑出了东门,接着是逐北军步卒一千,军屯营士卒一千,出城十里后,越骑排成雁翎阵缓缓向东搜索,步卒则转向东北,悄悄进入了丘陵山地。
夏末秋初的清晨,眼前的山地,山脚下是些胡杨白桦,山顶上苍松翠柏依稀可见,若隐若现的有几只黄羊惊逃,山鸡飞鸣。
“大伙儿小心些,每处丘陵不得放过一个活物,先围起来,一草一木地搜个仔细。”逐北左营指挥使狄虎头给几个手下悄声下令。
“狄校尉,不放过活物,兄弟们可以打猎吗?”一个校尉小声问。
“李定远有令,即使狩猎,也是山地战,警告兄弟们,猎物还有潜藏在山林的契丹游骑。” 狄虎头看见手下一脸轻松,郑重地提醒。
军屯营的团校尉刘二走了过来:“狍子、野鹿最好捉活的,军屯营在山谷建了一个狍鹿场,活的可比死的值钱。”
狄虎头有些不耐烦:“逐北左营只管驱赶围猎,进行山地战。捕捉、宰杀、运输都是军屯营的事,早就分工明确,不要像个女人唠叨不休。”
这句话把刘二呛得说不出话来。
逐北营段校尉把刘二拉到一旁,安慰军屯营的兄弟:“狄致果心痛阵亡的越骑,这几日脾气不好,兄弟代他赔礼,待会我亲自吩咐兄弟们,多捉几头活的。”
刘二大度地挥了挥手:“年初被逐北军淘汰的时候,我们也同样难过,但李定远说了,逐北军扩军首先在军屯营选拔士卒,兄弟们都憋住一口气,发狠苦练。”
段校尉点头:“说得是,到时我们又是一个营的袍泽,待会我们勘验地理,设置瞭望哨,挖藏兵坑,还需军屯营兄弟。”
听得刘二眉开眼笑,口中连呼:“都是袍泽兄弟,好说,好说。”
这边两人嘀咕半天,步卒已将山地团团围住,南、北、西三面以鸳鸯小阵向山上推进,独留东面原地设置陷阱。
狄虎头传令,围猎开始,南、北、西三面鼓角齐鸣,步卒鼓噪前进,黄羊野狍满山乱窜,野鸡山兔四处奔逃。突然号角传警,有敌潜伏在此山。
东面一个步卒绕行山脚,急速来报:“东面山脚发现十匹契丹战马。”
狄虎的精神头一下上来了:“通知各旅,命令传至火长,有契丹胡虏十人潜伏此山,小心搜敌,准备接战。”
段校尉提醒他:“李致果有令,逐北营步卒只需鼓噪而进,用打草惊蛇之计,把契丹游骑驱赶出山林既可。”
狄虎头把眼一蹬:“临战之时,战机由我把握,我已夺了胡虏战马,他们还跑得出去么?”
此时,绕阳河畔的芦苇丛中,奔驰了一夜的铁弓骑分散藏匿,抓紧时间休息,有的手持千里镜盯着丘陵平原,有的打坐练气,还有休息进食的。
练气完毕,李甲三躺在草地上小睡了一会,醒来后睁眼望见湛蓝天空,白云缕缕,鼻孔嗅着青草的气息,伸了个懒腰,体会这临战之前的片刻轻松惬意,心思又转到了硬探敌营。
契丹游骑长于骑射,胜在单兵,逐北营越骑军纪森严,兵器精良,胜在团队。
出动大军,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将契丹哨探驱赶过绕阳河,在密林设瞭望哨、在草地安排潜伏哨,警戒敌情,用火筒旗帜快速传递敌踪。
定远将军李贤齐说过,为将者必须全面,及时掌控战场情况,临机而断,还举了个胡酋隆美尔在沙漠中大战的战例。
铁弓骑斥候侦缉敌情至少百骑,用滑轮铁弓、连弩、狼牙棒等全副武装,巡逻绕阳河两岸,遇有小股契丹游骑,一律清剿猎杀,如遇大队游骑,也可凭马快弓强游斗,这就叫做硬探。